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艳事
我和龚丽达之间的故事应该说是有基础的。 早在高中时代,我就成了龚丽达心目中向往的流浪者。后来,龚丽达曾直言不讳地说,她喜欢过我。这在前文中已有交待。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些往事,而是后来发生的事。 龚丽达离婚的消息,我是听王国维说的。而王国维又是听杨斯如说的。这件事过去好几年了,我差不多要把它淡忘了。我有好长时间没见过龚丽达,甚至也没通过电话。我们只在过年的时候偶尔发个短信,互致问候。 有一回,我去省城出差。我找到杨斯如。杨斯如又叫来龚丽达。这样,我才再次在省城和她见面。见面的地方正是“起点”咖啡屋,我第一次在省城见到龚丽达时,也是在这里。 几年不见,龚丽达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她的脸色圆润而有光泽,身材错落有致,衣着得体大方,看上去妩媚动人,哪里还看得出是个离异女人呢? 我们热情寒喧。龚丽达继续保持着开朗直率的性格,谈笑风生,笑声不止。她与杨斯如更是相互挖苦嘲讽,或者互相说一些工作中的趣事,好像从来就没有过“故事”似的。这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心态,我是没有的,我根本做不到。 我很诧异。我一边听他们插科打浑,一边在心里想,这是怎么了?他们怎么变成这样了?我真的看不懂了。 我几次想打断他们的玩笑话,很认真地问龚丽达,你现在过得好不好。可我看着她的样子,我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愚蠢的念头。看上去,她过得并不糟糕,看上去倒是很像一个幸福的小女人。 这下,轮到我郁闷了。是的,龚丽达离了婚,而我却在郁闷。我郁闷什么呢?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她很幸福,就一定有幸福的理由。而唯一能够让她感到幸福的,就是再次找到了另一半。我当时就是这么理解的。我之所以郁闷,也与这种猜测有关。我不禁醋意大发,是什么男人能够享受到如此精致的女人呢? 我开始抽烟。杨斯如也在抽烟。不过他抽烟的动作很自然,很符合他的表情或者身份。而我呢,只得用贪婪来形容了。我使劲地吸着,然后紧闭着口,从鼻子里再吸进一口气,让焦油和尼古丁顺着鼻子里的空气进入肺里,在肺里短暂停留之后,再徐徐呼出,再在嘴巴、鼻子面前形成一团淡淡的烟雾。然后再吸一口。 龚丽达笑道:“别顾着自己抽,也给我来一支。” 她也不等我答应,从我面前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点上,然后轻轻一吸,再轻轻吐出。她甚至不经意地朝我吐了一口,然后半眯着眼,似笑非笑。她抽烟的动作娴熟而优雅,她吐出的烟味中带着淡淡的清香味——这一定是她嘴里的味道——我简直看得眼睛都直了。 龚丽达笑了笑:“怎么,没见过女人抽烟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承认,我见过女人抽烟,但每次看到时都很反感。而龚丽达抽烟的神态,却让我无法反感起来。我甚至有点喜欢她抽烟的样子。 杨斯如说:“秋石,转业都好几年了,还没适应地方上的生活呀?” “适应了。”我回答着,然后我又转过脸去看龚丽达抽烟。 龚丽达莞尔一笑:“顺其自然吧。能适应就适应,适应不了也别勉强,做自己最好。” 我点点头。 杨斯如说:“秋石,事都办完了吗?” “办完了。” “办完了就在省城好好玩几天。” “不玩了吧?”我犹豫着说,同时我用眼睛瞄着龚丽达,“你们都这么忙,哪里顾得上我?” “你赶着回去干吗?”杨斯如嘲笑地说,“就你那破单位,多一个人少一个人还不是一样?——小丽,看来我的话他听不进去,还是你劝劝吧。” 龚丽达说:“这事由他自己定吧。” 杨斯如断然说:“留下!这事由不得他。好久不在一起聚了,还不得好好玩玩?” 龚丽达说:“老四,你别耍领导派儿。你那点子威风留到单位去显摆吧。你作得了秋石的主吗?” 然后,二人一起望着我。 我正窘困间,杨斯如的手机忽然响了。他出去接了一下,然后又坐回来,喝掉杯里的咖啡说:“秋石,就这么说定了,留下来!小丽,你先陪着,再劝劝他。我单位有点事要先去一下,忙完了我就过来。”然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就风风火火地走了。当然,后面他再也没有过来。 咖啡屋里又剩下我和龚丽达。就像很多年前的那天,杨斯如正与厅长女儿热恋中,打了个转就匆匆离去了,然后是我和龚丽达,也和今天一样,面对面坐着。我们中间隔着一张小小的茶几,茶几上放着一柱红烛,一支玫瑰,两杯咖啡。 “起点”。这是这家咖啡屋的名字。 我望着杨斯如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我正沉浸在思索中,我听到龚丽达噗哧笑了一声。我马上转过脸来看着她。 “笑什么?”我问。 “想什么?” 龚丽达反问着我,一对迷人的明眸紧盯着我,把我盯得浑身不自在。我慌乱地说: “没想什么。——斯如总是这么风风火火的。” 后面一句话显然是多余的话。说实在的,杨斯如在场时,我真的不知如何插入他们的对话中,现在杨斯如走了,我倒感到了一阵轻松。我觉得这种气氛很好,很符合我此刻的心情。 龚丽达无声地笑了。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这是咖啡屋里的背景音乐。邓丽君的歌声若隐若现,缠绵悱恻,让人沉醉。我们都不说话。我们彼此对望了一下,相视一笑,然后又望着别处。我觉得我应该学学杨斯如的样子,努力打破这种沉默,让现场的气氛活跃些,轻松些。我开始没话找话。 “徐玉明出狱了,他现在自己开店,经营得不错。这小子真不错,天生就是块做生意的料。” “嗯。” “你知道吗?他在出事以前早就留了一手,偷偷地存下了不少钱呢,连他老婆都瞒过了。” “嗯。” “王国维现在调到宣传部去了,专门负责外宣。我们经常在一起。” “嗯。” 龚丽达漫不经心地听我说话,除了“嗯”一声以外,什么意见也不发表。这让我觉得很尴尬。我不知再说些什么了。我真笨,学不来杨斯如那一套。我沉默了一下,问道:“你还好吗?” 龚丽达看看我,然后低下头,然后又抬起来,反问道:“你说呢?” “我……我看你的气色很好。” 龚丽达笑了。她笑得很温柔,很妩媚,一点也不像过去当班长时的样子。我心里一动,又说: “你一定过得很好吧?” 龚丽达不置可否,而是含笑问我:“你呢?说说你吧。” “我,还行吧。工作很轻闲,生活很平淡,比部队时轻松自由多了。也许生活就该是这个样子。” “小林还好吧?” “嗯,她,还好。小竹现在都六岁了,她很聪明,很可爱。她现在在学钢琴……” 我猛然打住。我在一个离异的女人面前大谈孩子,是件很犯忌的事。我抱歉地看着龚丽达。我看到她好看的脸上露出一丝失落。她的眼睛也垂了下去。我柔声说: “对不起。” 然后,龚丽达看着我,含笑道:“没事。你写的文章很好,文字很美,很细腻,也有点淡淡的伤感。我基本上都看了,我很喜欢你的文字。” “无病呻吟的文字,让你见笑了。” “任何文字都是作者真实情感的反映。哪怕是无病呻吟,也是因为曾经痛过,有了痛的感觉,才能写得出这么伤感的文字来。” “……” 龚丽达柔声问道:“是不是还在想着梅子?” “我……”我的伤疤再一次被揭起,这让我浑身感到颤栗。我不想承认,不想在她面前承认。我说,“我想她干什么?” “别自欺欺人了。你虽然不承认,可你的文字告诉了我这一切。” 我不得不承认,龚丽达是个真正的读者,不仅读懂了文章,还读懂了作者的心。 “我真羡慕她。虽然这么多年没见,可仍然有人思念着她,牵挂着她。被人牵挂的感觉真好,真幸福!” “我……”我的脸上在发烧。 然后,我们再次陷入沉默。我拨弄着咖啡匙,然后,我瞟了龚丽达一眼,她也拿着咖啡匙,在看我。我说:“我……丽达,听到你离婚的消息,我真的感到很意外。” “是吗?”龚丽达淡淡地笑了笑,“其实,我并不对离婚感到意外,而是没想过这段婚姻会持续多长时间。离婚是我早就想到的结果。” “那样一段婚姻……唉!真是苦了你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和龚丽达有着极其相似的婚姻经历。我们都曾有过刻骨铭心的爱,当这一份爱失去的时候,我们又草率进入一场婚姻当中。这其实是很危险的信号。我们很容易把身边的另一半与之前的恋人相比。这样一比,问题便一个接一个地来了。 我看到龚丽达开始撕开伪装,她不再笑,不再坚强,不再矜持。她流泪了。眼泪正从她的眼角流了下来,并快速流向脸颊,流向下颌,然后在下巴积累成一粒粒闪亮的水晶,重重地滴落在她的咖啡杯里。 “丽达!”我开始展露怜香惜玉的柔肠,我小声却很清晰地说,“你没事吧?” 龚丽达擦干眼泪,幽幽地说:“秋石,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很难接近的人?” “不是啊!我觉得你很好接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跟你在联系,这你是知道的。” “可是,为什么你总跟我若即若离?” “我,有吗?” “也许在别人眼里,我的确很冷漠,很清高,可我对你不是这样。我以为你是个很善解人意的人,所以什么话都愿意跟你说。” “我知道。” “我表面上装出很坚强的样子,那是因为害怕,害怕跟人接触之后,会暴露我的弱点。我拼命想维护自己可怜的自尊,拼命想让自己不要变得平庸。” “你很优秀。真的,丽达,你是我认识的最优秀的女人。我为你感到骄傲。” “你还是不了解我。”龚丽达重重叹息一声,“事实上,我很失败。我在工作上做不到出色,在同事中关系也无法融洽,即使在同学当中,我也算不上成功的。更不要说婚姻了。我对此有清醒的认识。” “不要太刻意了,这样会很累。”我发现我无法劝导她,她说的很多是实话。处处要强,事实上很容易导致处处被动。这是个和谐的社会,和谐的根本因素是妥协,或者叫忍让,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将处处碰壁。我说:“有时,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是。我也知道我太较真了,较真的唯一后果就是自食其果。工作中是这样,生活中也是这样。” 然后,她痛苦地说:“我也不想这样。我也是个女人,我也很脆弱,我也需要关心,需要呵护,需要疼爱。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得到这些。” 我情不自禁地涌起一腔柔情。我有点同情眼前这个妩媚得令人心动的女人。她曾经是那样的高不可攀,那样的目空一切。而今,她脱下了她坚强的外衣,变得脆弱而哀怨。她是那样的楚楚可怜。我伸出手,放在她的手背,轻轻按了按,说:“丽达,相信你自己,你会做到更好,你会幸福的。” 龚丽达的目光闪了一下,然后低垂下去。然后她站起身,朝我浅浅一笑:“秋石,陪我跳支舞吧。” 我大窘。在咖啡屋里跳舞,我可是头一回见识。我说:“不妥吧?” 龚丽达温柔而坚定地说:“没有什么不妥的。人们都只关心自己,没有人在意我们的。” 我左右看了看,昏黄的烛光里,人们都在低头喁喁私语,或相互依偎,情意缠绵,根本没人理睬我们。我站起来,龚丽达又用鼓励的目光说:“来吧。” 我一手握着她柔软的手,一手搂着她纤细的腰,慢摇轻舞起来。龚丽达在我耳边说:“抱紧我。”然后,她双手搭着我的脖子,身体也全部贴到我的身上来了。我抱着她,我觉得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夜夜随笔(http://jxdax.blog.tianya.cn/) 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