第一章 引子
1、聚会
高中同学30周年聚会的时候,我正在北京。我的手机响个不停,我的头被手机铃声吵得嗡嗡直响。我一个电话也不想接。我知道,那一定是同学们向我兴师问罪,责问我为什么缺席的,而我不知如何解释。我有点想关机,我实在受不了手机的喧闹。可我担心万一出版社或杂志社编辑打来电话,而我却没有接着,那可就坏了大事了。 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在几十个未接电话中,就有一个是北京地区的固定电话,这是我晚上在酒店时才发现的。我一看就知道,这正是出版社的电话号码,可当我发现时,回过去已经晚了,因为编辑们早就下班了。 我有点恨这帮无聊的同学,也恨这次同学聚会。当然,我本来是不恨同学也不恨同学聚会的,因为我还是聚会的发起人之一。两年前,当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同学说起多年未聚时,我就产生了要搞一次大型聚会的想法。我的想法马上得到了大家的支持,并且约定在高中毕业30周年的时候,举办一次隆重的大型聚会,争取把所有同学都请来。结果我被拉进了筹备组,成了发起人之一。 关于聚会的事我现在还不想说。我想说的是,我到北京已经七天了,期间我还去了天津一趟。我满以为三四天就可以搞定在北京的事,然后赶回去,正好可以赶上聚会。可世事难料,人算不如天算,我的如意算盘泡了汤,以至于我不得不狠心放弃耗费我无数心血的同学聚会,承受着被同学责难的后果,坚守在这座陌生的城市。 我到北京的目的,是推销我刚创作完成的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洋洋58万字,耗费了我三年的心血才完成。我觉得这是我从事长篇小说创作以来最成功的作品之一,是我名副其实的代表作。我甚至梦想过它能获得省里或全国的大奖。当然,我也清楚,要达到这个目的,首先要能够出版。我考虑了许久,最后决定来到北京,找到这家国内著名的出版社。这里有非常敬业且非常专业的编辑,曾经发现过好几位著名的作家并成功出版过他们的小说,在小说界影响甚大。 接待我的是一个年轻的女编辑,三十来岁,很漂亮。可我实在没有心情欣赏她的美貌,反而有些失望。我心目中的编辑应该是五十岁以上,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和敏锐的洞察力,更主要的是,要有非常专业的水平,能够在堆积如山的小说书稿中,迅速发现优秀作品并说服领导出版作品的能力。可她看上去并没有这样的能力。我无法在这里挑三拣四,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只能任人摆布。 女编辑姓张。张编辑不仅人漂亮,也很热情,在听我介绍的时候,很少插话,只是不住地点头,脸上始终挂着迷人的微笑。这让我在介绍的时候,老是走神,想像着她一定有一个非常爱她的高富帅老公。张编辑听完我的介绍后,接过大纲,大致浏览了一遍,然后笑吟吟地说: “尹老师,听您的介绍,我相信您的小说一定不错。大纲我也看了,构思还是很好的,情节也设置得比较好。我想这样,您的小说这么长,我得花几天时间好好看一看,要不您先把小说放我这儿,我争取一周之内看完,然后答复您。怎么样?” “要一周?” 我觉得女人的美貌实在与能力无关。这让我再次想到我心目中的编辑模样,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四周,整座办公室里几十个人,都在凝神静思伏案工作。我没有看到我心目中的编辑。我颇觉失望。我怀疑地看着她:“可不可以快点?” “那就五天吧。五天之内我给您答复!” 张编辑似乎读懂我的眼神,她并没有生气,而是莞尔一笑,用温柔的语气果断地结束了本次会晤。 我悻悻地看了她一眼,又不甘心地往四周扫视了一遍,然后收回目光,极不情愿地说:“那……好吧,我等你的电话。” 我就这样离开了出版社。我并不着急回酒店,我不想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然后昏昏沉沉地睡上五天。我还是去转转好了,就像在家时一样,转到哪里算哪里,看到什么都能琢磨半天。我开始在北京的大街上闲逛。我去吃了一碗水饺。我本来想炒几碟小菜,喝一小瓶北京二锅头的,可我实在没心情,这样喝酒很容易醉的。在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城里,喝醉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一转两转,就找不到北了,说不定被当作盲流遣送回乡了。我只吃了一碗水饺,然后继续转。 转到一家书摊时,我拿起一本小说杂志翻看着,突然来了主意:我何不利用这几天时间,去天津一趟,造访一下这家小说杂志社呢?我早前在这家杂志时发表过一篇短篇小说,要说起来,我跟那里一位姓何的编辑也算熟人。对,去找他试试。 我马上回到酒店,盘算着去天津的事。我兴奋得几乎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乘车到了天津,并找到这家杂志社。当我费尽周折找到何编辑时,我的面前站着一位戴着近视镜,含胸塌背、头发稀疏的五十来岁,看上去有点萎琐的小个子男人,我的眼里几乎冒出绿光来:对,就是他,他就是我心目中编辑的模样!我诚惶诚恐地向何编辑做自我介绍,希望他能马上想起我来。可他只是冷着脸,眯着眼,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始终没有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并不气馁。我理解他的健忘。他成天跟全国各地的有名的无名的作者神交,哪里还能记得起数年前的一位短篇小说作者呢?我向他介绍我当时那篇短篇小说的题目,内容,发表在哪一年哪一期杂志上,我甚至背诵了开头的一段。他这时不知是记起来了还是于心不忍,客气地笑着说: “既然是我们的作者,我热烈欢迎。请问你有什么事?” 他嘴上虽然说“热烈欢迎”,可他的样子一点也没有热烈的意思,既不让坐,又不递茶。我和他面对面站着,这让我很尴尬。我觉得很自卑。虽然他比我矮了一个头,可我的内心却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还没等我说完,他马上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 “你刚才说你姓尹?” “对,敝姓尹,名秋石。” “名字不错,很有点文人的味道。” “谢谢。” “尹秋石同志,你想在我们杂志上发表你的小说?” “是的。请何老师多多指教。” 何编辑嘴角往上提了一下,算是对我笑。虽然笑得很吝啬,可我还是让我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感动。看书不看人,这是何等敬业的精神!这才是一个编辑应有的态度。一谈到小说,我又找到了自信,我稍稍放松了一下,然后脸上堆满笑容,并微弯着腰,努力做出平视他的样子,然后毕恭毕敬地望着他。何编辑挥了挥手,看来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也许他每天都很忙,没时间听人瞎扯淡,因此总是挥手打断别人的废话,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书稿带来了吗?” “在……” 我只得把去出版社的情况如实说了。他再次把手一挥,说: “没关系。那边能出就让他们出,他们要是出不了的话,我帮你想办法。” 我不由得喜出望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您是说,您能给我发表?” “我给你发表?58万字的小说我们怎么发表?” “那您……” 我被他的话弄得颠三倒四,口齿又开始不利索了。我稀里糊涂地望着他,我想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可笑。 何编辑耐心说:“你发表过很多文学作品,说明具备了一定的写作功底,我相信你的小说质量也还过得去。不过,58万字也的确太长了一些,哪怕再好,我这里也不可能给你发表。现在我给你两个建议:一,把字数缩减掉一半,控制在30万字之内;二,我给你联系另一家出版社,出版的可能性会增大,不过你要交一些保证金。” “什么保证金?” “现在出版业是买家市场,出版社多如牛毛,竞争太激烈,谁也不能保证赚到钱。不赚钱的买卖谁做?你让这些人喝西北风去?哪家出版社也不是慈善机构!所以,在签订出版合同的时候,你要支付一定数量的保证金。打个比方说,假设给你印八千册,你要支付四万元作为销售保证金,这其中包括你自己包销一千册。等这八千册书都卖完了,加印部分再按合同约定的版税提成。你看如何?” “这个……” 我一听他的建议,马上就在心里否决了,这不成了自费出书吗?我一向很鄙视自费出书的行为,我觉得那简直是自欺欺人的意淫。我虽然这样想,但我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因为我不想得罪他,说不定今后还要落到他手上呢。我怔怔地看着他,快速思考对策。 何编辑笑了笑:“怎么?不同意?” “也不是不同意,只是……” 我想说,有这四万块钱,我哪里不好出?还要大老远跑到天津来找你?现在网络上以自费出书为名牟取暴利的广告多如牛毛,那哪里是出书,简直是作贱我心目中无比神圣的文学嘛。再说,我一个工薪阶层,要拿出这四万元来,也不是件小事啊!我支吾着说: “我得回去考虑考虑。” 何编辑又笑了。他的笑不再像刚才那样和蔼,微微上扬的嘴角透着揶谕之意,这让我觉得很不自在。 “你请自便。”他说。然后,他又挥了一下手,就转身走了。 说实话,他的这个转身动作倒是帮了我的忙,让我不再觉得那么窘迫了。要是他继续跟我谈下去,我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谈呢。不过,我也知道,我没有接受他的好意,我这一趟就算白来了。白来就白来吧。我有点生气。我闹不清是生谁的气,我只想狠狠往墙上打一拳,或者把头往墙上撞去。 回到北京,我再也没有闲逛的兴趣了,把自己关在酒店里睡觉。可睡觉也睡不成。我被同学不时打来的电话吵得头昏脑胀。我不得不接通了其中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是杨斯如打来的,他是我的铁哥们。他已经打了不下十次电话了,我再不接就有点不近人情了。 我说:“斯如,对不起,我一时还无法赶回来。” 杨斯如在电话里大声说:“秋石,怎么搞的?能到的都到了,就你没到,你不想见大家了?” “不是不想见啊,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见到大家。”我觉得很委屈,我不仅是发起人,同时还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有些同学已经30年没见了,我太想见到他们了。可是,我……我该怎么说呢?我说,“斯如,你替我解释一下吧。我要等到办完事才回来。” 挂断了杨斯如的电话,我在柔软的席梦思床垫上狠狠砸了几下,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我开始想我的同学们。我疯狂地想他们,我差点想不等出版社的答复,而直接回去了。我在心里想像着同学聚会的样子,我在想像着每一个同学的每一个表情。有些同学几十年没见,我已经想不起他们的样子了,可我还是想他们。要是在大街上见到他们,我们彼此还能认得出来吗? 我一个个想着我的同学。我开始想到跟我有关的几个人。是的,他,他,她,还有他们。当他们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时,就再也不肯离去,以至于占据了我整个的大脑。 龚丽达,绰号小丽,我们高中时的班长,现在省城工作。虽然看上去身材娇小,温柔可人,可巾帼不让须眉,她的专横泼辣的作风,是我们全班同学都领教过并且都心有余悸的。她的音容多年来一直萦绕着我,我无法忘记她。 王国维,绰号秀才,我们高中时的学习委员,聚会的发起人兼秘书长,他大学中文系毕业以后在一所中学任教,后来因出色的文笔调入宣传部。他寡言慎行,温文儒雅,与他从前和现在的身份都很相符。因为写作的关系,我需要经常和文化宣传部门打交道,我跟他联系得最多。 梅兰,身材修长而端庄秀丽,我曾经的梦中情人。正像她的名字一样,她有着梅的高洁和兰的优雅,令无数男同学垂涎不已,是男生宿舍最热门的谈资。而今,她在哪里?我已经有20年没见到她了。 季志远,我的同班同学,我的战友。沈芳菲,文娱委员,漂亮而热情。而今,这两个人的名字上都要加上黑框。他和她,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 ………… 我喃喃念着同学们的名字,我的脑海里一一浮现着他们的音容笑貌。我的心里隐隐作疼,我巴不得马上就飞到他们身边,见到他们。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又给王国维打了电话,简单了解了聚会的准备情况和同学的回应,并再次解释了我之所以不回去的原因。然后,我给龚丽达打去电话: “丽达,是我,秋石。” “秋石,你回来了?” 龚丽达很清亮的声音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她开心地说:“我们可都等你回来呢。我儿子也回来了,她也说要见一见尹叔叔呢。你现在在哪里?” “我还在北京。”我闷声说,“还要等几天才能回来。” “怎么?你还不回来?聚会明天就举行了,你赶得及赶不及啊?” “我……” “秋石,她也回来了。” 她是用很小的声音说后面这句话的。我知道她说的“她”是谁。她也知道我跟“她”的关系。是的,“她”就是梅兰。 我的心不知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一下。我木讷地“嗯”了一声,就不知如何说下去了。 龚丽达像是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柔声说:“你要是不能及时赶回来也就算了。不过,你最好还是尽快点赶回来。她说聚会完就走,不会多停留的。” “嗯。” “我也希望你早点回来。” 她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说得很轻,完全不像她的性格。不过,我听得懂她的意思。我有点伤感地说:“我知道。”然后,我们彼此在电话里静默了有半分钟,然后她就挂断了电话。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彻夜未眠。我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结果什么也没看到。我开着电视机,可我什么也没看明白。我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机,结果看到了出版社打来的电话。总算等来了!我在心里恨恨的说。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早早就起来了,然后等到九点钟,然后给张编辑回去电话。 “张编辑您好!”我讨好地问候了一声。 “是尹老师吧?”张编辑电话里的声音比当面说话时好听多了,既流畅又职业,让人很容易想到那些操着京腔推销某种日用品的人。 “是我。”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我的手不住地发抖,苦苦等了五天,终于等来了她动人的声音。 “您的作品我看完了。”张编辑娓娓说道,“您的小说题材、构思、文笔都很好,情节也比较感人,整体上还是不错的,应该说达到了出版水平。不过,出版社现在都是靠市场运作,出版的作品必须符合市场需求,能够满足读者的阅读需要,也就是说,我们出版的书得有人愿意掏腰包去买。从这几年我们社出版发行的情况来看,纯文学作品大多销售不够理想。您这个题材属于纯文学范畴,我本人也希望能多出这样的作品,可出这样的书我们得担一定的风险,我作为责任编辑,风险就更大,说不定还会因此而丢掉饭碗。所以尹老师,不是您的作品不好,实在是我们的读者太挑剔,我不敢冒这样的风险。请您谅解。如果您还有别的什么好作品,希望您继续和我们合作。谢谢!” 我的心情从峰顶一下子跌到了谷底。我被摔得很重,也很惨。我拿着电话,甚至连客套话也不知如何说,只是木然地把电话放在耳边,然后脑袋发懵。 “再见。”我喃喃说道。我一直保持着打电话的姿势,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脑子里则一团浆糊。 又没戏了。这是我的第三部长篇小说。此前也写过两部,可一本也没有出版过。我曾在公开报刊上发表过2篇中篇小说,19篇短篇小说,200余篇散文诗歌。我因此而跻身省作家协会,成为一名会员。可是,别的会员都有几本像样的大部头,要么是长篇小说,要么是中短篇小说集,要么是散文诗歌集,而我一本也没有。这让我觉得很惭愧,也让我有了很强的紧迫感。我太想有一本属于自己的作品了。我寄希望于这部小说,为此我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进行创作,又花了一年的时间进行修改,四易其稿,总算大功告成,满以为能够出版,谁知却是这样的结局! 算了,打道回府吧。我不能再这样无谓地在北京耗下去了,我必须马上回去。出版社抛弃了我,我的同学可没有抛弃我,他们还在等着我呢。我收拾好行李,去出版社取回书稿,然后直奔火车站。 再见,北京!再见,出版社!再见,我的出版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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