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失踪
离开省城时,我的心情好多了。这并不是因为我即将见到梅兰。龚丽达的大方开朗给了我很好的启迪。我觉得我有时太偏激,有时又太固执,当然,更多的时候是狭隘。我一点没有男子气,我连龚丽达都不如。 现在,好多心结打开了。龚丽达虽然没有亲自给我解决任何问题,可她给了我一把打开心结的钥匙,那就是乐观,自信,豁达,坦荡。我可以用这把钥匙打开任何心锁。 我心情舒畅地回到江城。我首先和在江城工作的王国维等人联系上,让他们请我吃饭。这是应该的,现在他们是东,我不过是个远道而回的客人。他们必须尽地主之谊。 我们痛痛快快地饮酒作乐。我们十几个人,喝了好几瓶白酒,还有几大箱啤酒。在部队很少有机会这么痛快地喝酒,现在回到家乡来了,我可以放开量来喝。我很想让自己大醉一场。 我晚上就住在王国维的宿舍。王国维子承父业,当上了老师。学校给他分了宿舍。虽然只有一间卧室和一间厨房,可这已经够了,足够挤下几个烂醉如泥的酒鬼了。 我们七八个不愿回家的人都挤到王国维的宿舍,床上,沙发上,凳子上都睡了人。他那张可怜的木床上更是躺了四个人,直躺挤不下,只好横躺,然后在床边放上两条长凳放脚。宿舍里满是酒气。说话,打嗝,放屁,说胡话,全是酒味。我觉得这样的感觉挺好,好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当然,我当时处于醉酒状态,我对这些浑然不觉。我只感到了同学之情的美好,我对污七八糟的酒味没有一点感觉。我虽然喝醉了,可我的嘴并没有闲着。我一边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胡话,一边嘿嘿傻笑。 王国维喝的酒不多,脑子也是最清醒的。这样更好,有一个人醒着,我们这些醉鬼就有人伺候了。我们由着王国维忙上忙下地又是烧水又是扫地又是给我们脱鞋抹脸。不知是谁吐了,吐得整个房间里酸臭熏天,可我还是嘿嘿地傻笑。然后眯着眼看着王国维皱着眉头捂着鼻子清理房间。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来了。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水喝,喝了水之后我就出门去。早上是早操时间,我已经习惯了这样。我在他们学校的操场上跑了几圈,然后回来,然后把那帮醉鬼一个个拖起来。他们还要留我,继续喝酒。可我不想跟他们瞎混,我还没回家看望父母呢,我还没去看季志远的老母亲呢,我还得去找梅兰呢。我想早点去找她。 然后,我就回去了。我只在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去季志远的老家,看望她的老母亲。我恭恭敬敬地给老人叩了头,又在季志远的遗像前上了一柱香,然后陪老人说了一会儿话,这才去学校找梅兰。 我很从容。我已经考虑好了该怎么跟梅兰说。我镇定自若地来到学校。我在门卫室问道:“请问,梅兰老师是在这所学校吗?” 门卫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头。他戴着老花镜,他从镜片后面探出浑浊的眼睛打量我,然后反问: “你是尹秋石同志吧?” “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想,一定是梅兰收到我的信,知道我会来找她,就告诉了门卫,让他看到我的时候大开方便之门。我欣喜地说,“是梅兰告诉你的吧?快告诉我,她在哪里?” 门卫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冷静地从里面拿出一摞信件,递到我面前:“这是梅兰老师留给你的。她已经离开我们学校了。她叮嘱我,一定要亲手交到你手上。” 他的话无异于晴空霹雳,把我震懵了。这是怎么回事?我瞄了一眼信件,那都是我这些年来写给她的信,现在这些信件竟然都被她退还给我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师傅,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门脸上露出一副古怪的表情,瞪着我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梅兰走了。梅兰把我这么多年来写给她的信如数奉还,然后不辞而别了。她去了哪里?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差不多有点失魂落魄。我从龚丽达那里拿到的钥匙丢了,我又不知如何解开自己的心锁了。我千里迢迢回来,然后大老远来找她。我从我的偏远的乡下老家出发,颠簸了将近一个上午,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她却走了。 我转过身准备离去。卫门老头从窗口里探出头来:“解放军同志,请你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 “梅兰老师临走的时候,交待你一句话。” 我忙回身看着卫门:“什么话?” “她说,让你好好看看这些信。” “看信?” 我刚才只顾着发懵。我以为那些不过是自己写给梅兰的信,没有好好检查一下。也许这里面还有梅兰留给我的信呢。我忙翻看着这些信件。果然,在信件中夹着一只未封口的信封,信封上只写着“尹秋石阅”几个字。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绢秀的字迹,正是梅兰写的。 我忙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便笺,里面不过短短几句话: “秋石,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关心。我自己选择的路,我必须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我用了三年的时间,为志远守节,我做到了。现在,我得走了。你不必打听我去了哪里。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这些年,经历了许多事,我懂得了如何珍惜自己,珍惜生活。我会活得好好的。也请你保重身体,早日找到自己的幸福。梅兰字。” 便笺上面没有落时间。我在信件中找到我最近写给她的一封信,也就是我告诉她我将要回来找她的那封。我明白,她正是收到了这封信以后,才决定要走的。 我忙问卫门:“师傅,梅兰是哪天走的?” “就两三天前吧。对,是大前天走的,那天我老伴给我煲了一锅老鸭汤,我还想请她喝呢。可她很客气地谢绝了,把信放下后就走了。她真是个好老师,她从不多说什么话,人好着呢。我们学校师生们都不舍得让她走哇……” 门卫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念叨着,我已经转身离去了。 我不必回去向他们学校的领导打听她的去向。我也没必要去她家里打听她的去向。梅兰去意已决,而且是刻意回避我。她走的时候,我正坐在回来的火车上,我的心里在焦急地思念着她。而她却走了。我们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走着,越走越远。她不想见我,不想让我知道她去了哪里。她重新选择了自己的生活。她不会再回头了。 我拿着一大摞信。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我来到一片空地上,坐下,发呆。然后,我点着了这些信件。被烧过的信纸上字迹隐约可见,那是我写给梅兰的文字,那是我的思念,我的快乐和痛苦,我的懵懂的爱情。它们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它们在空中盘桓着,然后飘向远处,然后消失不见了。 再见,梅兰。再见,我的初恋。
我没有见到梅兰。我再也不想在家待下去了。帮着家里做了几天农活之后,我就启程返回部队。 在家里的这几天,我被父亲叫去训了几回话。他的言辞严厉。他丝毫没有把我当作一名军官,而是他膝下那个不谙世事的混小子。他说,村里像你这么大的孩子,早都结婚生孩子了,你还在等什么?是不是想把我活活气死啊?母亲听到父亲的话,敢怒不敢言。她在父亲面前唯唯诺诺,说话也不敢大声。她只有偷偷抹眼泪的份。当然,她也并不是什么也不做。她托了很多人给我做媒,几乎每天都有人上门,张家李家王家赵家的,把姑娘说得仙女般漂亮迷人,把我和那个未知的她说成天设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只等我点头,就要把姑娘领来见面。可我一点心情也没有。 我回到了部队。我有点百无聊赖。除了工作训练,除了成天和那些不知疲倦以苦为乐的战士们打交道,我简直不知自己还能干什么。 我再也没有去见韩雪。她让我转业,去帮她做事。我对什么生意什么营销一窍不通,我不想跟那些油头滑脑的商人打交道。我跟韩雪不是一路人,我还是在我熟悉的部队里继续待下去好了。 我开始学抽烟。我一边抽烟一边写日记。我曾经写过一段时间的日记,可我觉得写日记真是件很折磨人的事,每天起床早操吃饭操课,然后是怀念过去的学生时代,然后是苦闷啊烦躁啊什么的,要么单调枯燥,要么无病呻吟,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就不再写了。现在不了,我不再这样想了。我开始思考,我觉得我想写的东西很多,我得把这些想法记录下来。 我写日记的方式很独特。我用类似于回忆录的方式写日记。我一天写一点,从落榜写起,写到我的初恋,我从军的经历。我打算一直写到现在,并且一直写下去。没用多长时间,我就写满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然后我又买来一本,继续写。 我在写日记的过程中回顾过去,怀念战友,思考人生,并反思自己。我没想到在过去的这些年,竟然发生了那么多事。我被这些往事搅得心神不宁。我经常一个人躲在那里傻笑,或者流泪。我尝试着把一些往事或者感悟整理成文章,然后向一些报纸杂志寄去。我的文章很快就发表了。后来,又有更多的文章发表。 我找到了一条宣泄感情的新路,我在这条路上越走越投入,也越陷越深。我每天沉浸于自己的情绪中,或沾沾自喜,或愁眉不展。我离群索居,独来独往,都快忘记自己是个军人了。要不是我的指导员找我谈话,给了敲响了警钟,并把我从悬崖边上拉回来,我真的要走火入魔了。 那天黄昏,我正坐在一株光秃秃的法国梧桐树下,拿着一片枯黄的树叶发愣,指导员来了。他坐在我身边,轻轻问我:“副连长,在想什么?” 我从杂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说:“没想什么。指导员,找我有事?” “没什么事,过来陪你坐坐。”指导员从我手里接过树叶,翻来覆去打量着,顺嘴吟起了晏殊的一首《蝶恋花》来:“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我接下去吟道:“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吟完之后,我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指导员微微一笑,感慨地说:“古人真会煽情,看到一树落叶,就能诱发他的无限情思,写出这么哀怨惆怅的诗词来,让后人为之痴迷,吟诵不已。”他又看着我,“秋石,你现在越来越多愁善感了,我看你快要赶上晏殊了。” “指导员别笑话我了。我怎么能跟古人相提并论?更何况是文学大家!” “为什么不能跟古人相提并论?自古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嘛,你只要有这个雄心壮志,就一定会在历史上留下一席之地的。” 我不知他找我到底为何事,我说:“指导员,有什么事就直说吧,你总不可能是过来找我谈论文学的吧?我知道你学识渊博,又是军校的高材生,我可谈不过你。” 指导员呵呵笑道:“我也不是什么高材生,只不过写了几篇军事题材的论文,就被他们调侃成所谓的高材生了。要说高材生,你才是。你的才华是大家都认可的,现在连团首长都知道你是个大才子,正打算把你调到政治处去呢。” “不会吧?调我去干吗?” 我不想离开连队。在一个地方待得时间长了,跟大家厮混得熟了,就有感情了。我不舍得离开这里,就如同我一直割舍不下我的同学一样。 指导员拍拍我的肩膀:“秋石,你早晚会得到重用的。你的军事素质过硬,教育管理也有一套,又有才华,是难得的多面型人才。现在部队建设正处于一个重要的转型期,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我听了太多类似的话,我差不多有点听不出真假了。不过,我相信指导员是诚恳的,又是我的上级,不可能用虚话套话敷衍我。我客气地说:“指导员过奖了。” “过奖不过奖,时间自然会证明一切。我要说的是,你是我们连队的老人了,你从下连队起,就一直没离开过我们连队。这么多年来,你付出了许多心血和汗水,为我们连队赢得了许多荣誉。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正因为如此,你才会对连队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全连上下,从连长到士兵,对你也十分敬重。可是,现在外面有一种传言,对你非常不利。” “什么传言?”我吓了一跳,是什么人在制造谣言抵毁我呢? “你不用大惊小怪。”指导员似乎意识到我会有如此反应,便安抚道,“‘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嘛。不管什么传言,我们都要冷静地对待,认真地对照检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指导员,别跟我说这些大道理了,这些我都懂。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好,那我也不绕弯弯了。是这样。有人说,这一年多来,你工作热情减退了,不像以前那么拼命了,训练场上也经常看不到你,有时甚至团里的集体活动也会缺席。他们说,你是不务正业……” “我怎么不务正业了?” “你听我说完。他们所谓的‘不务正业’我能理解,无非是说你花在写文章的精力太多,他们以为你都是利用工作时间写的……” “简直是一派胡言!指导员,你怎么能听信他们的谣言?” “秋石,请你冷静些!你的情况我最清楚,他们是不了解情况,所以看到你现在的表现,才会如此猜测。可他们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啊!你好好想想,你这一年多来的表现怎么样?有没有给人落下话柄呢?” “我表现怎么样我自己清楚!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没有给连队抹过黑!” “尹秋石!”指导员严肃地说,“对待同志的批评意见,你应该虚心接受,最起码应该有个诚恳的态度吧?怎么这么容易激动呢?” 我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向指导员愧疚地一笑,说:“对不起,指导员!我刚才真的是太激动了,我不是针对你的。”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针对我。不过,你真的应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看看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有没有像传言中说的那些情况。如果真有的话,就努力克服这些问题,让别人无话可说!” 我冷静下来了。我也知道,那些传言并非子虚乌有恶意中伤,而是有根有据。我颓然地垂下头。 指导员换了一副亲热的表情:“秋石,你利用业余时间写作,这是好事,我们都应该向你学习。可是,这里毕竟是部队,我们毕竟是军人,我们的职责就是训练,就是提高部队的战斗力,教育官兵牢固树立献身国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意识。如果大家都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我行我素,那还叫部队、还叫军人吗?我们部队还怎么履行战斗队的职能呢?” 我无言以对。 指导员继续说:“秋石,我有个想法。我想今后我们可以利用文化学习课的时候,请你给官兵们讲讲文学理论指导和写作基本技巧,这样既可以培养大家的写作兴趣,又可以提高大家的文化素质,同时你的写作才华也有更大的施展空间。你看怎么样?” 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我明知这是指导员为了挽救我而挖空心思设下的一个套。他对我目前的表现不满意,可他也知道我的个性很强,不能开门见山地提出来,所以才想出这个招,苦口婆心地劝导我。我很感激他的良苦用心。我知道是我错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该悬崖勒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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