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烈士 

在那个令人难忘的八月，我失去了一位好同学好战友。我常常为此感到内疚，以至于到现在都心神不宁。

在好长时间以后，我始终无法忘怀季志远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对我说过的那句话：“秋石，我不能和你一起战斗了。我好想和你在一起，一起工作，一起训练，一起度过难忘的军旅岁月……”

这句话是他躺在我怀里说的。他当时已经气息奄奄，右脑在不住地流血。我搂着他，失声恸哭：“志远，别说，别动！你等着，军医马上就到了，你要挺住啊！”然后，我红着眼，对着周围的人歇斯底里地吼道：“军医，军医在哪里？怎么他妈的还没来？”

季志远是在抢救一位被困在房子里的村民时，被坍塌下来的房梁砸中脑袋受伤的。当时，汹涌的洪水早已把这一带农田和村庄淹没，在成功转移所有的村民后，我们排再次回到这里，负责搜救没能及时转移的村民。我们开着冲锋舟，仔细地搜寻可能幸存的村民。我感觉到，有人在大声向我们呼救。我顺着这种感觉望过去，我看见两点钟方向的一片树林里有一幢小屋，小屋已漫到屋顶，屋顶上站着一个人，正在朝我们招手。

我停下冲锋舟，把这一情况报告给季志远，并打算洇水过去。因为那一片树木太多，冲锋舟根本无法通行。季志远说：“秋石，你现在体力严重透支，不能再下水了。”

是的。我已经严重体力透支，我们所有人体力都严重透支。我们已连续奋战了半个多月，最近三天我们更是夜以继日，争分夺秒地抢救每一名幸存者。我们看到了太多死于洪水中的无辜村民，还有他们的猪、牛、羊以及数不清的鸡鸭。我们谁都看不下去，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愿意休息，我们每时每刻都前进在冲锋的路上。

季志远抢先跳下了水。我知道劝也劝不住。我指挥冲锋舟开到尽量靠近树林的位置，然后背着一捆绳索，也跟着跳了下去。半个月来，我和季志远并肩战斗，我们的友谊早已超越了同学，超越了战友，我们同生共死，我们一次次把死神逼退，并从死神手里成功救下无数村民。

我在身后大声对季志远说：“志远，你要当心！那幢房子在水里浸泡太久，墙体早已松软了，随时有倒塌的危险。”

季志远说：“别管我。那个村民看样子已经待了好几天了，再不快点救下来，他会更危险！”

季志远游近房子，可够不着房顶。他只能从倒塌的一角攀爬上去。我游上前去，把绳索的一头抛给他。他接过绳索后，奋力把绳索抛给村民。我和他一起，为处在危险中的村民送去了一根救命稻草。然后，我看到房子开始摇摇欲坠。我大声叫道：“志远，小心！”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由于脚底的墙体坍塌，他一头往里面栽了下去。我看到，房顶的一根横梁砸向了他倒下去的方向。紧接着，整座房子都塌了下去，迅速消失在洪水当中。我疯也似的叫了一声：“志远……”

然后，我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战士们也都赶了过来，一边叫着“排长”，一边四处搜寻。我们总算在浸在水底的废墟中找到季志远。可他已经不行了。

我让战士们把季志远和获救的村民移进冲锋舟，开进一片地势稍高的山冈。我们大声叫着季志远的名字，获救村民更是跪倒在季志远的身体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当连长带着军医赶来的时候，季志远已经停止了呼吸。从上高中到现在，这位曾经与我朝夕相处八年多的同学加战友，再也没能睁开他的眼睛。他的精神化作了蓝天，大地，河流，山脉，化作了天边的彩虹。

我红着眼，愤怒地瞪着连长和军医，我恨不得杀了他们。可我知道，即使他们及时赶来也无济于事，因为季志远脑部严重受创，脑浆迸裂，任何人都回天无力。

我冷静下来，绝望地望着滔滔洪水，积聚全身的力量，从心底发出一阵绝望的长啸……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我被临时任命代理排长职责，指挥全排战士继续搜救被困村民，直到洪水退去。

我被部队荣记二等功。季志远也被追记了一等功，并被追授为“革命烈士”。他的遗体已经火化，是我亲自护送到当地殡仪馆的。然后，我和连长、还有部队副政委，护送着他的骨灰盒，回到了家乡。

这是我参军以后，第一次回到江城。我一点也没有兴奋的感觉。我曾经很想回来，并无数次想象过回到家乡时的情景。我想了很多次，可一次也没有实现。现在我回来了，我带着特殊使命回来，我无法激动，我的心还在流血。

如果当时不是季志远，而是我第一个游过去，并爬上即将坍塌的危墙，那么，倒下去的也许不是他，而是我。可是季志远抢在了我前头。在危险关头，他扑向死神。村民幸免于难，我逃过一劫，而他，却化作了一抔尘土，安静地躺在我的怀里，一如他受伤时的模样。

现在，我不愿想、不敢想的事即将发生。我将看到他可怜的老母亲，而他的老母亲据说得过白内障，基本看不清人。她能看清他的儿子的模样吗？

火车进站的时候，发出了一阵很沉重的叹息声。我抱着季志远的骨灰盒，慢慢走出车厢。我看到站台上打出了数条黑底白字横幅：“江城人民迎接英雄回家！”“季志远，你是江城人民的好儿子！”

我听到无数人在站台上大声叫道：“季志远，好样的！”“季志远，我们接你来了！”“季志远，一路走好啊！”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很疼。我慢慢抬起头，我看到人们如洪水般涌了上来。人群中有我熟悉的江城市的领导，而且还有我更熟悉的一群人：梅兰，龚丽达、杨斯如、周国平……同学，我的同学们全都来了！当时，他们在这里送我和季志远踏上征程，现在，他们却是来迎接我们的，迎接我和我怀里的季志远。

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恸之情，眼泪夺眶而出。我紧咬着下唇，已经咬出血了，可我还是紧紧咬着。

我看到人们簇拥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颤巍巍地走上前来。我的心一紧，这一定是季志远的老母亲。老人被扶上前来，确认看清骨灰盒上的照片是他的儿子后，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哗啦啦直往下流。她一边流泪一边说：

“孩子，回来了？我听说你在洪水中救了好多的人，好啊！咱当兵的，好吃好喝的，就该多替老百姓想想，老百姓有难，咱就得上啊。你没有给部队丢脸，也没有给我丢脸，我也放心了。”

我扑通一下，跪在老人面前。我痛哭道：“妈妈！我是志远的战友，我没有照顾好志远，这都怪我。现在，志远去了，我就是您的亲儿子，您就是我的亲妈！今后志远不能给您尽孝，我来给您尽孝。妈——”

老人依旧抚摸着季志远的遗像，自言自语道：

“孩子，你回来了就好。你爸爸去了，你爷爷也去了，现在你也要跟他们去了。好啊，我就把你们安放在一起，让你们好好说说话。等我到了那边，也和你们住到一起，咱们一家人再好好说话，你在这辈子没有享到福，到了那边以后，妈再也不会让你受苦了。志远你听到了吗？”

梅兰冲上前来，撕心裂肺地叫道：“志远——”龚丽达及其他同学也一齐围上来，失声痛哭。

老人看看众人，不再言语。她的脸色煞白，双目紧闭，接着便往后一仰。众人忙扶着她。好一阵子，老人才苏醒过来，号啕大哭。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市里召开了隆重的纪念大会。我和连长、部队副政委及抗洪抢险当地的代表都在会上发了言，介绍季志远舍己救人的先进事迹。市里本来打算把季志远的骨灰安放在江城革命烈士陵园，他的老母亲坚决要求带回去。市里考虑到老人的感受，同意了她的请求，只把季志远生前遗物安放进烈士陵园。

隆重的纪念活动后，连长和副政委都回了部队，我获准休假。我在家里只小住了几天，就来到季志远家里。从季志远牺牲的那一刻起，我已经在心里发誓，要替他尽人子之道。季志远的妹妹已经考上大学，他的弟弟刚刚高中毕业，部队首长已同意特批他弟弟入伍，到我们部队服役。

我住进季志远家，就住在季志远原先住的房间。现在，我又和他朝夕相伴了。他的音容笑貌无处不在，有时我不免产生错觉，觉得他并没有离我而去，他就在我的身边。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

梅兰也大学毕业了，马上面临工作分配。她也来到了季志远家。她的眼睛每天都哭得又红又肿。我本来想劝她，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劝。我心里有太多话想要跟她说，可我一句也说不出来。我的任务是安抚季志远的老母亲，我要让老人的情绪尽快稳定下来。

梅兰每天乘车来去。我知道她痛苦。她是个感情脆弱的人，我担心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到了第七天，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说：

“梅兰，你不要再这样跑来跑去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你要想想你今后该怎么办。”

我的口吻就像大人教育小孩一样。是的，我已经是大人了，从穿上军装开始，我就像个大人一样，扛起了保家卫国的神圣使命。而梅兰，她不过是个弱女子，她不该承担这些，她应该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而不是每天以泪洗面。

梅兰目光镇定，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想好了，我就到这里的中学来教书，这样可以更好地照顾老人。我回去就写申请。”

她的决定吓了我一跳。说实话，自从她与季志远好上以后，我已经开始理解她，并真诚地祝福她了。我不再想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我觉得这不仅有辱于季志远，也是对梅兰的不尊重。现在，季志远不在了，我仍然不愿意去想这些。我们之间只是普通同学，而没有任何别的关系。

“这怎么行？这里条件这么艰苦，你会受不了的。”

“我受得了！”

“可是，你家里会同意吗？”

“这是我的事，我自己的事应该由我自己作主。”

“梅兰……”

“你不要说了，我已经决定了！”

她的态度坚决，令我大感意外。我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了。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仅可以改变男人，同样可以改变一个弱女子。我觉得梅兰变了，变得坚强了，变得我都有点不认识了。我说：“梅兰，我理解你的心情，大家都能理解。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都无法改变。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志远家里的事有我，我会像对待亲生母亲一样对待他的母亲的，你大可放心，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梅兰用一种很特别的眼光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说：“秋石，谢谢你对志远家里的关心。志远有你这样的战友，也会很欣慰的。”

她避而不谈决定的事，看上去是不愿意再在这件事上过多费口舌。我既感动，又感到无奈。我希望她能面对现实，从这一段痛苦的感情中摆脱出来，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可是，我的心愿没有变成现实，在不久后，梅兰果然分配到了这里，成了一名乡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