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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峥嵘岁月 3、落榜 很多年以前,当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做过无数的梦,并为自己立下很多远大的理想。可所有梦想都因为高考落榜而变成泡影。人总是这样,越是年轻,理想越远大,梦想也越多。可是,当理想之光照进现实,却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儿。尤其是高考落榜,无数理想的大门永远地关闭了,你只能一笑置之,因为除此之外你别无他法。 当然,这些道理是后来才想通的。在30年前,当我得知自己落榜时,我觉得我就像个被生活抛弃的可怜虫,简直要失去活下去的信心。我落榜了,没有上大学的机会,所有的理想全成了泡影,我还活个什么劲?我把自己关在屋里痛哭了三天,不吃不喝,不睡不起,每天失魂落魄的,跟行尸走肉一般。 父亲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民,他对我考不考上大学完全不在乎,只希望我身体结实,有力气干活。他见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便把门擂得震山价响,喝道: “关在屋里作什么秀?你以为你真是秀才啊?快出来,跟我种地去!” 我可以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可我绝不可能不把父亲的话当回事。我从小就是在父亲的铁拳统治下长大的,父亲的眼神就是命令,父亲的喝骂就是圣旨,父亲的拳头——那简直就是天塌地陷了。我十分不情愿地走出房间,跟着他走向希望的田野。并从这一天开始,我打算忘记读书,忘记高考,忘记所有的快乐或痛苦,也忘记我的那些同学。我觉得我命中注定是农民,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是,现在到了印证命运的时候了。我必须认命。 我扛着一把锄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父亲后面。我很不甘心,进城读了三年书,我的视野不再局限于眼前的田野和村庄,我知道山外还有很大的世界,那个世界很精彩,充满诱惑力。我曾想着要离开山村,融入那个世界。可现在,终点又回到起点,我还是扛起了锄头,走在这泥泞的田埂上。我把满肚子的愤怒撒在脚下的泥土上,我每走一步,都要狠狠地踩碎脚底下的任何一块土块,连田埂边的青草也不能幸免。 我跟着父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就像个毫无思想的机器人,拼命地干活,机械地重复着锄地动作,努力让自己变得麻木。我甚至在炎炎烈日下光着膀子,连草帽也不戴,只穿着一条大裤衩,跟着父亲一起干活。我的头发蓬乱,目光迷离,身上晒得黝黑,并一层层地脱皮。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即使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天也没有塌下来,太阳还每天照常升起。 我日复一日地麻木着自己。我渐渐忘记读书的事,以至于我开始怀疑在城里读书的三年是不是做过的一场梦,而现在梦醒了,一切都过去了。 我以为我真的能忘记过去,我以为梦醒了之后不可能再延续做过的梦。我正准备把自己后面的生活交给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然后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娶一个邻村姑娘为妻,生下一男半女,过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可接下来的一件事,再次把我带回到梦里。 这天,我光着上身赤着脚,挽着裤腿在田里插秧,我听到有人大声叫我。来人从村口一直叫到田陇中间,所有人都好奇地朝那人望去,然后又望着我。 “秋石,有人找你来了。好像是城里来的,来了好多人呢。快回去吧!” 我生气地看着那人。我以为他不过是开我的玩笑,因为他们经常拿我开玩笑,善意的恶意的,关心的嘲笑的,我刚开始很不适应,后来便习以为常,并泰然处之,因为我开始麻木了。我在城里无亲无故,我也不认识城里哪个领导,不可能会有城里人来找我。我打算不理他,继续低下头插秧。可我弯腰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朝村口看了一眼。而这一眼看过去,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我看到村口真的来了十几个人,有男有女。他们衣着整洁,神采飞扬。他们一路欢蹦雀跃,跟着报信人向我这里走来。 是他们,我的同学! 我一看他们走路的样子,就已经看出来了。我的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我站在稻田中央,几乎没有反应。 “尹秋石——” “秋石,我们来了!” “你这里好难找啊!” “你怎么这副模样啊?跟泥猴子似的!” “你这是插秧吗?真有趣,我也来试试!”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走近我,站在田埂上,像一群出了笼的小鸟,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他们看着我狼狈的样子,指手划脚,哈哈大笑。 我慢慢醒过神来。我意识到我不是在做梦。我感到有些尴尬,我把手里的秧苗丢掉,在田里洗去手上的泥巴,然后在屁股上揩了揩,红着脸讪讪地说: “你们怎么来了?我……” 说话的时候,我仍然站在原地没动,因为我不知道我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站在前面的杨斯如说:“秋石,看不出啊,你插秧还像模像样的!” 杨斯如被上海某大学录取,可谓春风得意。在班上,我和他都是篮球队主力,平时配合默契,玩得也很好,基本上无话不谈。 我搓着手,不知如何作答。 穿着好看的花裙子的梅兰说:“尹秋石,你快点上来吧。天这么热,你怎么上衣也不穿一件?皮都晒脱了。” “上来干什么?人家还要干活呢。”龚丽达振臂一呼,“同学们,我们也别傻站着,帮尹秋石插秧去。” 男同学们忙笑着答应。梅兰说:“你们又没有插过,下去干什么?” 龚丽达一边脱掉鞋袜一边说:“我们不都在学校农场插过秧吗?你不会就站在这里拿着衣服,我们都下去!” 在龚丽达的鼓动下,同学们纷纷下到田里来,一边看人怎么插,一边抓起秧苗学着插起来。他们嘻嘻哈哈说个不停,把周围人的目光全都吸引过来了。 我醒悟过来,我的心很响亮地震动了一下,我恍若回到了学校,回到了梦中。我朝站在田埂上的梅兰咧嘴笑了笑,然后大声叫着同学们的名字,一个个教他们插秧。我们有说有笑,我们把插秧当作在教室里玩耍,我们投入地玩耍着。然后,我听到我的严厉的父亲激动地大声对母亲呵斥着: “他娘,你杵在那里愣什么神?还不赶快回去买鱼买肉?等回去晚了就买不到了。多买点啊!” 这一天,是高考以后我度过的最愉快的日子。同学们虽然把我家的秧苗插得乱七八糟,可我很高兴,父亲也很高兴。插完秧后,我们一起到村前的水库,男生毫无顾忌地跳下水游泳,女生则坐在树荫底下的闸口边嬉水。我们欢呼着,不知谁竟然唱起了歌。虽然唱得很难听,可我爱听。 然后,我们一起来到我那陈旧的老屋。我看到门前放着七八辆自行车,我知道那是同学们骑来的。高考完了之后,我曾经告诉过我家的地址。我以为那不过是说笑,我家离城里有五六十里山路,坎坷起伏,颠簸不平,骑自行车很困难,他们不可能会来。没想到,他们竟然来了,而且是两个人骑一辆车。真难为他们了。 母亲已经做了一桌子的菜。我们乡下的八仙桌只能坐八个人,可我们有十三四个人,根本坐不下。杨斯如说:“也不用坐了,我们站着吃,这样才有味道。” 然后,同学们一起动手,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我注意到,梅兰很懂事地走到父母身边,小声说:“伯父伯母,你们也一起吃吧。”父亲摆摆手,笑呵呵地退到厨房去了。母亲没见过这么大的世面,使劲搓着手说:“你们吃,我看着你们吃。” 同学们风卷残云般,把桌上的菜吃了一空。 接下来,新的问题出现了。因为天色已晚,要让同学们骑车回到城里去,那是不可能的。而我家条件太差,关键是床位有限,不可能容纳下这么多人。我被母亲拉到一边。母亲说:“他们怎么办?今天就在家里住吗?” 我也犯愁地望着她。 杨斯如似乎早就成竹在胸,笑着对我说:“秋石,今天我们就住你家。” 我说:“怎么住?” 杨斯如说:“就这样住啊!” 我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便继续看着他。杨斯如说:“我们在路上就说好了。今天大家都不睡,就在这里闹一晚。真要睡的话,就在地上随便铺个竹垫,胡乱打个盹儿。” 我总算明白过了,顿时感激涕零。好在我家是一幢老宅,虽然床位不多,屋内空间还是够大的,而且很阴凉,只要他们不讲究条件,再来十几个人也照样安排得下。我高兴地说:“这好办。” 然后,我带着大家,趁着月色到村里转了转,然后再回到家里,围坐在天井旁。天井中间点了一堆驱蚊草,也不必担心有蚊子袭扰。月光从天井的上方倾泻下来,连洋油灯也不用点了。 我们东扯西拉了一阵子,然后安静下来。然后,我听到杨斯如认真地说:“秋石,你打算就这样在农村生活一辈子?” 终于谈到正题了。在他们来了之后,我就在思考这个问题。要是他们没来的话,也许我会一直麻木下去,然后彻底忘记外面的世界,死心塌地地当一辈子农民。可他们来了。他们搅动了我的心,也搅乱了我的世界,我不能不面对,不能不思考。 不等我开口,龚丽达不容置疑地说:“不能这样!好不容易走出了大山,读完了高中,怎么能再回来?我们班没考上大学的人那么多,多数人都不肯放弃,打算复读。梅子也打算复读,对吧?我们是重点中学,基础好,复读一年,肯定能考上。你也不能放弃!” 梅兰避着月亮,坐在昏暗的一角。她的眼睛里闪着光,正幽幽地望着我。我叹了一口气,没有响应龚丽达的话,低着头去捅驱蚊草。 龚丽达又说:“尹秋石你倒是说话呀!你在学校那么活跃,和杨斯如他们打篮球的时候跟拼命三郎似的,怎么一回到乡下就变了个人?” 我看到梅兰轻轻扯了一下龚丽达的衣角。 龚丽达甩开梅兰,继续说:“我不是说乡下不好。我们今天来的时候,一路上有说有笑,我们都说要给你一个惊喜。我们一大早就起来,用了五六个小时,在山路上走走骑骑,好几个人还摔了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我们吃了这么大的苦,可没有一个人叫苦,也没有一个人退缩,相反大家的兴致都很高。我们觉得乡下的景色很美,山里的景色也很美。即使是在你们家吃饭,我们也觉得你们家的饭菜特别香,吃得特别有味。我们都很喜欢这里。可是,” 她顿了顿,接着说,“可是,当我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很吃惊。你当时的样子狼狈,比人家真正的农民还不如。你光着膀子,满身泥污,一层层白花花的皮脱得满身都是。你的表情木然,目光呆滞。这是你吗?是那个活泼开朗的尹秋石吗?” 龚丽达的口才很好,经常参加学校组织的演讲。她口若悬河,几乎不假思索,张口就来。我的头弯得更低了。梅兰又拉了她一下,她毫不客气地说:“梅子,你不要拉我,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也跟我一样。我不把话说出来,心里憋得难受。” 梅兰似乎在抽泣。但龚丽达毫不理会,继续说:“尹秋石,我们没有嫌弃乡下人,也没有嫌弃你的家,这你也看得出来。可是,你不能这样在这里待一辈子,这里不属于你,你应该有更大的生活空间,你的前途会比在这里更好!你应该好好想想,想想怎样走出这片大山!” 龚丽达的话振聋发聩,我的心里有一种东西开始蠢蠢欲动。 杨斯如说:“龚丽达说的有道理。秋石,你应该振作起来,重新开始,努力走出这片大山,给咱们乡下人争口气!” 王国维说:“秋石,去复读吧。我父亲是校长,我让他帮你想想办法,让他找人帮你联系学校。你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 其他的同学也你一言我一语,劝导我。我的心开始死灰复燃,我不再麻木,我开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我眼含泪花,依次看着每个同学的脸。我感激地说:“谢谢你们!” 很多年以后,当我回忆起这天晚上的事时,我都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虽然同学们经常拿我当时的狼狈模样开玩笑,可我知道他们并无恶意。我很感激他们,是他们让我再次站立起来,并且向新的生活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 我们开始聊其它话题。我们回忆起三年里的点点滴滴,我们说着每一个同学的趣闻轶事,心里无比温暖。我们的精力充沛,我们几乎忘记了时间的存在。我们在三年的高中时间里,结下了深厚的情谊,然后在这一夜迸发出来,让我们在此后的很长时间里,亲密得就像兄弟姐妹。 月亮下去了,星星占领了天井上方的天空。闪烁的星星据说是黑夜的眼睛,在关注着地球每一个人的举动。如果星星也看到了我们,听到了我们说的话,那么请星星作证:我将用毕生的时间,来珍惜这份同学之情。 ※※※※※※ 夜夜随笔(http://jxdax.blog.tianya.cn/)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