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接风
江城,真是一座亲切的城市。 我出生在江城的一个偏远小山村,然后在江城的重点中学读完高中,然后去当了兵。从部队转业后,我又回到了江城。 随着火车徐徐进入江城站,我的心里越来越忐忑。我的北京之行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非但如此,我连同学聚会的盛事也错过了,我觉得很对不起我的同学们。我打算下了车之后,先回家把行李和书稿放下,然后找王国维打探一下聚会的详情,做到心里有底,然后再去见同学。我可不希望一下车就去见那帮家伙,否则的话,我真不知如何招架。要是他们问起我去北京的缘由,然后冷嘲热讽一起拿我开涮,我可就真要无地自容了。 我拎着行李,慢慢走出火车站。我在出站的人群里随波逐流,连眼睛也不愿意抬一下。我不想见到熟人。我低着头慢慢走在车站广场。我朝着我熟悉的公共汽车站台走去。我听到耳边传来一阵汽车嗽叭长叫声,我没有理会。接着,我又听到有几辆车在同时按喇叭,我还是不理会。然后,我又听到更多的汽车在按嗽叭,我不能不理会了。 这些人这么无聊干什么?我想。同时,我抬起头,看到站台对面的路边停着一排小车,大约有七八辆,正是他们在响嗽叭。我有点纳闷,这么多车停在这里干什么?难道又有什么重要人物来视察吗?我正纳闷间,小车们齐齐摇下车窗,从车窗里齐齐地探出头来,然后齐声拖着长音叫道: “尹——秋——石——” 我一看,乐了:他们竟然全都是我的同学。他们不是接什么上面来视察的领导,他们是接我来的! 我快步走向他们,心里激动不已。我从第一辆车走到最后一辆车,一一跟他们握手,然后又从最后一辆车走到第一辆车,并坐上去。第一辆车里坐着的就是杨斯如,当时的副班长,现任省交通厅厅长,是我们班官最大的。 杨斯如绰号“杨老四”或“老四”。据他自己说,他本来叫杨四如,谐音“四儿”,他嫌“四儿”这个名字实在太土气,所以,进入初中以后,他就自己拿着户口册去派出所改成了现在的名字。杨斯如长得一点也不斯文,相反,看上去五大三粗的,跟屠夫差不多。不过,凭心而论,他的性格倒是跟他的名字有点相符,儒雅中透着精明,和蔼中带着霸气,算得上是个成功的官宦人士,否则也不可能当上厅局级领导。 车子刚一发动,杨斯如就直戳我的伤疤:“尹大作家,北京之行,收获不小吧?” 我自嘲道:“那是。不去北京,咱就不知道自己的见识有多浅薄。” “看不出嘛,才去了几天,就领悟出这么深刻的道理。” “你以为就你们领导干部知道总结啊?咱人民公社社员,就不明白实践出真知的道理?” “哈哈哈!作家同志,够厉害的哈,跟我耍起嘴皮子来了。我问你,办成事没有?” “办什么办!北京那帮爷,个个都把自己当成皇上的亲戚,咱们老少边穷地区的人,人家根本不放在眼里!” “不会吧?在咱们省,你也算数得着的著名作家,怎么就那么不受待见?” “唉,算了,不提这事好不好?” 我跟杨斯如在嘴皮上互不相让,连我自己也觉得没劲。我意识到了这一点,觉得要是扯着这个话题不放,我会连饭都吃不下。 杨斯如笑笑:“算了,秋石,你也别放在心上了。出书和当官一样,很多人在仕途上苦苦挣扎,可成功的到底没有几个。你没事写点小文章玩玩就行了,又不靠这个养家糊口,出不出书,也不是你说了算,能出当然好,实在出不了,也就顺其自然,一笑置之吧。” 我觉得这句话很受用,我也朝他笑笑,并诚恳地说:“知道。老四,谢谢你来车站接我。” 车队开进花城大酒店。这是江城最豪华的酒店,五星级。在江城,出入这家酒店,便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杨斯如的车一停,马上便有人围了上来,给他开门,用手挡着门框,请他出来。我认得这几个人,有一位是市里分管交通的副市长,另外的几位则是市交通局的领导。省厅领导回来,当地官员对口接待,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我等他们走出几步,这才慢慢下了车,然后回身和其它车上的同学相互握手,一起跟在杨斯如的身后,进入酒店。 在电梯口,杨斯如对副市长说:“谢谢各位父母官热情接待,今天我想跟这些同学一起热闹一下,还请各位领导自便,好吗?” 其中一位大腹便便的官员马上堆笑道:“好好好!杨厅长同学聚会,我们也不便打搅。我已经安排好房间,杨厅长及各位同学请随意,有什么需要请吩咐一声,我们就在隔壁房间。” 杨斯如笑道:“好说,各位领导请自便。” 副市长把杨斯如让进包间,我和另外的同学紧随其后。等那一行官员关上门走了之后,同学们才纷纷围到我身边,有的拉我的手,有的揪我的耳朵,有的给我擂上一拳,然后嘻嘻哈哈说开了: “秋石,这么重要的聚会,你竟然跑掉!你说该受什么惩罚?” “是啊,你让我们好等!要不是为了见你小子一面,我已经回深圳了!” “你小子是不是在北京有漂亮女文友,乐不思蜀了?还打算在北京安营扎寨?” “尹大作家,这回出了书,你可要好好请大家撮一顿!” ………… 我早就料想过,要是见到这帮同学们,我肯定会招架不住。这不,他们的轮番轰炸,我已经吃不消了。我面带愧色,求饶道: “各位同学——不,各位领导——不,各位大叔大爷姑奶奶们,你们饶了我吧。我待会儿多喝几杯,算是我弥补罪过,好不好?” 同学们轰的一笑,又七嘴八舌地声讨我: “行,那你说,你打算多喝几杯?我们班有五十一个同学,除了你自己不算,你还得补喝五十杯。” “光喝酒哪成?万一喝醉了,我们就听不到他交待在北京与女文友约会的经过了。” “就是,喝醉了我们还抬着他回家,没这么便宜的事!” ………… 你一定想像得到,同学之间,要是疯狂起来,那不仅没大没小没上没下,而且是没廉没耻没完没了。我现在就深陷其中,而且越来越无法收拾。好在杨斯如毕竟是省厅领导,懂得把握分寸。他干咳了一声,然后说: “同学们,先别闹了,服务员都在这儿呢。再说,让那些领导看到了也不雅,咱们还是先入座,等会儿大家一边敬秋石的酒,一边听他如实汇报,好不好?” “好!” 大家一齐响应。 杨斯如毫不谦让地坐了首席,又把我拉坐在他的旁边,其他人依次而座。一张偌大的圆桌,坐了整整16个同学。我环视了一遍,心里再次激动起来:这16人中,最远的是在深圳工作的文宗保,然后是上海的莫文泰,还有省城来的杨斯如龚丽达等四人,其余都是在江城本地。当年高中毕业时,我们这些人曾相互串联,联系紧密,彼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感激地向大家一一招呼道: “谢谢你们!” 文宗保皮笑肉不笑地说:“秋石,你刚才好像说了,要多喝几杯酒的。现在我们要看你的实际行动了。我这么苦巴巴等你回来,可不是为了听你说假话的。” 莫文泰说:“宗保说得对。我请了三天假,今天都第五天了。要不是等你回来,我早就回去了。我可告诉你,单位要是扣了我的出勤奖,我就回来找你小子要。” 赋闲在家的徐玉明假惺惺地说:“你们不要光知道灌人家的酒,找人家要钱好不好?咱们刚才说好了,得让咱们的大作家好好坦白在北京的艳遇,看看文人跟咱们这些粗人在跟女人打交道上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坐在旁边的龚丽达白了徐玉明一眼:“你们当老板的就知道谈女人。你也不关心关心人家秋石的书到底出版了没有。” 徐玉明不怀好意地说:“这个有你关心就够了,哪里用得着我们关心?” 龚丽达掐了徐玉明一把,把徐玉明掐得呲牙咧嘴,龚丽达这才解气地说:“看你胡说!” 我早已被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起哄搅得招架不住,见龚丽达“美女救英雄”,顿时感激地看了看她。而她只是横了我一眼,一点也没有电话里那么温柔。 杨斯如举杯道:“好了,现在菜也上来了,酒也倒上了,我们开杯吧。我有个提议,我们这一杯,先为秋石接风,大家干了此杯,怎么样?” 徐玉明首先告饶道:“斯如,你知道的,我早就戒了酒。我表示一下,怎么样?” 说实话,我的酒量虽然算不上好,可因为没能参加聚会,而他们竟然留下来等我,为我接风,我心里愧疚,觉得不能让大家失望。我头一个响应,并挑衅地看着徐玉明。 龚丽达还是不肯放过徐玉明:“你刚才闹得最凶,现在软蛋了?” 文宗保马上起哄道:“就是,你要是承认自己是个男人,就不能在女人面前装软蛋!” 龚丽达转而白了文宗保一眼:“有你什么事?” 我有点幸灾乐祸,他们终于内讧起来,不再把矛头对着我了。 杨斯如说:“你们都别罗嗦!玉明,你听听小丽怎么说的。你今天已经吃照顾了,我们都是白酒,你是干红,再特殊就不像话了。来,我们一起干了此杯,为秋石接风!” 徐玉明见杨斯如一饮而尽,其他同学都纷纷亮了杯底,顿时愁眉苦脸地看了看杯中酒。我以牙还牙道:“玉明,来,我陪你一块干!”然后也向他亮了杯底。我并不是强人所难,我知道徐玉明不能喝酒,可既然他挑起事端,我也不能轻饶他。 徐玉明夸张地做出痛苦的表情。直到大家都喝光了,他才捏着鼻子,痛苦万状地掩面朝天,然后慢慢把杯中酒喝掉。他的动作引来同学们一阵哄笑。 杨斯如说:“本来要酒过三巡,但我们不再年轻了,也就不搞这些套套了。秋石,你缺席了同学聚会,你得补回来,好好回敬大家一杯酒,否则大家也不会放过你——你不要以为我是整你,我这是在保你。我可不像宗保和玉明那样,跟恶霸地主刘文采似的,成心要整你。” 徐玉明叫苦道:“不会吧杨大厅长?怎么还要喝?——秋石,别听老四的,你一路这么辛苦,少喝点酒,回家还要向老婆交差呢,对不对?要是喝醉了,你还怎么交差?” 文宗保也不满地说:“老四,你别把我说得那么坏好不好?这里除了玉明长得像刘文采之外,大家都长得这么和蔼可亲,哪里还有点恶霸地主的样子啊?” 杨斯如说:“你们不想给秋石机会?” 文宗保说:“机会当然要给。” 徐玉明说:“惨了惨了,我又要旧病复发了!要是我死了,你们记得给我送个大点的花圈。” 龚丽达不屑地说:“怕死了?怕死就别在这里瞎起哄!” 徐玉明争辩道:“谁怕死了?” 龚丽达说:“不怕死就喝!” 徐玉明说:“同志们评评理看,小丽同志和秋石穿一条裤子,我孤家寡人一个,哪里斗得过他俩?” 龚丽达又要去掐他。徐玉明躲避道:“好了,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别老是动粗好不好?我喝还不行吗?等下喝醉了,你得扶我回去。” 龚丽达说:“好,我扶你回去。我到半路上把你扔下喂狗!” 徐玉明说:“同志们听听,这哪里还有半点阶级兄弟的友谊?” 我见时机成熟,便举杯道:“实在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错过聚会的日子。我喝下这一杯,实心实意地向大家致个歉。” 在我喝下第二杯酒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在北京的际遇,一时愁绪上涌,我也不看大家,拿起酒瓶就给自己倒酒。杨斯如抢下酒瓶说:“秋石,别着急,先监督大家喝了这杯再说!” 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我又下意识地看了看龚丽达,她也正表情复杂地看着我。我把酒瓶放下,静静地看着大家。杨斯如第一个喝光,接着,大家依次干杯。 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王国维插话了:“同志们,现在接风酒谢罪酒也都喝了,该轮到秋石汇报了吧?” 我苦笑地看看王国维,叹了一口气:“总而言之一句话:没戏!不说也罢!” 徐玉明文宗保等人跃跃欲试,被杨斯如制止:“别老纠缠这个问题好不好?咱们这次是干什么来的?聚会!聚会的目的是什么?重温故事,畅叙友情。秋石你别长吁短叹,不就出不了书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徐玉明忍不住插话:“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出版社不给你出,我给你出!” 杨斯如斜睨着他:“你给出?你以为你家开出版社啊?” 徐玉明撇着嘴说:“开出版社干吗?哪里出不是出?只要把小说印成书就行了嘛。现在这种印刷店多得去了,印出来的保证比出版社的不差。不过,”他嘿嘿笑道,“我不能给你多印,只印51本。咱们班51个人,你自己留一本,然后每个人送一本,送的书签上秋石的大名,这叫以兹留念。除此以外,多印一本我也不出钱。我的钱也不是抢来的,是一分一分赚来的。对不对?” 徐玉明的话引得轰堂大笑。我也笑了,不过笑得很苦涩。 酒桌上的气氛轻松起来。大家纷纷说起聚会的事,说得眉飞色舞。我细细听着他们说过的每一个细节,想像着同学再聚时的欢悦和激动,眼睛开始模糊了。我的眼前浮现出每一个同学的模样,我的思绪开始回到曾经快乐无邪的青春岁月…… ※※※※※※ 夜夜随笔(http://jxdax.blog.tianya.cn/)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