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问道 我在省城下了车。我找到了杨斯如和龚丽达。杨斯如正和他们厅长大人的千金打得火热。这小子根本没有时间陪我,在我面前晃了一下之后,就消失得不见踪影。然后,在省城只剩下我,还有龚丽达。 龚丽达一改风风火火的形象,变得含蓄而温柔。我觉得很奇怪,我说:“你不要这样子嘛。你这样子我很害怕。” “怕什么?” 她反问我的时候,眼里充满了哀怨,这更把我吓了一跳。 “小丽,是不是失恋了?” 我们过去的班长小丽,过去那个如武则天般泼辣果断的假小子,总是令我们这些男生闻风丧胆。我们背地里总是学着电视广告里的样子,阴阳怪气地捏着嗓子叫她“小丽”,然后哄堂大笑,然后落荒而逃。现在,那个武则天不见了,我的面前,坐着一个梨花带雨的娇小女孩。她是龚丽达。 我们在一家名叫“起点”的咖啡厅里。这里不是我们的起点。我们面前放着热腾腾的咖啡,我喝了一口,但龚丽达没有喝。 龚丽达阴阳怪气地说:“没带你的女人回来吗?” “什么女人?” 我怔了一下,马上明白过了,她指的是韩雪。我说:“她不是我的女人。” “你不是说她很喜欢你吗?” “是啊,可是……” “可是什么?你们男人啊,就是三心二意,不懂得珍惜!” 她把我说得哑口无言。我是不懂得珍惜,我太不懂得珍惜了,以至于我失去了梅兰,现在又要失去韩雪。我不知她言下之意指的是什么,女人总是这样,明明她想说的事情是这样,可她偏偏说成那样,让人听得不明不白,到最后还得承担不解风情的责任。我只得搔头挠耳,傻呵呵地笑望着她。 龚丽达板着脸,故意不看我。她真的生气了。这个和我同年的女人,我们六七年没在一起,我越来越搞不懂她了。我真的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我只得陪着笑说: “老班长,你批评得对,我是不懂得珍惜。” 她说得不明不白,我答得也似是而非。我跟她打起了哑谜。除非她进一步把她目前的心情呈现在我的面前,让我明白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否则,我不知怎么进行下面的对话。我只好装聋作哑了。 “你哪里不对?”龚丽达不满地说。她终于忍不住了,她开始说一些让我听得懂的话。她说,“这次回来,是要去找梅子吧?” “是。” “她知道吗?” “我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我给她写过信,可她一次也没有给我回。我也写信告诉了她我会回来。信应该早就到了的,就不知她收到了没有。” “你看你说的话,乱七八糟颠三倒四,把我都绕晕了。你就直接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找到她,然后告诉她我的想法。” “你什么想法?” “跟她结婚。我们重新开始。” 龚丽达的眼睛闪了一下,马上便暗淡了。然后她重重地“唉”了一声,说: “秋石,说实话,我真的希望你们能走到一起。她太不容易了!” “丽达,你后来联系过她么?” “我也和你一样,这两年来,我都没联系过她。” “为什么?你不可以去找她吗?再说,你还可以到她家里去问问啊!” “我在省城上班啊!再说,我也有我的事,我哪里能每天都跟着她转啊?我给她写过信,她一样没回。我以为她会跟你联系的,谁知她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似的,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什么?这两年多的时间,你一点都不知道她的情况?” 对于龚丽达的答复,我感到十分吃惊。我以为,凭她和梅兰的关系,她们一定是经常保持联系的,要不然她不会对梅兰的情况了如指掌。难道梅兰会出什么事?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不禁有点焦虑,我不满地对龚丽达说: “她不会出什么事吧?你们这么多同学在家里,怎么不去关心一下她呢?她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么脆弱,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办?” 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这下把龚丽达惹急了。从来,在班上的时候,只有她呵斥别人的份,别人在她面前总是像老鼠见到猫一样,小心翼翼的。现在好了,我竟然敢对她颐指气使,她哪里受得了?她瞪目竖眉地说: “尹秋石,你不要心里有了一个人,就把所有人的功劳全都抹杀了好不好?是啊,我没有关心到她,可这又怎么样呢?难道只有别人关心她,她却连理会别人也懒得理会吗?这是她应该享受的特权吗?再说了,你一天到晚说要我关心她,可是谁又关心过我?你不觉得你做得太过分了吗?” “不,我……” 我一见龚丽达真生气,马上就服软了。我不该对她指手划脚。她说的对,大家都在关心梅兰,而梅兰却置大家的关心于不管不顾,玩起了失踪。这怎么能怪龚丽达呢? 龚丽达的双脸因为生气而涨得通红。她的好看的丹凤眼泪光闪闪,她紧咬着下唇,她也许想尽量忍着眼眶里的泪水不要流下来,可她的努力没有成功。她哭了,哭得嘤嘤呜呜的,十分伤心。 我慌忙劝道:“龚丽,别……” 龚丽达一边哭一边说:“你们男人,只知道考虑自己的感受,却从来不知道去想想别人是什么感受。天底下最自私的,就是男人,就是你!” “我……” 我张口结舌。现在好了,我不但没有求助成功,我在龚丽达的眼里,现在却变成了个自私的男人了!我这是怎么了? 我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想到了她跟我说过的一句话,那句话一直记在我心里。我没有辨别清楚到底是真心话还是玩笑话,不过,我这个时候真的又想了起来。龚丽达曾经对我说过,她也喜欢过我,而我却没有反应。难道…… 在我有限的关于恋爱的知识里,我知道,男人应该主动。可我不知道究竟该怎样主动。我总不能跟猪八戒一样,看到喜欢的女人就把她背回家,然后拜堂成亲吧?我也说不出那些听起来十分肉麻的话,我只晓得不停地跟我喜欢的女人倾诉,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我希望她能明白我的心思,然后水到渠成。就是这样。 此前,对于龚丽达的拐弯抹角的心思,我是一点也没闹明白的。对于她,我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朋友,或者一个哥们。我有了困难的时候我会想到她。我没有困难的时候,我就天南海北跟她胡吹海侃一番,我觉得好哥们在一起,就是这样度日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龚丽达的眼泪就像是催化剂,这种催化剂开始化开我的榆木脑袋,我像是有点儿明白什么了。我感到很意外,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我诚恳地说:“丽达,对不起。” 龚丽达这时已经平静下来。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然后说:“你看我,一激动,就失态了。” 我摇了摇头。我伸手去拿咖啡,我偷偷瞥了她一眼,我发现,其实她温柔的时候蛮好看的。我自失地一笑。我真是个不懂得珍惜的人。我一直在失去,现在,我又要失去眼前这个漂亮而成熟的女人。 龚丽达莞尔一笑。她已经完全从刚才的情绪里摆脱出来。她恢复了自信和达观。她说: “秋石,你知道吗?我也喜欢过你。” “嗯。”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从鼻子挤出一点声音,作为回应。 “你不要以为我在瞎说。我真的喜欢过你。那时,我每天去看你们打篮球的时候,我就开始喜欢你了。虽然你是从农村考过来的,可你身上有种很特殊的东西,一直在吸引着我。你看上去玩世不恭,又有点桀骜不驯。你的眼睛总是流露出迷茫和忧郁,让人既着迷又心疼。那时我们女生经常在宿舍谈论男生,也经常谈起你。我那时想,只要你朝我招招手,我一定会不顾一切跟着你去流浪的。” 她说得很自然,很平静,好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而我却听得很稀奇,我认真地听着,也像是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她又说: “可是,我放不下面子。我是个很要强的人,我不想低三下四地向你表示好感。我高傲地从你面前走过,却连正眼也不瞧你一下。我知道那样得不到你的好感,可那同样令我自己觉得很痛苦。我知道梅子也喜欢你。她喜欢得很执着,很痴迷,眼睛里全是你。我想过跟她竞争。说实话,要是我要真的跟她竞争的话,我一定不会败给她。可是,我还是放弃了。我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学业上,我必须考上大学,否则,不但我没面子,我的父母也会没面子。 “我考上了,而你没有考上,梅子也没有考上。这大概就是命运的安排,让你们有同病相怜的机会,这样更能拉近你们彼此的距离。我从内心替你们感到惋惜,也真心希望你们来年考上。没想到,你和季志远去参军了。我觉得这也不是一件坏事,我相信你不管到哪里都会与众不同的,你一定会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未来。我把自己的想法深深埋进心底,我不想影响你,更不想因此而影响梅兰。 “后来,梅子考上了大学,季志远也考上了军校,他们之间联系越来越密切。我很替你抱不平。我曾经责问过梅子,我说你跟季志远好上了,尹秋石怎么办?她说她也不想这样,可是父母都很喜欢季志远,她只能听父母的。我知道,一定是因为你没有考上军校,她才顺从了父母的意见。当然,这事也不能怪梅子,更不能怪季志远。大家都是同学,都知根知底,可以进行公平竞争嘛。何况高中时候那种喜欢只是一种朦胧的好感,算不上爱情。既然他们条件相当,又彼此愿意,别人怎么能干涉呢?”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心态已经完全平和下来。我真的很佩服她有超凡的意志,能够将汹涌波涛瞬间转化为涓涓溪流。这要是换作我,经历了如此曲折的感情经历,一定会深陷其中,好半天转不出来。 龚丽达轻轻抿了一口咖啡,“秋石,你不要笑我。那时要不是杨斯如那家伙追着我不放,我一定会再回过头来找你的。” “什么?老四追过你?”对于龚丽达说的这个情况,我再次吃了一惊。当兵当这么多年,我真是坐井观天与世隔绝了。我连班上最亲密的同学之间发生的事情也毫不知晓。我只知道杨老四大学毕业前和一个高干的女儿谈起了恋爱,没想到竟然还跟龚丽达好过。我有点不悦地说:“怎么没听你说起过,也没有听老四那家伙说起过?” 龚丽达苦笑了一下,说:“是杨斯如不让告诉你的。” “为什么?我们可是无话不谈的铁哥们呀!” 龚丽达再次苦笑起来。她笑得有点伤心。她说:“这事不提也罢。” 我只好不再追问。不过我心里想,我一定要撬开杨老四那家伙的嘴,让他老老实实地向我坦白。我有点同情龚丽达。龚丽达的家庭条件在我们这班同学中算是很好的,她个人的条件也相当不错。可没想到她竟然被杨斯如甩过一回。我说:“那你现在……” “我现在嘛,都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了。” 龚丽达说得很平淡。我此前隐约听她说过,她已经在跟人谈了,不过那时我正因为梅兰的事搅得心神不宁,没有工夫打听这些。没想到,现在都已经进入这个阶段了。我有点说不出来的味道,当然我的第一反应是替她感到高兴。她什么事都没有隐瞒我,甚至包括从前那些青涩的爱情。我必须祝福她。 我怔在那时。 龚丽达感慨地说:“真是往事如烟。一晃我们认识都快10年了。过去的这些事,就跟做了一场梦一样。这个梦至今仍历历在目。没想到一觉醒来,我们就成了大人,不得不走进繁琐世俗的现实生活了。” 我的心里涌起一种难言的苦涩。 在省城耗了大半天,我得走了。我和龚丽达一起吃了饭,然后我向她辞行。我说: “我得回去了。” “回去一定要去找到梅子。” “我知道。” “你要答应我,要好好跟她说,好好待她,千万不能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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