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艰难时世

   13、凋零 

    觥筹交错。酒足饭饱。

    我们一行人吃完饭，有几个有事先走了。杨斯如、周国平、王国维留了下来。龚丽达踌躇再三，也留了下来。杨斯如说：“秋石，在部队待得久了，想不想领略一下咱地方上的灯红酒绿？”

我忙说：“这个就免了吧。我刚回来，还是先回去，向老婆报个到。反正今后日子还长着呢，我再也不用离开江城了。”

杨斯如说：“也是，来日方长，也不急于这一时。”

周国平说：“我看我们还是去哪里坐坐喝杯茶吧，大家安安静静聊一聊。”

杨斯如想了想，说：“也好，就听国平的。丽达，你也别走了，大家一起坐坐。”

我心里惦记着要跟紫娟说一声。我说：“那我先去医院，跟小林打个招呼。”

杨斯如笑道：“秋石，刚才说了，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一时。你小子刚回来，就光想着去见老婆啊？”

“我是说，我去告诉她一声，我已经到江城了，免得她挂念。”

“算了吧。早一天晚一天见面，不是一样？再说，你要是见到小林了，还能让你出来吗？”

我拗不过杨斯如。我只得说：“好好好，我不去就是。”

我们跟着周国平来到一家茶楼。茶博士为我们沏了一壶新上市的铁观音。杨斯如对茶博士说：“你出去吧，有什么事我们会叫你。”茶博士知趣地去了。

大家坐定，我有点忍耐不住。我说：“老四，你小子吆五喝六的，官当的不小吧？”

龚丽达说：“他啊，已经当上副处长了。”

杨斯如嘿嘿笑了几声，架起二郎腿，点上一根烟。

“这么快？是不是傍上了什么靠山啊？”

“还用傍？他自己家就有一座。”

龚丽达不知是挖苦还是羡慕的语气，让我觉得很奇怪。我想到杨斯如的岳丈是厅长，他的顶头上司，我说：“你小子还真会来事。既找了个漂亮老婆，还顺带找了座靠山。今后弟兄们就跟你混了。”

杨斯如哈哈笑道：“别这么俗好不好？又是靠山又是什么混的，我不是靠自己的本事一步步干上来的？”

周国平说：“老四说的也有道理。要是没有真才实学，靠山再大有什么用？那刘禅让他当皇帝，他还成了扶不起的阿斗呢。”

杨斯如指着周国平说：“老疤，我怎么听着你这话不像是在表扬我呢？”

大家一起大笑。

我又问龚丽达：“丽达，你现在怎么样？”

龚丽达叹了一声。

我意识到自己失言。我记得上次在省城遇到她时，她就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说得很随意，似乎有点无奈。大约她的婚事并不如意。我不好再问下去，我说：“你……伯母生的什么病？”

“也没什么。类风湿性关节炎，老毛病。这回是严重了，不得不住进医院。”

“噢！会没事的，你放心吧。”

看着龚丽达点点头，我喝了一口茶。

杨斯如喟叹一声：“唉！我们这些人，现在都是上有老人下有孩子的人了。再也没有过去那样无牵无挂的潇洒日子了。——不说这个，秋石，有什么打算没有？”

“什么打算？”

“不是转业了吗？没个意向？”

“转业太突然，我还来不及想这些呢。我说的是实话。”

“这个……”杨斯如沉吟道，“也是。我们单位也有转业干部，都是早几年就打算好了，找好了退路才决定转业的。你这种情况来得突然，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不过，转业安置需要一个过程，你先别急，慢慢想，想好之后再想办法不迟。”

龚丽达说：“要么，到时斯如帮忙找一下人吧，秋石人生地不熟的，想去哪个单位也不一定去得了。”

“好说。”杨斯如应答得爽快，“我在省厅工作，接触的人也多一些。尤其江城的这些领导，多少还是会卖我点面子的。秋石，你到时有了想法，要及时告诉我。”

“行。先谢了老四。”

“谢什么谢？我们是谁？同学，兄弟！我们自己不帮自己，难道还帮别人啊？既然回来了，咱兄弟就得抱团，一起努力，争取奔出个好前程来，为咱这班同学争口气！”

周国平笑道：“这话爱听！到时你杨大处长也得帮衬帮衬我，提携提携我，咱们一起升官发财喝酒吃肉。哈哈哈！”

“你小子打家劫舍当草寇啊？告诉你，升官发财的事我们还是少想。不是说了吗，领导就是服务，领导就是责任。咱们得学学古代那七品芝麻官，‘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再说了，你现在也当上所长了，知足吧你。”

大家又笑过一阵。周国平说：“上回文宗保回来，说起同学们的现状，很有感慨。他说在咱们班，怎么着也该出个省部级干部。同学当中最有希望的，看来就只有老四了。老四是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了。——这是宗保的原话啊！他还说，咱们班得集中所有的资源，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定得把老四抬上这个位置上去。哪怕什么光也沾不上，那就在家里神龛里供着，我们这帮老同学脸上也有光彩啊是不是？老四，你可不能辜负大家的殷切期望啊！”

杨斯如嘿嘿抿嘴笑着。他的眼睛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在思考问题，眯成一条缝了。

我听着同学们的说笑，心里倒真是感慨起来。原来部队和地方的区别竟然这么大，当官还有这么当的，真是闻所未闻啊！当然，我也知道周国平说的都是玩笑话。不过我想，有这一帮同学在一起，大家相互帮衬，相互关心，即使混不到一官半职，大家在一起也该有多开心。如果相互之间真能起到促进作用，那也是十分有意义的。

很多年以后，我还会想起这次的“煮酒论英雄”。 这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年龄，这是一群意气风发的同龄。俗话说，三十而立。大家正是而立之年，正该踌躇满志、奋发有为。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在他们身上，我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并且，我为之感动。

我们心情愉快地谈论着前途、事业，我们不知不觉又把话题转到了人生上来。我听到周国平说：“秋石，你还不知道吧？徐玉明坐牢去了！”

“什么？他犯了什么事？”

我想起那个满身孩子气的同学来，在我们毕业时，他甚至发育都未完全发育成熟。我一直没有见过他，不知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周国平说：“他跟着他一个远房亲戚去外面做生意。不知怎么的倒卖起文物来。那次回家，他收了一只玉枕，国家二级文物，准备拿去广州，倒卖给外国人，被铁路公安抓住。铁路警方经过调查，发现那件文物是从我们江城弄去的，就通知了我们这边。我们就派人把他押解回来受审。没想到这小子还挺横，一点也不配合调查。要不是他的同伙招供，我们还不知道，他这些年来，一直是在从事盗墓和倒卖文物这个行当呢。结果，他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

“七年？”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已经快两年了，还有五年。要是他好好表现好好悔改，也许还能争取减刑。可我真担心他，他的脾气竟然变得那么固执、那么偏激。”

“那你们好好劝劝他呀！好好表现，争取立功，早点出来岂不更好？你们去探望过他没有？”

“我去过。国维也去过。没人劝得动他。”

“哪天你带我去看看。”

我觉得不可理喻。好端端的事情放着不做，为什么偏偏要去做违法乱纪的事呢？我不禁唏嘘。我想，我一定要去探望他，努力劝解他，让他好好表现，戴罪立功。

王国维插话说：“告诉你们一件事，郭子虚这回是真的失踪了。”

大家一齐望着他。

王国维说：“前年我们聚会的时候，我们派人去郭子虚家找他，他家里人正气不打一处来呢。他父亲说，没想到生下一个儿子，养到这么大，满以为可以结婚生子，成家立业，没想到成天就知道捣鼓那些个破画。现在好了，人也疯了，不知死哪里去了。”

郭子虚，绰号癫子。从小习画，高中时就参加全国青少年绘画大展，获得创意绘画特等奖。他经常穿着一件黑风衣，理着个光头，满身满脸脏兮兮的，成为全校最特立独行的人物之一。高中毕业以后，他连高考也没参加，就玩起了失踪。三年后回家，带着几大捆画回家，被父亲当街烧了个精光。他也不生气，对着火光发了发愣，然后就大笑起来，拍掌道：“烧得好，烧得好！”然后他安安心心在家里顶替父亲，做了一名电焊工。这一做就做了五年。据他的同事说，郭子虚的焊接技术非常好。他的父亲也非常高兴，以为他变好了，四处给他张罗亲事。就在结婚前一天晚上，他再次神秘失踪了，并自此不见踪迹。

杨斯如笑说：“这个癫子，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等他回来，我们把他的脑袋撬开，看看他脑子里究竟长了些什么东西。”

龚丽达并没有笑。她幽幽地说：“徐玉明还好，还能回来。郭子虚也总有回来的一天。而沈芳菲她……她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沈芳菲？我们班的文娱委员，她怎么了？我瞪着龚丽达，满腹狐疑。龚丽达把头偏向一边。那边坐着王国维，我于是瞪着王国维。王国维说：

“这事说来话长。沈芳菲是市歌舞剧团的演员。前年我们搞10聚会的时候，她还参加了。可是，那次聚会后第三天，她就出事了……”

随着王国维的讲述，我的眼前浮现出沈芳菲那娇媚迷人的面庞。

原来，读大学期间，沈芳菲与一个叫吴继苏的人相识了。巧的是，吴继苏也是江城人。二人都是学校里的文艺骨干，一起参加学校组织的各种文艺活动。这样一来二往，二人萌生了爱情。回到江城后，沈芳菲分到市歌舞剧团，当了一名舞蹈演员。吴继苏分配在中医院，当了一名医生。二人继续保持着恋爱关系，并闪电般结了婚。婚后，沈芳菲经常要参加排练，并外出演出，而吴继苏因为工作原因，每天只能待在医院。渐渐地，吴对沈的行为产生了不满，希望沈改行，不要抛头露面。沈热爱舞蹈，并迅速从众多舞蹈演员中脱口而出，成了领舞，受到剧团领导的重视，还经常参加一些社交活动。吴继苏受不了妻子的表现，开始对她大打出手。

沈在家受尽虐待，在外还要强作欢颜。为了保持身材，沈一直不愿意要孩子，这更引起了吴的猜疑和不满。于是，吴经常深夜在沈必经处蹲守，并多次跟踪，试图发现妻子出轨的蛛丝马迹。可他的努力未能得逞。吴变本加厉，限制沈跟任何人接触，包括同学。沈芳菲哪里受得了这些？开始跟吴继苏大吵大闹，并提出离婚。吴不肯。二人的关系越来越僵。

在同学聚会后的第七天，忽然传出沈芳菲在家悬梁自尽的消息。大家听到以后，都感到很惊讶。沈芳菲性格开朗，为人热情，为什么会走上这条不归路呢？于是，大家把怀疑的目光都投向吴继苏。沈的家人更是成天在中医院吵，要求给个说法。他们认为女儿不可能自尽，一定是他杀。吴是医生，具备这个条件。可由于没有证据，再吵也没用。

龚丽达听王国维讲述完，嘴里喃喃说道：“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我听得瞠目结舌。我不愿意想，也不愿意相信，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我想起了季志远，他24岁时躺在我怀里，永远地合上了眼睛。季志远没了，现在，沈芳菲也没了，郭子虚失踪了，徐玉明坐牢去了。没想到十几年间，我们班的同学竟然凋敝至此！

周国平沉吟道：“这个案子的确有疑点。从逻辑上分析，的确存在他杀的可能。可我们找不出任何证据，也不好指控人家呀！你们还不知道，为了这件事，我还受到我们班主任关老师的责难呢。你们也知道，关老夫子是个特别固执、特别迂腐的人，他对沈芳菲又格外的关照。他说，你们这些同学公检法都有，省里当官的也有，为什么不管管沈芳菲的事？要你们这些同学有什么用？他看到我一次就骂我一次，骂得我见到他就躲，这两年我都不敢去探望他老人家了。”

杨斯如听得也是咬牙切齿。不过，他毕竟见过大世面，懂得把握分寸。他说：“我看，是自杀还是他杀，必须有有力的证据。现在是法治社会，讲究的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么，现在什么证据也没有，咱们也不能瞎说。”顿了顿，他又说，“我们也不能老是揪着这件事不放，眼睛要往前看。从秋石认志远的母亲那件事上，我受到启发，我们高中毕业时，班上共有51个人，现在虽然少了几个，可我们不能忘了他们。今后不管聚会也好，干别的也好，我们都不应该忘记他们。我们要给他们留个位置，我们要永远记住，我们班51个人，就是51个兄弟姐妹，我们是永远的一家人！他们家里有困难了，包括他们的老人有困难了，我们都应该抱成一团，真心诚意地去帮助他们，让他们感受到我们班集体的温暖。”

“好！”我听得热泪盈眶。

杨斯如又说：“打铁还靠自身硬。只要我们自己好好干，在这个社会上赢得自己的一席之地，别人还敢小瞧我们吗？别人又怎么能欺负我们？所以，发牢骚讲怪话是没用的，关键是自己要争气，要有出息，这样才会有尊严。什么是价值？赢得尊严就是最大的价值！”

我不由得对杨斯如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