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相思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杨斯如提前离开,其实是他给我设下的一个局。他清醒地意识到,他坐在我们一起,只不过是一只多余的电灯泡。他也喜欢龚丽达,千方百计想跟她亲近,可龚丽达受过他的伤害,不想再次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他只得作罢。他知道我和龚丽达之间藕断丝连,有意成全我,便借故离去。他以为我和龚丽达之间一定会发生一些故事。可惜他失望了。 我和龚丽达与其说在跳舞,不如说是在拥抱。我们就这样抱着,站着,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不愿意去想。我希望时间就此停顿下来,让这一刻成为永恒。可服务生不这么看。这里是营业场所而不是伊甸园。服务生不失时机地过来给我们添水了。这是一种暗示,让我们不要在这里浪费他们的经营时间。我们不得不松开,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我们相视会心一笑。然后,我的脑袋开始清醒了。我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我马上在心里责备自己。我无法做到她想的那样,关心她,呵护她,疼爱她。我不能做到同时对两个女人保持忠心。我已经有了林紫娟,我不能再去爱龚丽达。我知道这样做的结果,不是爱她们,而是害她们。 我说:“丽达,我该回去了。” 龚丽达感到很意外,怔忡地看着我:“不多留一天?” “不留。” “那么,再多坐一会儿吧。” “不坐了。”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我还得乘车回去,再晚了就赶不上车了。” “那……你走吧。” 龚丽达的语气不无失落,这让我觉得很难受。我突然有种依依不舍的感觉,我真想再次拥抱着她,我觉得那种感觉很好。可我话已出口,已经不好收回了,我只得按我说的那样去做,而不是按我想的那样去做。我站起来,勉强挤出一副笑容,说:“有空多回江城去走走。” “我会的。” “还有,多保重!” 我看到龚丽达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怕她再说出什么话来,或者哭出声来,那样一定会动摇我的决心,忙去买了单,然后和她一起走出咖啡屋。然后我说:“再见!——请你代告斯如,我回去了。”然后,我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我回到了江城,回到了家。我用了一整夜的时间整理自己的情绪,我生怕被紫娟发现蛛丝马迹,对她格外的殷勤。我心里七上八下,但我还是觉得很踏实。 第二天,快下班的时间,我接到龚丽达的电话。电话里,她又恢复了直率爽朗的性格,跟我又说又笑。不过,她在电话的结尾部分,用很小的声音说:“秋石,我昨天一夜都没睡好。我好想你,想了你一夜!”我的柔情再次被点燃。不过,这只是短暂的一瞬,因为我马上冷静下来了。我说:“不要胡思乱想。相信我的话,你会很幸福的。” 龚丽达沉默着,似乎在哽咽。我感到心里一阵阵剧痛。我咬着嘴唇说:“丽达,别这样。让人听到了多不好。”龚丽达抽泣道:“办公室没人。——你知道的,我喜欢你。我不在乎你是什么情况,我就是喜欢你。我爱你!” 我无语了,我不知道如何去拒绝一个如此痴情的女人。她受过伤,一次比一次伤得厉害。如果我再去伤害她,我真不知道她会怎么样。可是,我必须拒绝。我说:“你还是先冷静一下吧。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得面对现实,我们都得面对现实。”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无法冷静。我无法忘掉你的样子。你的样子时时刻刻都浮现在我眼前,不停地折磨我,让我欲罢不能。秋石,我真的好爱你!” “丽达!”我不得硬起心肠,狠心说道,“我已经说了,这是不可能的事。你必须冷静,不要胡思乱想下去了,这样会害了你。” 龚丽达哭了。她在电话里哭了一阵,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我颓然坐着。我不知我在做什么。我就像做梦一样,有时清醒,有时模糊。我仿佛看到龚丽达笑容灿烂地向我走来,然后突然哭了,然后消失不见了。我想抓住她,可我手里只抓住了一只杯子。我重重地把杯子放下,然后赶紧把办公桌整理好。然后下班回家。 这之后,有两天没有接到龚丽达的电话。到了第三天,电话又打来了,说的仍然是头次说的那些话。不过这次又多了一个内容:她发烧了,烧得厉害。她在电话里不停地咳嗽,咳得我心里发痛。我的心揪了起来。我知道,她发烧一定是因我而起。她吃不下睡不安,她对气候环境没有任何感觉,因此感冒发烧。而这一切,我就是始作俑者。我坐立不安。我有一种很强烈的负疚感。我觉得我应该去看她。是的,既然是因我而起,我必须去。她在省城孤身一人,她是不可能把这一切告诉杨斯如的,她之所以告诉我,一定也是希望我能出现在她的身边,陪伴她。 我头一回跟紫娟说了谎。我说,我要去省省办点急事。紫娟也不问我办什么急事,不冷不热地答应了。她已经对我失去了信心,她知道我不可能换一个好单位,或者帮她换一个好单位。她一直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我也管不了这么多,我马上乘上了去省城的车。 龚丽达的住处并不难找。她大学毕业时,住进了单位的单身宿舍。离婚以后,再次住进了这里。我闯进她的宿舍,她正蜷缩在沙发上,身上覆着一条大被子,神情倦怠。 “怎么不去医院?”我一进门,就用手背去量她的体温。我呵斥道,“烧得这么厉害,还在这里强撑,不要命了?” 她的眼睛里涌出了眼泪。她失声痛哭起来:“秋石,我知道你会来的,你不会不管我的,对不对?” “别说那么多,现在就起来,我送你去医院。”我说完,马上去掀她的被子。我发现她上身穿着内衣,下身只有一条裤衩。我愣了一下,马上又把被子给她掩上。我说:“怎么衣服也不穿?”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怯的表情,马上又重重地咳嗽起来。 她指了指床头:“衣服在那里,你帮我拿一下。” 我拿过她的衣服,放在她身边:“快,穿上。” 她自己掀开被子,想要穿衣服。大概由于烧得太久,气力不足,试了几次都穿不成。我只得拿着她的衣服,帮她穿上,然后又去帮她穿裤子。好不容易帮她穿好衣服。我搀扶着她走出宿舍,走出大门,在路边截住一辆出租车,把她送到就近的医院。 找来医生。医生试了一下体温,用愠怒的目光盯着我:“烧得这么厉害,到现在才送来,你这个丈夫是怎么当的?” 我没想到医生会误会我和龚丽达的关系,我也顾不上解释,我说:“不要紧吧?” “要紧!再晚了送过来,她的脑子就要烧坏了!” 对于医生的毫不留情,我非但不生气,反而暗自庆幸。我终于做出了个正确的决定,及时赶到省城把龚丽达送到了医院。我笑笑说:“对不起,这都怪我。” 在从我进入宿舍到送进医院的过程中,龚丽达就像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任由我摆布,一点反抗或者不听话的动作都没有。她虽然烧得厉害,可她还是面带微笑,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输液时,我坐在旁边,龚丽达仍然看着我,笑。我小声说:“你还笑得出来?你没听到刚才医生的话吗?要是再晚了,你这聪明的脑子就要烧坏了。” 龚丽达也小声说:“我听到了,烧坏了才好。” “你这是什么话?人好好的不好吗?干吗要烧坏脑子?” “烧坏了脑子,就不用想事了。那不是更好吗?”“你糊涂!” 我有点哭笑不得,“你以为烧坏了脑子真好玩啊?你刚才没看到医生那表情,恨不得吃了我。” 龚丽达俏皮地说:“秋石,刚才医生说什么?” “他说,再晚了送来,脑子就要烧坏了。” “不是这一句,是另一句。”“哪一句?” “就是医生凶你的那一句。” 我想了想,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嗔道:“都这个时候了,还在这里闹。” “不是闹,我很喜欢听这句话。”龚丽达幸福地闭上眼睛,似乎还在回味医生的那句话。她的被烧得发红的脸上更红了,像个熟透了的苹果。 我给她压好被角,打算起身,出去抽支烟。龚丽达伸出手拉住我:“别出去,就坐在我身边。”我只得坐下。 我陪在龚丽达身边,她的精神很好。她看上去像个顽皮的孩子,朝我挤眉弄眼。我有点生气,我说:“老实待着,好好睡一觉。”她果真老实起来了。她闭上眼睛,脸上还带着微笑。她开始睡了,但她一直抓着我的手不放。我见她睡着了,想抽出手来,可她立马就醒了,露出惊恐的样子。我只得去握着她的手。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熟睡过去。 输过液后,龚丽达的烧退了许多。这令我很放心。可现在天色已晚,我开始想接下来的问题:我是回去呢?还在继续留下来陪她?如果我回去,我乘不上汽车了,只得再等几个小时乘半夜里的火车,而我又放不下龚丽达。如果不回去,我住哪里呢?我该怎么跟紫娟说?拔掉针头,龚丽达跟我说:“秋石,我们回去吧。” “回哪里?” “当然回我的宿舍去啊!” “那就走吧。” 我们离开医院,快到龚丽达的宿舍时,龚丽达说:“秋石,你饿不饿?” “不饿。” 其实我也有点饿。我从上午赶来,坐了两个多小时的汽车颠簸到省城,又赶到龚丽达的宿舍,又送她去医院,折腾到现在,都晚上七八点了。我连中饭、晚饭都没吃呢,我能不饿么?可我还没想好走还是留的问题,我还没顾上替肚子着想。 龚丽达俏皮地说:“你真不饿?可我饿了。” “你还知道饿啊?”我佯装不悦道,“早知道饿,就不至于连饭都不吃了。——我们去附近找个地方吃点饭吧。” 龚丽达笑了笑:“我们也别到外面吃了。我们去买点菜,回去做吧。超市不远。” “好……吧。”龚丽达现在还没有完全退烧,我不能半途而废,我得让她好好吃顿饭。我们去买了菜,又回到龚丽达的宿舍。我们一路就像一对幸福恩爱的两口子,龚丽达甚至骄傲地挽着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对此,我没有推辞。 回到宿舍,龚丽达说:“秋石,你随便坐,我马上做好。” 我说:“你还是歇歇去吧。做饭的事我不外行。” “你真会做饭?”龚丽达露出惊讶的样子,看上去很夸张。 “勉强凑合吧。” 事实上,我做饭烹饪的手艺还是不错的。我喜欢琢磨事,包括烹饪。我觉得那同样是一门学问,或者是一门艺术,完全可以融入个性在里面。各种成分不同的菜品经过一番炒作,就成了一盘色香味俱佳的美味佳肴。这是一种享受。从某种意义上说,炒菜的过程比吃菜的过程更让人享受。 “我不歇。我帮你打下手。” 龚丽达找来围裙替我围上,又去择菜洗菜,而我就在简易的灶台上准备佐料。我们配合默契,我需要什么,龚丽达马上就递到我的手里。我完全忘记了回不回去的问题。我沉醉在这种两相配合的快乐之中。很快,三菜一汤便完成。龚丽达做出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不时用手去拈菜吃,并啧啧叫好。我对此很满意。我给她盛出一碗汤,让她先喝下。她先是喝得很快,接着便慢了下来,接着便低头不起了。 “味道不好吗?” 我有点奇怪。我自己喝的时候,觉得汤的味道还行。 “好!” 龚丽达还是低着头。我也低头去看她,她却别过脸去。我把她的脸扳过来,我终于看清,她的脸上满是泪水。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用手去试她额头上的温度,被她推开。 “不是。” 她说,然后便哽咽起来。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我怔怔地看着她。她慢慢抬起头,哽咽着说:“我好久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汤,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了。” 我柔声说:“别多想了,趁热喝了吧。” “嗯,我喝,我喝。” 她一口气把汤喝完,然后端着碗不动。我给她盛上饭,她喂了一小口,却没有咀嚼,而是望着我:“秋石,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 “我好想你来。我前天就开始烧了,我就请假在家休息。我不想去医院,也不想去上班,我不想被人看到我孤苦伶仃的样子。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动也不想动。我一刻不停地想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关心我,哪怕我在宿舍里病死了,也没有人会知道的。但是我知道你会关心我,你要是知道我生病了,一定会来看我的。” 龚丽达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在流泪。我心里大为感动。我从来没想过,外表乐观坚强的龚丽达,内心竟然如此的柔弱和多情。我想我已经想好了回不回去的问题了:不回去!我要是现在走了,龚丽达的病情非但不能缓解,反而会加剧。那么,我就罪莫大焉!我说:“丽达,先别说这些,先吃饭了。一会儿凉了,吃下去对身体不好。” 龚丽达恳切地说:“秋石,今天就在这里陪我,好吗?” “嗯。”我肯定地点点头。然后,龚丽达破涕为笑,吃得格外的香。
夜夜随笔(http://jxdax.blog.tianya.cn/)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