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情敌 

接下来的日子无聊而失落。季志远上军校去了，而我继续留下来当班长，继续带领班里的战士摸爬滚打。这一年的年底，我荣立了三等功。

三等功的荣誉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喜悦。我想到了退伍。我的三年服役期满，是退伍的时候了。我跟连队领导提出退休要求，被坚决地反对。他们的理由是，我是全团最优秀的班长，又立了三等功，很有可能直接提干。

提干，是一个多么大的诱惑。这个诱惑让我想了很多，不仅想到了季志远，想到了梅兰，想到了那些正在读大学的同学们，还让我想到了家乡，想到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想到了那天同学们翻山越岭骑着自行车去看我的情景。我留了下来。

我继续当班长，继续带领战士们摸爬滚打。我当上了代理排长，这让我慢慢找回了自信，我觉得我的前途一片光明。我把这种感觉写信告诉梅兰，并向她描绘起美好未来的蓝图。我想让她跟我一起分享我的喜悦。当然，我的言下之意，是想告诉梅兰，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当上军官，到时我就不是那只可怜的癞蛤蟆，我可以勇敢地向她表白了。

可梅兰却对我闪烁其辞。我看得出来。她给我的信语气平淡，清汤寡水，什么味也没有。当然，她也真诚地祝福我，让我好好珍惜现在的时机，努力实现自己的远大理想。可这种祝福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她是她，我是我，我的任何理想都与她无关。我就是这样的感觉。

我感到自已就置身于寒冷的冬天，有人往我的头上浇来一盆冰水，让我感到了彻骨的寒意。我明白，完了，我和梅兰之间再不会有什么故事了。我不知道她的意中人是谁，我也不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心灰意冷。我再次想到要打退堂鼓。我他妈的真是个倒霉蛋，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拉着季志远去那该死的小店买酒喝，以至于自毁前程，把个考军校的机会错过了！现在好了，我的前途暗淡，连梅兰也开始冷落我了，我还干个什么劲？

事实上，梅兰对我的态度倒还没什么，更让我意外的是，龚丽达给我写信时，告诉我一个十分震惊的消息：梅兰正和季志远处对象！过年的时候，季志远还亲自登门拜访，拜见了梅兰的父母亲。这个消息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把我炸懵了。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他？

我立刻想到了“无耻”这个词，并把它加在季志远头上。原先我还以为他不过是个性格内向胆小怕事的家伙，我和他既是同学，又是战友，我们俩之间应该胸襟坦荡，推心置腹。可我看错了人，季志远并不是我想象中的胆小怕事的家伙，这小子城俯很深，而且会背地里算计人。他一直在跟我较劲，也一直在暗中追求梅兰。上次他爷爷去世，他就向梅兰发动了猛烈攻势，还装模作样不肯说出来。要不是龚丽达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呢。后来我和他一起出去买酒喝，我挨批评时他不敢挺身而出帮我说几句公道话，也是处心积虑的：他要看着我完蛋，然后他稳操胜券，捷足先登，把梅兰追到手。这下好了，乘龙快婿都去拜见泰山大人了！还有我什么事？

我开始把季志远视作小人，我打心眼里鄙视他。我对梅兰的印象也变得不那么好了。此前，我相信梅兰是一直对我怀有好感的，她是个文静内秀的人，她跟我说的话虽然不多，可她的眼睛会说话，她在我面前流露出来的羞怯、腼腆或是关切，完全能够证实我的感觉。而现在，她变了，变得势利了。她只喜欢军官，而我不是。

当然，我已经不再是个冲动易怒的人。部队是一座大熔炉，能把各种各样性格的人锻造成遵纪守法的合格战士，我也是。我已经能够冷静地面对这一切。我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做深刻的反思。梅兰没有错，爱情不是空中楼阁，不是乌托邦，需要有相应的物质条件作为基础。季志远可以提供这些条件，而我不能。我记得我曾经告诉过梅兰，如果这个人不能给她带来幸福，就坚决不能嫁给他。现在，我得为自己说出的话埋单。我不能给她带来幸福，那么，我只能主动离开。

我原谅了梅兰。可我对季志远始终无法释怀。我越来越觉得他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对于小人，我是打心底里看不起的。我不愿意与小人为伍。可命运却似乎偏偏要与我作对。就在我从内心抵制季志远的时候，他回来了，当上了见习排长，而且就在我们排。我这个代理排长的位置被他取代。我再次输给了他。

这一切好像都是天意。我所暗恋的梅兰被他夺走。我的代理排长位置，也被他轻而易举夺走。他在我面前一路高歌猛进，爱情事业双丰收，而我却节节败退。

我虽然还和从前一样，表面上跟季志远嬉笑打骂，但我心里明白，我的行为不过是违心的虚与委蛇，我们貌合神离，我无法再和他成为真正的朋友。在工作上，我这个“老”班长跟他这个“新”排长也有许多意见不一的地方，他会曲意迎合我，而我则处处有意刁难他。我要看他的笑话，看他这个军官如何四处碰壁，看他这个情场得意的人是如何败在他的情敌之手的。

有时，我自己都觉得这样做不像个男人。可我不能自己，我无法做到公私分明，光明磊落。我带兵已经有一套自己的章法，而季志远从军校里学来的那些东西，虽然在理论上可行，可真正落实到实际工作训练中，还有一定的难度。他的拳脚根本施展不开。比如在训练中，碰到哪个战士不听话，季志远苦口婆心地去做说服教育工作，可人家根本不听。我走过去踢他一脚，骂他几句，那小子就老实了。季志远不但不感激，反而在连务会上说我带兵方法简单粗暴，并提出要在全连坚决杜绝打骂体罚战士的行为。连长指导员虽然赞同他的观点，可也提醒他工作中要善于揣摩战士心理，灵活运用政策法规，做到对症下药，不能生搬硬套。这无疑是否认了他的建议。这让我觉得很解气。

我跟季志远明争暗斗了两个多月，我觉得这很无聊。我赢得并不光彩，输了更没意思，我不想玩了。于是我想到了探亲。当兵快四年了，我还没有休过探亲假。我本来去年底就可以探亲的，可那时因为被取消了考军校的机会，我觉得无脸见家乡父老，于是打消了探亲的念头。今年初我也有机会探亲，可正赶上排长调走，我被任命为代理排长，我再次拖延了探亲时间。我很想我的家人。我离家快四年了，我还没有探过亲，我必须回去看看他们。

当然，我也很想同学。我的同学们有的已经毕业了，并参加了工作，我很想去看看他们。在近四年的时间里，我们不间断地写信，互相通报情况，互相鼓励，也互相倾诉思念之情。我们就是通过这种古老而又传统的方式，维系着我们的友情。事实上，在女同学当中，除了梅兰，我跟龚丽达之间的通信也算是很多的。龚丽达性格直爽，不会拐弯抹角，很对我的脾气。我对她的感觉，就像是铁哥们一样。不知怎的，我现在突然很想见她，我既想通过她了解梅兰的转变过程，也想在她那里得到宽慰。

我礼节性地向季志远提出了探亲的要求。我并不指望他同意或不同意，因为权利并不在他手上，而在连长手上。只因为他是排长，而我不过是尊重他，走一下过场而已。我的要求一说出来，季志远马上就神色一变，说：“你不能回去！”

“为什么？”我虽然不在乎他的态度，可我还是想知道他会找什么理由奚落我。

“你不能这个时候回去！”他又重复了他的意见。

我斜睨着他：“我的季大排长，我已经四年没回去了。我可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我是个人，我也有父母亲人，我也得看看他们是不是？你不同意我回去，总得给我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吧？”

季志远拉我坐下：“秋石，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明白什么？”

“你呀！”季志远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部队马上要出去抗洪去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可现在只是三级战备，不一定就会去。再说，部队也没取消探亲休假。”

“如果不出我所料，这两天就会升到二级。你没看到吗？有的连队已经在召回休假探亲人员了。”

“到了二级再说吧。”我觉得这并不是很好的理由。抗洪的小道消息我也听说了，灾区已经有好几支部队过去，轮到我们还不知猴年马月呢。我的逆反心理再次作怪，我觉得这不过是季志远故弄玄虚，以显示他的地位比我高。我说：“就算真的要拉上去，也还有个反应的过程。我接到电报赶回来就是，并不会耽误部队统一行动。”

我觉得我反击的力度还不够，在离开的时候，我又补了一句：“我知道跟你说了也等于白说，我去向连长请假去。”

季志远想拉住我，我早已甩门出去了。

我是连长的宝贝疙瘩，我在连长面前说话也比较随意。我气冲冲找到连长：“连长，我想休探亲假。”

连长笑呵呵地说：“你小子吃了枪子儿了？火气这么大？”

“我跟季志远说了，他不同意。”

“他为什么不同意？”

“因为他是排长呗。”

我觉得我已经失去了理智，就像吃了辣椒似的，说话的火气很重。我知道我的脸色很难看，我像一只好斗的公鸡，随时准备扑上去，咬断对方的脖子。我以为连长会支持我，会护着我，因为我是他的爱将。

连长的脸果然沉了下来。我有点幸灾乐祸。我相信连长的脸色是因为季志远给我穿小鞋而变得这么难看的。我想，只要连长同意我休假，季志远的面子就没地方搁了。看他还有什么好神气的！

“小尹，我也不同意你休探亲假。”

“为什么？”

“你不能这个时候回去？”

“为什么？”

连长的口气和季志远如出一辙，让我大感意外。我一连问了几个“为什么”之后，我的犟脾气开始上来。如果季志远的阴谋得逞，那么丢面子的就不是他，而是我了。我余怒未消：“因为你是连长？”

这句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不该把对季志远的怒气发泄在连长身上。季志远是小人，连长却是个爱兵如子的人。更主要的是，连长把我视为得力爱将，一直在各种场合为我造势，想把我推出去。而我竟然用这种口气，侮辱我的连长。我怔怔地望着他，我把自己也吓傻了。

果然，连长马上喝道：“尹秋石，请注意你的态度！你要知道你是在跟你的连长说话，不要太他妈的放肆了！”

我嗫嚅着，不知如何是好。连长可以大声呵斥我，而我只有笔挺站立缄口不语的份。

连长又说：“季志远是你的排长，你做为老班长，又是他的老乡和同学，应该主动支持他，配合他的工作。你怎么能有抵触情绪呢？再说，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部队现在已经是三级战备，马上面临拉出去抗洪的行动。你这个时候选择休假，难道是想当逃兵吗？”

“连长……”

“你去好好看看《内务条令》，对照检查一下，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反省好了之后，写一份检查送到我办公室来！”

“连长……”

“滚！”

我悻悻地离开连长办公室。我看到季志远急匆匆赶来，进了连长办公室。我听到季志远跟连长说：“连长，尹秋石已经四年没有休探亲假了。他的心情我能理解，也请您多理解。”

连长没有作答。季志远又说：“我跟他从高中就在一起，我最了解他。他跟了您四年，我相信你也很了解他。尹秋石是您最得力的班长，也是全团叫得响的优秀骨干。他不是胡搅蛮缠的人，他讲感情，也讲道理，讲原则，也很注意方法。他任何时候都没有给您丢脸、给连队抹过黑呀！您为这样一件小事就让他写检查，是不是有点过分啊？”

我听到连长笑了一声：“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他处处为难你，你怎么还替他说情？”

“连长，您不是常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吗？而且您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推他，为他争取提干的名额，现在机会来了，您要是这个时候处分他，将会给他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到时您再要推他，就不好说了呀！”

“你以为我真的要处分他？哈哈哈！季排长，我没看错他，也没看错你。你们一对同学，两员大将，我哪一个都喜欢。你放心，我只是压压他的气焰，让这小兔崽子知道轻重，别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说实在的，季志远找连长替我说情，我虽然不情意，可我还是从心里感激他。这件事也只有他去做才合适，要让我自己低三下四地求饶，我可放不下这张脸，也没有这么好的效果。我站在连长办公室门外，听到连长爽朗的笑声，我知道，这一劫已经过去了。我心事重重地回到班里。

果然如季志远所料，在请假事件之后的三天之内，部队战备突然升级，从三级提到二级，又迅速从二级提到一级。全体官兵全部登车待命。当日深夜，部队浩浩荡荡开往抗洪抢险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