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失恋 我被破格提干。 我接替了季志远的位置,担任排长。 我开始了新的生活。我没有一点兴奋和喜悦,有的只是沉重。 季志远,我的同学,我的战友,终于永远地离去。他有太多理想来不及实现,他有无数美好的生活来不及享受。他走了。他只活了24岁。 这是我熟悉的人当中,第一个离开人世的,而且是在我怀里离去的。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我毫无办法。 无论多么美好的东西,都有消失的那一天。季志远的牺牲,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沉重的阴影,让我过早地面对生与死、过早地思索人生的意义。 我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黑漆漆的夜色发愣。军营的夜色总是出奇的宁静,除了偶尔传来的哨兵的声音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别的声音。这种情形,会让正在睡觉的睡得更沉,让失眠的人更难以入眠。而我就属于后者。我想季志远,想他的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我每个月都会定期给老人寄去生活费。我知道她可以按时领取政府的抚恤金,可那是政府发的,不是我的。我要用我的实际行动践行诺言,做一个儿子该做的事。我必须这样。 我有时也会想梅兰。梅兰,我曾经的梦中情人,她美丽的外表和优雅的气质曾打动过我,陪我度过了青春年少的美好时光。现在,她长大了,成熟了,她毅然决然地去了乡下教书。她在那里过得好吗? 我一直没有问过季志远,他和梅兰是怎么好上的。我也没有问梅兰,也没有问别的任何的人。我想,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男女,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选择爱情和幸福。我不能干涉,我也没有权利干涉。可现在,情况变了,梅兰去了季志远的家乡教书,而季志远却去了天国。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很苦闷。我既关心梅兰,又不知该如何跟梅兰说。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给梅兰写信。我把我的苦闷写信告诉给龚丽达。我告诉她我曾经喜欢过梅兰,而现在我对此束手无策。龚丽达说她早知道我喜欢梅兰,而且她告诉我,梅兰也喜欢过我。 龚丽达的话我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因为我有这样的直觉。我记得在同学们去我老家,劝我振作精神重新开始的时候,梅兰的眼神就告诉了我这一切。可是,梅兰到底还是移情别恋了,而且她爱的是季志远,这真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有时,我真的得好好感谢龚丽达。龚丽达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大方,那样的热心肠。我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她,同学们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她,身边的任何人,只要碰到困难,都可以找她。而她总是先人后己,助人为乐。龚丽达是那样的善解人意,她早把我的心事了解得一清二楚。她不待我发问,就把梅兰和季志远恋爱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我。 龚丽达说,梅兰在高中的时候,喜欢的是我。那时,我们班上几个活泼好动的男生组织了一个篮球队,我们把这支篮球队命名为“侠客”,而我们每一名队员都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的侠义之士。我们是侠客,是英雄好汉,是所向披靡的正义使者。“侠客”队的成员包括杨斯如,文宗保,莫文泰,周国平,还有我。我们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去练球。我们的球技日臻成熟,我们打遍年级无敌手,我们又把战火引向全校,甚至校外。 在我们打球的时候,有一支默默无闻的啦啦队一直在关注着我们,为我们加油鼓劲,为我们喝彩。她们就是我们班的女生。啦啦队的队长是龚丽达。龚丽达不仅是班长,还是班上公益活动的积极参与者。她起先并不支持我们打球,说这样会耽误时间,影响学习。可有一次,她路过球场并看过我们打球之后,她再也不这样认为了。她说,篮球不是一项单纯的体育活动,也能锻炼一个人的身体协调性和灵活性。更主要的是,可以锻炼一个人的顽强拼搏精神。一个球队在一起,考验的是五个人的团结协作和班级凝聚力,她希望全班团结一致,亲如一家。她看过我们打了一场球赛之后,就再也放不下了。 龚丽达注意到,在她看我们那场球赛之前,班上早已有好多女生对“侠客”兴趣甚浓。其中就包括梅兰。梅兰几乎每天放学之后,都要去看我们打球。但篮球场属于生龙活虎的男生,向来与女生无缘,她只能躲在离球场很远的一棵香樟树下,远远地看着我们打球。有时看得晚了,我们打完球出去吃饭了,她不能跟我们去,而学校食堂已经打烊,她只能饿着肚子上课。班上好几位女生也有过类似的现象。 龚丽达把女生组织起来,成立了一支业余啦啦队,并亲自担任队长。此后,只要有“侠客”队的比赛,她们总是一场不落。为此,不仅我们“侠客”队的成员屡遭班主任教师的批评,龚丽达和她的啦啦队也因此而受到牵连。但她们乐此不疲。她们不仅场场必看,而且她们还积极参与。她们参与的方式是看完球回到宿舍后,叽叽喳喳地议论,说哪个队员的球打得好,哪个队员在场上的动作潇洒。那个时候,龚丽达发现,梅兰在看球的时候,眼睛里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 龚丽达说,她记得有一回,我在打球的时候,被对方球队的队员撞倒在地,肘部和膝盖的皮都擦破了,梅兰为此担心了好久,以至于上课的时候都心神不宁。龚丽达看在眼里,对梅兰说: “梅子,在想杨斯如还是尹秋石?” 梅兰一下子羞红了脸,直接红到了耳根。她说:“杨斯如他们把时间都花在球场上,今后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呀?” 龚丽达说:“没事。在球场上是英雄,今后走上社会也不会是孬种。考不考上大学有什么关系?” “可是,不考上大学就不能分配工作。你看杨斯如和尹秋石都是农村的,如果考不上大学,难道叫他今后回家去种田吗?” “那你去跟尹秋石说吧,告诉他别再打球了,安心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分了工作,好把我们的梅子同学娶进门!” “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却在这里瞎说。不跟你说了!” “好了,梅子。现在是什么时候?早都改革开放了。考不上大学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啊,为什么一定要考大学呢?你仔细看看,那几个‘侠客’哪个生得笨?他们要是走上了社会,干什么不行?” “可是……” “别可是了。梅子,我知道,要是尹秋石考不上大学,你就不能跟他好了。我说的对不对?” “臭丫头!” 龚丽达说,那个时候,她就知道梅兰喜欢我了。而且,从此之后,她们经常在一起聊学习,聊生活,聊理想,也聊男生。她们成了好姐妹,她们之间无话不谈。后来,梅兰和我双双落榜,龚丽达主动去梅兰家,做她的思想工作,让她不要气馁,重新拿起书本,走进学校,争取来年再考。她又动员梅兰和她一道,跟杨斯如等人一起到我的乡下老家,做我的思想工作,让我不要放弃,振作起来,重新开始。 在我参军以后,我在和梅兰的通信中,聊的都是新的环境、学习情况以及对未来的憧憬,从来没有聊及个人感情问题。不过,据龚丽达跟我讲,她和梅兰的通信中,倒是经常聊起班上同学间的许多故事,其中不可避免地聊到“侠客”队,当然更少不了我。 龚丽达说,那天在火车站,同学们把我和季志远送走以后,梅兰把自己关在家里哭了一天。她担心再也见不到我了。当然,她也担心我失去了考大学的机会,前途难料。她虽然支持我当兵,更希望我能珍惜机会,在部队考军校提干。要是提不了干,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在一起了。龚丽达仍然和过去一样安慰梅兰,劝她对自己要有信心。 如果不是我对梅兰的了解,我也许真的会责怪她的。她既然对我那么好,为什么还要“移情别恋”呢? 关于季志远和梅兰的关系,说起来真的让人匪夷所思。在高中毕业以前,梅兰还不认识季志远。在我们那个时代,男女生之间通常都是不说话的,不但不说话,基本上连正眼也不会去瞧一下。我们谨遵“男女授受不亲”的祖训,男女生之间互不往来,形同水火。如果男女同桌,那都得在桌子上间用墨汁或粉笔画上一道“三八线”,一旦有谁越界,往往会冷不丁被对方用肘部或别的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回去。梅兰性格文静内向,对男生的了解就更少。而季志远也是个闷葫芦,每天都在埋头苦读,除了班干部,别的同学往往会忽视他的存在。 后来——我说的是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我们班利用一个休息日,编排了一场文艺晚会。我们是文科班,是全年级八个班里面唯一一个文科班,选择读文科的人,要么是成绩不理想,不愿意接触物理化学等深奥的学科,要么是文艺细胞十分活跃的人。那天正好是3月3日,我们就把这场晚会称作“三三文艺晚会”。在晚会上,大家各自亮出自己的拿手绝活,真的是有说有笑有唱有跳。在晚会上,季志远深情地独唱了一首《小草》,他把自己唱哭了,也把梅兰唱哭了。从那以后,梅兰才知道班上有这么一个人。 当然,为一首歌而哭,也犯不着以身相许。事实上,在那之后,梅兰和季志远还是没怎么联系。问题是,这个细节当时被季志远捕捉到,并牢牢记在心里。当兵以后,当我和梅兰大谈热火朝天的训练场面的时候,季志远却正在和她谈理想,谈人生,谈前途和命运。季志远的谈吐让梅兰看到了一个才气横溢的热血青年的雄心壮志,也让她隐隐约约看到有一匹雄健的白马正在奋力地驶向她。而那时的我,不过是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漫无目的地奔驰在空旷辽阔的草原上。 季志远向来是个目标明确,敢想敢干,并且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人。他为自己定下了考军校的目标,并且很快实现了。接下来,他开始向梅兰发起了猛烈的爱情攻势,并且,也成功了。 季志远考上军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梅兰报喜。那时,梅兰听到这个消息,既替我难过,更替季志远高兴。他们的通信更频繁了。在那年的寒假,梅兰放假回家,而季志远也回到了江城,并壮起胆子,拎着礼物敲开了梅兰家的门。你可以想象得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大学生,一个英姿勃发的军校学员,走在一起,是多么的令人羡慕。所以,当梅兰的父母看到季志远登门造访时,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用满腔的热情,欢迎着这位未来的军官——他们心目中的乘龙快婿。他们不必打听季志远的家庭背景,因为军官就是干部,和他们的地位是平等的。 梅兰的父母认可了季志远,他们甚至和季志远站在了一边,竭力说服女儿,让女儿接受他。季志远就变得更加忘乎所以。而梅兰,开始忘记我,并把我甩到一边去了。 要不是接下来发生的抗洪救灾的事,我相信,季志远军校一毕业,他们没准就会走进婚姻的殿堂,然后生儿育女,白头偕老。龚丽达在跟我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丝毫没有顾及我的感受。她原原本本、一五一十、毫无忌讳地都告诉了我。这令我很郁闷,为什么跟我讲这些的人,不是梅兰本人,而是龚丽达? 在我知道季志远跟梅兰好上之后,我曾经很想忘记梅兰。我做到了不去想她,不给她写信,不让自己的思绪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我关了思想的禁闭,彻底把自己封闭起来。而现在,我无法再这样做了。他们的交往已经成为历史。在季志远出事以后,这些往事就随着他一起,永远地翻过去了。我心里的另一个我一直在耳边,喋喋不休地对我说:你不能这样做,你应该去找她,回到她的身边。 ※※※※※※ 夜夜随笔(http://jxdax.blog.tianya.cn/)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