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探监

回到家后，我的生物钟彻底乱套了。我不能出操，不能参加训练，不能跟战友们摸爬滚打。我的任务就是送紫娟上班或接紫娟回家，然后在家带孩子，陪岳父岳母说话。我趁着紫娟轮休的时候，带着紫娟和女儿一起去乡下探望父母。我能明显感觉到父亲的冷漠，而紫娟也落落寡欢，更重要的是父母对小竹一点也不喜欢。我不知怎么回事。小竹也是老尹家的后代呀，又不是大街上捡来的，为什么他们会这样呢。

我用征询的眼光看着紫娟。紫娟抱着小竹，一言不发。后来，我终于明白，因为小竹是个女孩，这犯了父母的大忌，觉得女儿终归是别人家的人，不能为老尹家传宗接代。

这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封建！我又好气又好笑。我决定跟父亲谈一谈。

我让紫娟带着小竹去邻居家玩，然后对父亲说：“爸，您不能对紫娟这样，也不能对小竹这样？”

“我哪样哪样了？”父亲铁青着脸，怒目而视。这要是换作当年，我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可我现在已是三十几岁的人了，重要的是父亲已经老了，他的老拳挥在我身上，也发挥不出什么威力。我的胆气渐渐壮了。我迎着父亲混浊的目光，认真地说：

“小竹也是你的孙女儿，你不能有重男轻女思想。”

“我重男轻女？谁不重男轻女？你想想，要是你也是个女儿，你早他妈嫁到不知哪个山旮旯去了，你还当兵？还他妈的当军官？”

“这是两码事。我现在说的是小竹。”

“好，就说小竹吧。小竹是我孙女不假。可她总会长大吧？她长大了得嫁人吧？她嫁了人生了孩子得跟别人姓吧？那该我什么事？”

“你……什么逻辑！”

“什么箩……什么箕？还篾筐呢！”

我无法说服父亲。我也瞪上了眼，我咬牙切齿地说：“不管你怎么看，小竹就是我女儿，我不许任何人对她不好！”

“啊哈！你敢跟老子叫板了？你行！是我老尹家的种，天不怕地不怕，天皇老子也不怕。不过，要是你真有种的话，你就从这里滚出去，老子就当没生你这个杂种！”

一旁的母亲忙扯开父亲：“你们两个，真是一对犟驴，怎么一见面就扛上了？秋石，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别跟死老头子一般见识。”

我的气还没消。我说：“妈，你也是，爸爸重男轻女，你怎么也跟着掺合？紫娟不是你儿媳妇？小竹不是你孙女儿？再说，你也是女人，你们怎么能对她们这个样嘛。”

母亲抹开了眼泪。眼泪是女人最有效的最具杀伤力的武器。我不怕天塌不怕地陷，就怕女人的眼泪。我看到母亲抹眼泪，气先消了一大半。母亲跟着父亲这么多年，忍辱负重忍气吞声，好不容易拉扯大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在我心里，她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人。我说：“妈，说话归说话，别哭嘛。”

“我哪里是哭？我这是……”她没有停下哭，反倒哭得更伤心了，“石啊，你不是不知道，你大姐秋水，头上两个生的都是女儿，为了生到一个儿子，把家里的东西都罚光了。好了，第三胎上又是个女的。现在家里也没什么东西好罚的了，家里穷得叮当响。可她还不死心，还想生男孩，结果呢，你姐夫为了赚钱，没日没夜在建筑工地上干活，结果砸伤成残疾了，算是人财两空。你大哥秋生吧，生了一个女儿后，怕再生一个还是女儿，就一家人跑到外面去，东躲西藏，跟电视时那个《偷生游击队》似的，家里的田地都荒了。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儿子了，这才回来，自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高高兴兴地拿去交罚款。现在，你妹妹秋云大学毕业都这么多年了，在外面工作，死活不肯结婚，就是怕万一生的也是女儿，会被人瞧不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难道就我和你爸封建想不通？这年头，没有男孩不行啊，不光让人瞧不起，而且在社会上也吃不开呀！这样的情形在我们村还少吗？你是有工作的人，政策不允许，妈也怪不上，可你不能不让我和你爸撒撒气吧？你爸那样，也是有苦说不出啊！”

我无话可说了。我突然理解了父母。他们并无恶意，他们也许享不到儿孙辈的福，他们所希望的，只是看到儿孙满堂，然后带着满足，去九泉之下见他们的列祖列宗。这是很朴素的感情，这种感情并不封建，而是实实在在的国情啊！我其实想说，如果政策允许，我也希望再生一个孩子，一儿一女，是最好不过的。可我不能这样说，我怕这样一说，他们便要不顾一切地硬逼着我去生。我说：“这些我都知道。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们也别再对紫娟和小竹那样了。”

“我知道，我会劝那死老头子的。”

这次回家的心情很沉重。我没有让父母高兴，没有和他们一起探讨我今后的工作安置问题。我们在小竹的话题上总是绕不过去。这一顿饭竟然吃得索然无味。

在此后的日子里，紫娟很不愿意回到我乡下的老家。她不愿见父母，不愿意他们用冷漠的眼神看小竹。到后来，我工作安顿下来，并有了自己的房子之后，我曾有过要把年迈的父母接到城里来生活的想法，可紫娟坚决不同意。我只得顺从紫娟的意见。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转业安置通常要等一年左右的时间。对此我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在这一年的时间里，除了在家里陪岳父岳母，带孩子，以及跟同学小聚之外，我还抽空做了些事。比如我去季志远的老家探望了他的老母亲。我想老人一个人住在乡下也不是办法，眼睛又不好，我不可能常来照顾。我得想个万全之策，让老人安度晚年。我看到电视里说的，很多地方都建了养老院。我想凭老人的条件，完全符合进养老院的条件。我跟杨斯如和周国平他们一说，他们都觉得我说的有道理。然后，我带着季志远的有关资料，跑民政局，跑福利院，跑乡下的敬老院。最后，还是在周国平的帮助下，老人终于进入敬老院。虽然是在乡下，可毕竟有人照顾，有人做伴，有人说话，这比孤苦伶仃一个人守着老宅子幸福多了。

安顿好了季母之后，我又打算去探监，看看徐玉明。我跟杨斯如他们一说，再次得到大家赞许。杨斯如马上结束在江城的蹲点工作，他也想趁着回省城之前，去探视一下徐玉明。我又打电话给龚丽达。自从上次我们在江城小聚之后，她马上就回省城去了，尔后一直没有再联系。她接我的电话后，犹豫再三，才说：“我去不了。你们去吧，代我问个好。”

我只得作罢。也许她在忙呢，老是请假也不大好。我便和杨斯如、周国平、王国维一道，我们四个人来到监狱，找到徐玉明。徐玉明剪了个大光头，穿着一身号服，被民警带出来。当他看到我们时，大吃一惊，然后就嘿嘿地讪笑起来。

“烟呢，有烟吗？憋死我了。”

我掏出一盒烟，递到他手上。他忙不迭地掏出烟，点上，贪婪地吸着，然后不住地咳嗽起来。

“你是？”

徐玉明没想到我会来看他，一时也没想到我是谁。其实我也不大认识他，要不是周国平指认，我肯定不知道他就是徐玉明。

“我是尹秋石。记得吧？”

“尹秋石？你不是在当兵吗？”他眯着眼看着我，又咳嗽了一下。

“慢点吸，别呛着了。”我说。我很同情他。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跟我们正常状态生活的人，也许心境完全不一样。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过去那个稚气未脱发育未全的学生娃，倒有点沧桑。“我转业了。听说你出了事，就来和他们一起来看你了。”

“好啊！你们都不错啊，都当官了。我他妈的真倒霉，被撂到这地方来了。”徐玉明又接上了一根烟。

杨斯如一直背着手，冷着脸看着徐玉明：“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这事你也怪不得别人，要怪就怪自己吧。”

“我也没说怪谁。我就不明白，那么多盗古墓卖文物的家伙，为什么我就这么倒霉？钱没赚到，还要在这个鬼地方耗上5年。”

“徐玉明！”周国平喝道。他是警察，专门与徐玉明这类人打交道，他说，“你小子还在想这事？是不是还想着出去后重操旧业啊？你要这还这样想的话，这辈子就甭想重新做人了。”

徐玉明梗着脖子说：“我怎么了？我不想这事我还想什么？我想老婆孩子有什么用？他们指不定跟着别人跑了！我出去了又能怎么样？谁都看不起，谁见了都躲着，我还重新做什么人！”

周国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年轻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他把照片递到徐玉明面前：“你他妈的还有没有良心？你看看他们是谁？照片是在哪里拍的！”

徐玉明接过照片一看，马上明白，那正是他的老婆孩子。他激动地说：“这是我老婆，这是我大儿子，这是我小儿子。这是在我家门口拍的。我那老小都长这么大了！”然后他哽咽着说，“两年了，两年来她都没来看我。我以为她带着我的孩子改嫁了，没想到她守着我，还在帮我把儿子带大。我错怪她了！我他妈真不是人！”他看着照片，显然受到了触动，一时泪眼婆娑。

 “知道错了？”周国平说，“玉明，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既然走错了路，就要付出代价，这个道理你也懂。但是，已经付出了代价，就得吸取教训，认真总结反思，不能自暴自弃。你孩子年纪还小，要是他们长大了，得不到一个良好的成长教育环境，你想想看，那会是一种什么后果？”

徐玉明呜呜直哭。

我说：“玉明，你也别哭了。我觉得国平说的有道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孩子着想。孩子在一天天长大，他们正是需要你呵护的年纪。你得争取好好表现，提前出来，回家跟老婆孩子过日子才是。”

徐玉明不住地点头。

杨斯如说：“你也别光知道哭。早有这个劲，就不做这种混蛋事了。大丈夫男子汉，上顶天下立地，中间一腔正气，走出去得有走出去的样子。你赶早醒悟过来，你还年轻，还有机会。如果好好表现，说不定还能减点刑，到时出来，再重新开始，不是也挺好的吗？何苦把时间白白耗在这种地方？”

徐玉明已经把烟掐了。他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们，倒叫我看得十分不忍。我说：“玉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国平和斯如都说了，你还有机会，还可以重新开始。你一定要好好表现，我们等着你提前回来！”

徐玉明咬着下唇，重重地点头。我拿出一条香烟递给徐玉明。徐玉明说：“不要。你给我也会没收的。”

周国平笑笑说：“你就拿着吧。我有个警校同学在这里，我一会去跟他说一声，让他关照你点。你小子要是不好好表现，被我知道了，你当心我收拾你。”

徐玉明笑了，笑得跟从前一样腼腆。他说：“你们都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国平，我家里还麻烦你看着点。我老婆在家一定吃了不少苦，你帮我告诉她，我在这里挺好，我会早点出去的，让他们一定要等着我回来。秋石，谢谢你来看我。我们十多年没见了，要不是今天你们来看我，我真的都不认识你了。真的很羡慕你，走了一条这么好的路。斯如，我早就知道你在省城混得不错。你也不容易，一个人在外面打拼，到现在终于干出个模样来了，你是我们同学的骄傲啊！”

杨斯如含笑说：“你小子还算说了几句人话。”

我说：“你也行的。”

周国平说：“行不行，还得他今后干出点样子来给我们看，是不是？”

然后，我们大家都开心地笑了。

徐玉明，我们班唯一一个有个“前科”的人。自从我们这次看过他之后，他果然如我们所愿，认真悔改，积极表现，终于获得减刑，提前两年出狱。后来，他吸取教训，不再重操旧业。他利用跟亲戚跑生意的经验，回家后做起了生意，并越做越大。几年后开始涉足房地产业，并在短短数年间，成为资产过亿的巨富。后来，我读过一篇有关他的专访，记者在讲述他年轻时候的经历时，是这样描述的：

“作为江城数得着的商界巨擎，徐玉明先生也有过不为人知的过去。他曾经是一名落榜青年，打过工，练过摊，又跟着亲戚一起走南闯北，靠贩运各地的稀缺物品赚取差价，赢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他睡过破庙，荒野，房檐和火车座位底下，吃过别人丢弃的食物，也曾经因为识人不明而蹲过大狱。这些常人吃不了的苦、受不了的难，他全都经历过。他把这些经历当作财富。也正是凭着这些财富，他开始向着人生的更高目标攀登。他成功了……”

呵呵，真是妙笔生花。当然，这都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