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转业
在我安安心心与林紫娟过日子的时候,我收到了王国维的来信。王国维说,他们举办了一次高中毕业10周年聚会,参加者寥寥无几。他说,连龚丽达、杨斯如等近在省城的同学也没有参加,他觉得很沮丧。 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结局。社会在变,人不可能不变。连梅兰那么文静、那么柔弱的人也会变,更何况他人?在这样一个人心浮躁的年代,变是常态,不变才不合常规。同学们都渐近而立之年,家庭,孩子,仕途,收入,地位,一个都不能少。光怪绿离的世界让我几乎不对曾经让我魂牵梦萦的同学之情抱任何希望了。 我打算继续在部队好好干下去。有人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不敢有当将军的奢望,我自知不是这块料。我只能踏踏实实地干下去。我把当兵当作一份事业,或者直接地说,是当成了一件工作,我必须把它做好。我在部队十多年了,我习惯了部队的生活。 我接到上级命令,赴军事院校深造,学习新的作战和训练技法。我很早就想有这样的机会。我觉得我的文化层次和知识结构都太低,不足以担当新形势下的带兵任务。我必须从头开始学习。 我愉快地服从了命令。在军校里如饥似渴地学习,从教学室到图书馆,从沙盘推演到实兵演练,我都学习得十分认真。我意识到以前的自己不过是个头脑简单的莽夫,而不是合格的基层指挥员,而军校的学习无疑让我加快了自己从莽夫到合格指挥员的转变。我对此深感庆幸。 我在军校深造了一年,再次回到老部队,并被任命为副营长。我以为我从此可以扎根部队,一直干下去。我才31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我有足够的精力、更重要的是有坚定的信念,我愿意一直在部队干下去。 正当我对前途充满期待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如晴空霹雳般,把我搞懵了。和我一样被搞懵的还有许多和我一样想在部队干下去的战友——为适应新的军事斗争需要,部队进行精减整编,而我们团则整体被裁撤! 我受到了命运的无情嘲弄。我的军旅梦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遥望着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也眨着眼,望着我。我知道那不过是一个亘古不变的恒星,它不可能告诉我什么。我灰心至极,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甚至不知道我还能不能重拾活下去的勇气。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 这些都是我曾经最喜爱的边塞诗词。每每吟诵起它们,胸中便会涌起千般热血、万般豪情,脑海里便会联想着驰骋疆场,浴血杀敌的悲壮场面,哪怕血染沙场,马革裹尸,亦何惧哉!而如今,我再不能吟诵它们了。我的万般豪情,从此将化作泡影,消弥于茫茫尘世间。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路漫漫,雾茫茫,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一杯苦酒,两行热泪,数声长啸,我的军旅生活就这样划上了一个句号。 我踏上了归途。我把季志远的照片也打进了行囊,他是我的战友,我到哪里,就会把他带到哪里,永不分离。我准备回到家后,再去探望一下季志远的老母亲,等我安顿下来之后,我还要把她老人家接到身边。 出乎意料的是,回到江城时,第一个来接我的并不是我的妻子林紫娟,也不是王国维,也不是任何在江城的同学朋友,而是在省城工作的杨斯如。 我很意外他为什么会知道我回来。还不等我开口,他就一把揪住我,然后拽着我出了车站,然后塞进一辆车,然后直奔酒店。 “你干什么?绑架呀?” 我对能在这里看到杨斯如,感到很高兴。我们也有五六年没见了吧?上次见他的时候,他正忙着跟厅长大人的千金谈恋爱,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杨斯如满面红光。这个和我一样来自农村的乡下小子,如今已变得白白静静的,油光发亮的头发整整齐齐地往脑后梳去,一缕不乱。他西装革履,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我见他笑眯眯的,又问:“你小子,什么时候成暴发户了?” “到了再说,到了再说。” 杨斯如并不多说什么,眼睛只往司机身上瞟。我知道他是忌惮有外人在场,不便多说什么,只好作罢。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再次问道: “斯如,你是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的?” “这种问题,你能不能不问啊?” “怎么了?” “你这不是藐视我的智商吗?” 我承认,我在部队待的时间太久了,的确缺少拐弯抹角随机应变的智慧。我狐疑地望着他,不知该再问还是不该再问下去。 杨斯如得意地笑了笑,这才说:“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你回来的事是龚丽达告诉我的。龚丽达现在也在江城。” “她也来了?我并没有告诉过她呀!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哎呀,我的大兵同志!你真是在部队待傻了!得,你饶了我吧,你的问题还是留到酒店去问小丽吧。我的任务只是接你,还有陪你喝酒。” 我彻底糊涂了。我在外面待的时间太长,我跟同学之间音讯很少,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知道我回来并来接站。我问一些常识性的问题,怎么就傻了?难道我真的变傻了吗? 纳闷着,我一言不发地跟着杨斯如到了酒店,然后又跟着他上电梯,走在柔软的地毯上,进入金碧辉煌的包厢。我推开门,我的面前出现了令我激动的一幕:龚丽达、王国维还有另外十几个同学都笑吟吟地站在我面前!有些曾经见过,有的从我当兵起就一直没再见着。我“哇”地惊叫了一声,我站在一个矮胖子面前。 “你是……陈……陈小东?” “不错啊,还记得我!” “你小子怎么胖成这样了?” “过去家里穷没东西吃。现在有钱了,就使劲吃,结果就成这样了,哈哈哈!” 我又站在一个敦实的汉子面前。 “你是?” “你小子把我也忘了吧?” “我确实不记得了。” “不像话啊!你忘了你那次盲肠炎急性发作,还是我和老四半夜把你背去找医生的。你怎么能好了伤疤忘了痛?太不够意思了!哈哈!” “周国平!是你呀?你变得也太大了吧?你那时留的都是长头发大包头,现在铲成个平头,脸上怎么还长了个疤了?” 王国维插话说:“国平现在当派出所所长了。他的伤疤是一次执行任务时留下的。” 周国平说:“破相了,破相了。我走在大街上,孩子们看到我就吓得跑。哈哈哈!” 我一一跟同学们握手,寒喧。 杨斯如笑着说:“怎么样,场面够热闹的吧?” 我不得不承认,我此前对同学们相互冷落的情况有些不快。不过,我现在又回到同学中间了,我的一路的郁闷心情一扫而空,我连声说:“没想到,没想到!” 我对龚丽达说:“丽达,你是怎么知道我回来的?” 同学们哄的一笑。 我说:“笑什么?” 周国平说:“心有灵犀呗。是不是啊小丽?” 我捶了他一拳。 龚丽达说:“我在医院听小林说的。我妈妈在那里住院。” 我明白了。原来,是紫娟告诉了龚丽达,然后龚丽达又告诉了这帮同学的。可是,杨斯如怎么又大老远从省城赶回来的呢?我把目光转向他。杨斯如说: “别看我。你以为我会专程来接你啊?我可没那么好。我是跟厅领导来江城蹲点,已经来了一个礼拜了。我听小丽说你会回来,这才让秀才通知大家一起聚一聚,为你接风洗尘的。” 一次热热闹闹的见面,一场琳琅满目的盛宴,一群曾经亲如兄弟姐妹的同学,这就够了!我无限感慨地说:“相别十多年,再次见到大家,感觉真是好极了!” 杨斯如说:“秋石,感慨就免了。回来就好,回来了咱们兄弟姐妹们一起打拼,也省得你东奔西走,几个工资全捐给铁道部去了。” 龚丽达说:“是啊。两地分居的生活多苦啊。你们男人倒不觉得什么,只是苦了女人。我看小林在医院里工作很辛苦的,还要上夜班,回家又要带孩子,哪里受得了?你回来了,也可以帮帮她,好好体贴她,让她少吃点苦。” 周国平说:“你转业回来,申请来我们公安局工作吧,现在公检法三家最吃香,很多人打破头都想往里面钻呢。” 王国维说:“我看到文化部门也不错。秋石虽然是军人出身,可他也是个文人,发表过好多作品呢。我看到文化部门才能发挥他的专长。” 杨斯如说:“你们这是开市长办公会研究人事哪?人家刚回来,水都没喝一口,就这里那里的给人家出馊点子分配工作!先都别说这些,分配的事情还早呢。咱们今天主要是为尹秋石接风,正好同学们也小聚一下。大家要不醉不归!” 龚丽达说:“我不能喝,我晚上还要去医院照顾我妈。” 另一位女同学也说:“我从来不喝酒的,喝一点都会醉。” 杨斯如说:“还没开始喝就找借口了?不行,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谁都不能例外。小丽是能喝酒的,又是班长,你要是带头不喝,这顿酒就没法喝下去了。” 我初来乍到,只有悉听尊便。不过,在听大家说话的过程中,我渐渐地听出些名堂了。虽然龚丽达是老班长,可在这里作主的并不是龚丽达,而是杨斯如。他不仅口气坚决,声音也大。而且在他说话的时候,别人都很少反驳。看来,这小子混得不错啊! 果然,我们正热聊中,一位服务员走过来,站在杨斯如身边说:“杨处长,菜已上齐了,您看是不是可以开席了?” 杨斯如爽朗地说:“好!同学们,咱们酒桌上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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