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婚姻变奏

18、婚变

龚丽达离婚的经历，我后来才略知一二。

她的丈夫，一个刻板而固执的男人，一个和我一样从农村出来，通过读大学，进机关，努力工作，终于当上科长的成功男人。据说他姓古。这个姓氏与他的性格倒是很靠谱。我不知道，或者我并不想知道他的名字，我姑且称之为老古吧。

老古考上大学时，已经25岁。那个年代，经过三年五年或者八年的寒窗苦读，终于考上大学跳出农门的青年比比皆是。老古是在第七年考上大学的。由于有过七年的高考经历，练就了他超乎常人的忍耐力和吃苦耐劳的精神。进入机关以后，他凭着这种精神，还有农村人那种天生的纯朴和厚道，任劳任怨做事，兢兢业业，一步一个脚印。在单位上得到了几乎所有同事的认可，在参加工作的第5年，终于当上了科长。

老古的婚事是大家都十分关注的。由于他的脾气好，为人又朴实，为他说媒的不少。可人家跟他相处过一段时间之后，就发现了他性格上的问题：固执、自私，并且一毛不拔。

龚丽达从大学毕业，分到这个单位时，正好是老古当科长的这一年。那时，龚丽达正和杨斯如谈恋爱。后来，杨斯如移情别恋，龚丽达情绪低落。有好事者见他们孤男寡女的，便有意撮合。龚丽达正处在情感空虚期，很需要有人关爱。她也想借此机会报复杨斯如，于是草草答应下来，并迅速确定了婚期，三个月后，他们就闪电般结婚。这一年，老古33岁，龚丽达25岁。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老古得到如花似般一个老婆，甭提高多高兴。而龚丽达冷静下来后，对自己草率的决定后悔不已。两个人的矛盾从结婚伊始便开始显现。二人的性格差异大且不说，龚丽达从小娇生惯养，颐指气使，哪里受得了老古婆婆妈妈、小里小气的习性？

要说老古也真是个耐心极好的男人。在龚丽达冷嘲热讽、登鼻子上脸的小性子面前，老古都是逆来顺受，从不还嘴，家里家外的事全都包揽下来，为的是讨好龚丽达，哄她开心。龚丽达使尽全力打出去的拳头，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所有力量马上消弥于无形，这更令龚丽达愤怒。她觉得她的自尊受到了挑战。她是那种敢作敢为的人，她希望碰到的对手也是强悍而有力量的，这样的斗争才公平。她受不了一个人唠唠叨叨而没人回应。她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她想到了离婚。这是她结婚半年之内发生的事。

我们总是很高调地说，现在是一个婚姻自由的时代，不仅恋爱自由，结婚自由，离婚也自由。可是，真正要面对这个问题时，却满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你面对的不仅是自己，还有同事亲友，还有单位社会，还有什么舆论道德，自顾自地考虑问题，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别说被枪林弹雨击中，就连身边周围这些人的唾沫也能把你淹死。龚丽达想到了离婚，却不敢离婚。她选择了自暴自弃。

龚丽达从一个高傲的公主变成了一个十足的黄脸婆。她不事梳洗，不注意穿着，不对人笑，不想去接触任何人。她觉得她受到了伤害，而这个施害的人不是老古，而是杨斯如。

而此时，杨斯如已经成为厅长大人的东床快婿，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龚丽达听说后，绝望之极，连死的念头都有了。可是，她是个不甘失败的人，她更不想选择死。她只得忍气吞声，强忍悲愤，将就着过日子。

老古充分相信时间的力量。他的成功，就是因为他有着锲而不舍的精神，以及让时间证明一切的信念。他在等龚丽达回心转意。他见龚丽达不哭不闹了，以为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开始实施他的下一步计划：让龚丽达为他生个孩子，而且必须是儿子。

龚丽达并没有生孩子的打算。生不如死的日子，哪里还有心思要孩子？她把自己的被子搬出婚床，睡在书房里，为的就是不让老古近身。可老古毫不气馁。龚丽达睡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哪怕龚丽达睡在地上，老古也跟着睡在地上。他等不起了，30大几的人，老家的父母早就盼着抱上孙子了。他只得放弃所有的尊严，奴颜婢膝地顺从龚丽达，讨好龚丽达。龚丽达东躲西藏，被弄得筋疲力尽，睡眠严重不足。折腾了几年之后，老古终于得逞了。

怀上孩子的龚丽达开始死心。她觉得这就是命，她必须认命。她觉得再这样下去，伤害的不仅是自己，还有老古，还有两边的老人，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她开始调整心情，并慢慢恢复往日的精神面貌。她不再闹下去了。她觉得这样并不能改变一切。

几个月后，龚丽达的肚子已经隆起。老古一边高兴，一边担心。他百般呵护龚丽达，差点没把她当作祖宗供奉起来。龚丽达视若无睹，对此毫无反应。一天，老古神秘地说：“丽达，我们去一个地方。”

龚丽达懒懒地问：“什么地方？”

“你别问，跟我去就是。”

“到底什么地方？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是……”老古终于和盘托出。老古说，他私下里找了一个在医院工作的同乡，要带龚丽达去做B超检查。因为按照医院规定，不准为孕妇做婴儿性别鉴定。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周末，正好是他同乡值班，这个时候去，不容易被医院发现。为此，他还送给那个同乡一条好烟呢。

龚丽达反感地说：“干吗要做B超？”

“看看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我不去。管它男孩女孩。”

“你怎么这么固执呢？丽达，你就听我的劝，去检查一下吧。”

“要检查出是女孩呢？你就不让生？”

“那当然！我不是说过吗？我爸爸妈妈做梦都想让我们生一个男孩。我们家就我一个人考取了大学参加了工作，我无论如何要为家里争口气。要是我不能给他们生个孙子，多对不起他们。”

“这争的哪门子的气？告诉你，我是不会去做这种检查的，要去你去！”

老古急了：“丽达，算我求你了。去吧，现在才三四个月，做人流手术还来得及。要是晚了，再去做手术就晚了。”

龚丽达嘲笑道：“如果是女孩，你就相信我会跟着你去做掉？”

“那还能怎么样？难道你真的要让我们家断子绝孙？”

“那是你的事，我管不了。”

老古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激动：“龚丽达，你不要胡搅蛮缠好不好？我不管你家里条件怎么好，也不管你从前跟谁谈过恋爱，我都依着你，从来不跟你计较。可你现在是我老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别的事我还容忍着你，这件事你无论如何得听我的！”

“别做梦了！你以为这是封建社会啊？你以为这是在你们山沟里呀？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再说，女孩就不是生命？你就这么残忍，要亲手扼杀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吗？”

“龚丽达！你不要侮辱我好不好？我是山沟里出来的不假，可我是靠自己的真实本事考进大学的，我是山里人怎么样？不一样当科长？从古到今，山里人当大官的也不少，刘邦、朱元璋也是平民出身，人家还当皇帝呢。你怎么能看不起山里人？”

后来我想，他们在争论的时候，龚丽达也一定想到了我和杨斯如。因为我们也是从山里出来的，也是乡下人出身。我相信，龚丽达并不是因为老古的出身而鄙视他，而是被老古的做法激恼了，才不假思索，说出这些话来。

龚丽达忿忿地说：“你不要偷换概念好不好？我是说，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而你为什么要这么鄙视女孩？”

老古有点歇斯底里。他狂怒说：“我不管你说什么！反正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龚丽达冷冷地从牙缝里崩出三个字：“我！不！去！”

老古怔了一下。他实在想不明白，他费尽心思，还送出了一条好烟，为的是要生一个男孩，这是多好的一个愿望，她为什么就听不进去呢？他思来想去，他只想到一个原因，那就是龚丽达并没有真正把他放在眼里。他可以容忍她的偏激，可以容忍她的颐指气使，可以顺从她的一切意志，因为她必须年纪比自己小八岁。可他不能容忍她对自己人格的侮辱，对家乡父老的鄙视。他疯狂了。他左右看看，然后抓起茶几上的一盒饼干，重重地往地上一砸。随着咣当一声，饼干盒摔坏了，饼干散落一地。

龚丽达也吃了一惊。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平时谦谦有礼的家伙，竟然在她面前撒野。她愣了一下，马上怒从心头起，也拿起电视机的遥控器，往电视机上砸去。老古见状，早已忘记了心疼，而是更加的愤怒。他开始砸凳子、砸沙发，砸橱具，砸一切碍眼的东西。龚丽达绝望之极，打算逃离这个硝烟弥漫的战场。可她还没出门，就被老古揪住了，她被重重地甩在地上。龚丽达奋力反击，扑向老古。二人撕打起来。龚丽达虽然英勇，毕竟是个女人，哪里是老古的下饭菜？她输了。她披头散发地瘫坐在地上，绝望地哭泣着。然后，她发现她腿上红了，缨红的血像扭开了龙头的自来水一样，从她的下身流了出来。

老古被这个场景吓了一跳。他马上站定，认真看着地上的鲜血。他先以为不过是蹭破了皮，后来发现不对。再后来，他马上打120叫来救护车。可是，这一切都晚了。

龚丽达流产了。而老古从医生那里得到的消息是，流产的孩子看上去是个男婴。这让老古差点崩溃。他苦心孤诣想生个儿子，可妻子龚丽达为他怀了个儿子，却被他亲手毁掉了。

后面的事不用多说了。二人都冷静下来了，都陷入了绝望之中。任凭老古怎样赔礼，道歉，可都无法挽回孩子的生命，也无法挽回龚丽达的心。

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龚丽达的心真的死了。她的脸上再也看不到灿烂的阳光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的悲凉和茫然。

这就是龚丽达的故事。这件事就发生在我转业回来之后。那时，龚丽达正好回来照顾她生病住院的母亲，然后就回了省城，然后就发生了以上这场战争。至于她后来是怎么过来的，至于她为何又要拖延到现在才离婚，不得而知。熟悉或了解龚丽达的人，她的同学，朋友，家里人，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她竟然会经历这样一段不幸的婚姻。

从龚丽达结婚，到她离婚，正好七年。“七”似乎是一个不怎么吉利的数字。这首先表现在民俗上，在中国，旧时人死后每七天算做一个“七”，每七天一祭，共七个“七”，合四十九天。而在西方，也有人类的七宗罪之说（分别是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贪食及色欲）。我们惯用的成语中，关于“七”的成语更是比比皆是，比如七零八落，七上八下，七嘴八舌，乱七八糟，等等。

关于“七”，在婚姻形态中，最著名的莫过于“七年之痒”。对应到龚丽达身上，真是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