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邂逅 

很多年以来，我都很想念部队的生活。我经常在梦中回到部队，回到战友中间。我与他们同吃一锅饭，同举一杆旗。我们是既战友，更是兄弟。我们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累，忍受了很多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的折磨。我也得到了很多荣誉。我很感激部队给了我这一切，苦难，快乐，荣誉，还有数不清的孤独寂寞的日子。我把这些当作我终生受用不尽的宝贵精神财富。我无比珍惜它。

我拒绝进机关过那种安逸平淡的日子，而是当上了指导员。我的工作是对干部战士进行思想政治教育，让他们牢固树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意识，在祖国和人民最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的一切。我努力这样去做。我把季志远的照片和事迹制作成巨幅展板，张挂在俱乐部的墙上。我要让全连所有的官兵都知道，誓言不是一句空话。如果想成为英雄，就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行动。

我的事业如日中天。我仿佛又回到了刚入伍的时候，精力充沛，不知疲倦，我甚至每天和战士们一起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我不时受到表扬，并成为全团、全师甚至全军的基层工作标兵和先进典型。我的表现令许多人眼红。

可是，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的浮躁和不安。同学们的音讯越来越少了，他们在为自己的理想和事业而努力奋斗。我也很少写信。我想过写信，可我不知写给谁。杨斯如结婚了，他的太太正是那位厅长大人的千金。龚丽达结婚了，她嫁给了一位据说是她的上司的男人。王国维也结婚了，他的妻子是老师，是他同校的同事。文宗保、莫文泰、沈芳菲……同学们差不多都结婚了。他们在为事业和家庭两点一线上忙碌着，他们无暇顾及我这个衣食无忧的闲人。

梅兰还是没有音讯。

我偶尔还会想起梅兰。这种想念不再是过去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而是淡淡的、泛着苦味的失落。我不大愿意去想这些往事，我努力回避它、淡忘它，可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还是不可避免地会想到它。梅兰还好吗？她到底去了哪里？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梅兰了。可我还是见到了她。我再次见到梅兰，是在一次休探亲假归队的时候，在火车站遇上的。当时，梅兰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身旁站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原来，梅兰结婚了，她已经有了孩子。而我还是孑然一身。

我早已看到了她，当时我手里正拿着一本书在看。我不经意地抬起头时，我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我朝思暮想的梅兰！尽管她的衣着随意，头发也烫成了波浪式，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可她的样子早已刻在我的脑海里，我决不会看错：不是她还会是谁？

我以为我是在做梦。我揉了揉眼睛，我明白不是在做梦。我呼吸急促，心怦怦乱跳。我想马上过去，跟她打招呼。可当我看到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时，我终于克制住了自己。我把头低下，装作埋头看书的样子。我的脑子很乱。正在胡思乱想时，我感到有几双脚朝我移过来，并站在我面前不动。

“尹秋石！”梅兰熟悉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膜，我知道是她。

我慢慢抬起头，梅兰就站在我面前不足一米的地方，那个男人也站在我面前。然后，我故作惊讶地说：“梅兰！怎么是你？”

“是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真是太巧了！”

我呵呵笑了笑。我其实是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我朝她身旁很绅士的男人点头笑了笑。

“这是我丈夫，赵亚琪。亚琪，这是我同学，尹秋石。”

“久仰久仰！”

赵亚琪主动伸出手来。我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我觉得他的手柔软无力，就像没有骨头一样。这让我很感意外，男人的手为什么会这样？我在跟战友或别的男人握手的时候，都是很用力的，我觉得这是男性的本能，雄性的本能。我们在握手的过程中传递友善、热情的信息，也展示男性的力量和征服欲。而这个男人，怎么会是这样呢？我心里暗暗吃惊，梅兰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男人？

我说：“你好！”然后放开了那只柔软无骨的手。

梅兰说：“秋石，你这是要回部队吗？”

“是，还有半小时就开车了。你们这是？”

“我们也要乘车回去。我们这趟车马上要开了。”

“噢。”

然后。我真的不知说什么了。我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可我却不知从哪里说起。

梅兰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又主动把孩子抱到我跟前，幸福地说：“这是我们的孩子，她叫月月，已经有三个月大了。月月，快叫叔叔。”

我对月月笑笑。我用手去逗她。月月笑了，小手不停地挥舞着，看上去很兴奋。我也学着梅兰的话说：“月月，叫叔叔！”我还摘下军帽，让她的小手去抓。

梅兰说：“秋石，你帮我看看，宝宝像我还是像她爸爸？”

我实在看不出三个月大的孩子像谁。我忽然想起鲁迅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讲过的一则故事，大意是有人把刚满月的孩子抱出来给别人看，其中有人就敷衍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那么……阿唷！哈哈！Hehe！he，he he he he！我当然不能这样说，不过我还是觉得满有趣的。我朝梅兰笑笑。

梅兰问：“笑什么？”

“这孩子，长得既像妈妈也像爸爸。你看，她多漂亮，多可爱！”

梅兰发自内心地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摇晃着孩子，回过头对赵亚琪说：“亚琪，孩子好像尿尿了，你拿块尿布来给她换换。”赵亚琪不耐烦地从包里拿出尿布。梅兰又说：“亚琪，你打好了热水没有？等会儿上了车，要用热水捂牛奶的。”赵亚琪又不耐烦地答应了。

我和梅兰在说话的时候，赵亚琪左顾右盼，似乎心不在焉的样子。其实他早已对梅兰和我亲昵的偶遇流露出厌烦的表情。只有他的眼睛不经意间与我正视时，才马上变得谦卑而客气。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希望早点结束这种客套得让人难受的会面。当工作人员在广播里通知旅客检票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是不是你们要检票了？”

梅兰忙说：“呀，开始检票了！亚琪，快拿出票来，拿好行李，我们赶紧排队去。”她朝我抱歉地笑笑：“秋石，我们得检票上车了。”她又对怀里的孩子说，“月月，跟叔叔拜拜！”

我把帽子收回戴好，笑着向孩子摆了摆手，并向梅兰夫妇挥手道：“再见！”

当他们通过检票口，并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我的视线后，我如释其负。

梅兰变了。那个曾经清纯腼腆的女孩，如今已变成一个繁琐而庸俗的少妇。我曾经多少次梦到过她，曾经多少次在心里想念着她，渴望再次见到她。今天终于见面了，我却无话可说了。

是不是所有的女孩，在为人妻为人母之后，都会变得如此的庸俗、如此的琐碎呢？我不知道。我就像生活在真空中，对真正的家庭生活一无所知。不过我想，如果梅兰是我的妻子，我一定不会让她变成这样。我宁愿她继续保持着当年那份清纯，那份优雅，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是我心目中的梅兰，我的梦中情人。

我又想到了梅兰的爱人，那个叫赵亚琪的英俊男人。他的皮肤白皙，五官端正，彬彬有礼，看上去很有绅士派头。可我握了他的手之后，我却无法对他产生好感。尤其是梅兰叫他做那些事，他所表现出来的神情，更让我觉得反感。他还是梅兰的丈夫吗？为什么对梅兰这种态度？他爱梅兰吗？如果不爱，为什么要娶她为妻？如果爱，为什么不一点一滴去爱？

我隐隐地担心起梅兰来。我有预感，我预感到这一定是一桩并不美满的婚姻。梅兰所表现出来的热情与她的性格反差太大，而我相信，性格不是通过婚姻可以马上改变的。至于赵亚琪，那个英俊潇洒的绅士，总是表现出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看上去也不可能给梅兰太多的爱。她们的婚姻能走多远？

也许我不该对梅兰的婚姻说三道四。我没结过婚，我没有切身体验过。有人说，婚姻如穿鞋，舒不舒服只有脚知道。梅兰就是那只脚，她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她幸不幸福，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我何必替古人担忧？我还是替她祝福吧。我唯愿她婚姻美满，生活幸福！

现在，我应该可以做到心无旁骛了。梅兰有了她的归宿，我不必再去想她。我该好好想想自己的事了。我已经28岁，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在父亲的严辞呵斥和母亲的苦苦恳求下，我顺从了他们的意思。我接受了父母的意见，他们托人帮我介绍了一个在医院工作的护士。我虽然没见过她，可我见过她的照片。她有着和梅兰一样修长的身材，她的长相佼好，秀丽端庄。她的眼睛也和梅兰一样好看。她叫林紫娟。

父母说，他们很喜欢紫娟，说那姑娘不仅长得漂亮，而且乖巧孝顺，很体贴人。他们说，姑娘是没得说的了，而且人家听说你是部队上的人，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们又说，你必须把她娶进门，否则，你就再也不用进这个家门。

还有什么好等待的呢？还有什么好推脱的呢？我答应下来了。我已经28岁，我不能让可怜的父母总是这样期盼下去了。

我终于结婚了。

在我结婚的那一天，我喝了很多酒，我回到新房时，看到一个身穿红色旗袍、身材窈窕的姑娘，头上披着红盖头，安静地坐在我的床上。我的眼前产生了幻觉，我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叫了一声“梅兰”，然后去掀她的盖头。我看清了她的样子。我的酒马上醒了一大半，我的新娘并不是梅兰，而是林紫娟！

我颓然坐在床沿。我直挺挺倒在床上。我听到紫娟羞怯地叫了几声我的名字，又忙上忙下地招呼我洗脸，脱鞋脱衣服。我躺了一会儿，酒意不停地往上涌，我又坐起来，想把满肚子的污秽吐出来。紫娟赶紧端来脸盆，放在我嘴边。我痛快淋漓地吐了一通。我觉得身体舒服多了。我开始安安分分地睡下。我一动不动地躺在紫娟身边。我的眼角不知什么时候流下了两行热泪。

结婚假结束以后，我把紫娟带到部队去。我听到战友们嘴里很甜地叫紫娟“嫂子”，紫娟也很甜地应答着。她不仅帮我洗衣服整理房间，还主动帮战友们洗衣服，还去厨房帮炊事班做饭。我刚开始有点不大适应。不过，我很快就适应了。我是个已婚男人，我的妻子名叫林紫娟。我们才是真正的夫妻，我们是睡在一张床上、并且要一直牵手到老的两个人。

就如同别的同学结婚没有通知我一样，我结婚的时候也没有通知任何同学。他们结婚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结婚的时候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就像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一样，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觉得同学关系不过如此，就像许多在大街上邂逅的人一样，彼此点个头，打个招呼，或者说几句很亲热的话，如此而已。你不能太认真，你不能把他当作生死不离的兄弟或姐妹，他只是过客，就像在他的眼里，你不过是过客一样。

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