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离家远近,每个人的心里都潜藏着挥之不去的老家情结,因为老家是生命里叶落归根的梦想,是一首萦绕于心的祖传歌谣,是一条生生不息的母亲之河。岁月自顾飘摇远行,如一缕轻烟消逝了影踪。可是,故乡的记忆里,沉淀着太多的风土人情传说故事,收藏着厚厚的如歌如诉的封尘往事,家乡的人和事,朗阔的天和地,汇集成情韵依依的缕缕情思,缠缠绵绵,永无止息。
我老家的村庄叫"张林",现在属于县城的卫星村,被圈在环城路以内,与大跃进时代诞生的国营郯南农场总部相毗邻,曾经做过农场总部的后勤基地,储存煤炭、汽油、柴油和其他农资。那里有环村清澈流淌的叮咚渠水,有灿然盛开的各种野花,有绿油油的稻田,还有童年的欢乐。
据老人们讲,当初没有我们这样一个村庄,到了清朝中叶的时候,有一个督堂张大人死后,坟冢安放在这儿。为了保护和看管豪华气派的风水地,征调雇佣了几户看坟的佃户,来照看这片坟茔和大片的松树林,几代相沿,渐成村庄,并且起名曰"大张林"。据闻,因为害怕盗墓的人挖掘棺材内的财宝和价值连城的陪葬物品,张督堂家人一夜之间造了十八座坟茔来迷惑世人,这十八座坟茔的看护村庄都叫张林,我们村便是其中之一。
说来很奇怪,解放前我们村的人口,总在九十多人上徘徊,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一百人。人口一超过一百人,就要死人,大人小孩得病总是治不好。解放后医疗条件好了,不再发生瘟疫,人口才逐渐上升,现在也有一百八十口人了。实际上,满庄的人都是给有钱人看林的奴隶后代,是各自在原地不能生存而逃亡至此被雇佣的流氓无产者。
张大人的坟茔又高又大,坟基占地一亩许,坟茔周围大约有十亩地,安放了大量的陪葬品:石狮、石羊、石马、石人和许多不知名的麒麟怪兽。石兽们或坐或卧,或立或奔,姿态各异,栩栩如生。不要以为那里只是野兽们的世界,地位显赫的贵族高官还陪葬了大量的石人。那些石人显然不是布衣平民,他们有的持笏握卷,头戴巾冠,文质彬彬;有的仗剑提钺,怒目圆睁,威风凛凛;有的端庄肃穆,像是思考治国齐家平天下的良策;有的神态安详,似乎有了非凡的文治武功,等待主子封赏;有的似喜似嗔,像是遇到了棘手尴尬的难事。真是形态迥异,神情逼真,一直尽职尽责地守卫着主子的地下宫殿。
坟茔的南面有座高大的石牌坊,风雨剥蚀而华贵不减,字迹斑斑而深远凝重,直到现在还能从其气派上看见主人的地位的高贵。华表立柱精雕细琢,大有紫气东来之祥瑞。镂刻花纹的圆石鼓南北对称,镶嵌在华表柱的地基上。石鼓都是三个一组,高中低依次排列。据说牌坊的南面原有一大片黑压压松林,树高林密,阴翳蔽日。可惜解放前蒋军修工事和碉堡被砍伐殆尽,沧海桑田,原先生长高大松树的地方又变成大块良田。但当时这儿可是热闹非凡之地,盖因这里是通往新安镇和徐州的交通枢纽驿站,西去南下的商贾行人都要在这儿乘凉打尖,要一壶好酒,切几斤熟牛肉,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豪爽风流。酒足饭饱之后,再买块厚厚的锅饼,放在担子上,吱扭吱扭地挑起走路。从东北推沙壶来的壮汉,都要在这儿中休小憩,他们的木制独轮车走路时发出难听的吱哑声,几里路远就能听到。这些人都是成群结队几十人为伍,个个带刀挟矛,以防强盗劫货。车队逶迤前行,斗折蛇行几里路长。解放后,新修了纵横几条公路,这条蜿蜒的土路渐渐行人稀少,随着大片松林的消失,这里也风光不再,只有大片陪葬石兽石人看护着这座硕大的坟冢。
我小时候经常在这石牌坊一带玩耍。这儿草木深深,虫儿啾啾,人迹罕至,好象置身于远古的旷野,神秘而寂静。高大的石牌坊遮下大片阴凉,凉风飕飕,可以在石阶上下棋,打牌;更多的时候,我们玩那些不会说话的石人和石兽:有时骑上石马,有时爬上羊背,有时也会和拿刀仗剑的石人比试武艺;玩累了,躺在牌坊阴凉的石凳上小睡,舒适惬意,很快就会入梦。有时也会到牌坊顶端的石缝里摸麻雀,偶尔摸出个长虫来,大家吓得尖声喊叫。
世事不可预料,谁也没有想到,文化大革命中,高大的石牌坊被红卫兵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破四旧给破掉了,连同那些众多的石人石马石羊一起拉去修了桥梁水闸。高大的坟茔也被破堂裂肚,抛棺晾穴,十八座坟茔相连,也不知我们村这座是否是真的。据说从里面挖出许多陪葬的古董或者玉器,但是文革中间,谁也不知底细。现在那儿只剩下一个高高的土岭,宰相的华贵之气再也看不见了。
人们总是不加珍惜的毁掉非常有价值的东西,在从前,是毁掉高大的坟冢和堂皇的石牌坊,在今天,是毁灭大块良田,如此下去能留给子孙后代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其实,被毁掉的不仅仅是石牌坊、坟冢和庄稼地,而是毁掉了故乡历史文化的根和人们赖以生存的基础。
今年清明节回老家给父亲上坟,看见村庄的规模越来越大,村庄周围的大片良田如今已经成为新的居住区,许多人家互相攀比着在肥沃的土地里盖上两层或三层很有气派的洋楼,可以和县城里的楼房相媲美。原先居住的旧房屋弃之荒废,任凭衰草爬墙,颓垣断壁横亘,荒芜寥落。目睹此情此景,蛰伏于心的老家情结急速泛起,许多遥远的记忆似决闸的河流,汩汩的流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