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出狱
徐玉明出狱了。 自从我和杨斯如、周国平等人去看过他之后,他果然认真服从管教,积极表现,又利用学到的文化知识,写稿子,出黑板报,赢得了管教人员的肯定。他被获减刑一年半,提前出狱。 我和周国平、王国维等人去接他。我们还带去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徐玉明只朝我们嘿嘿一笑,然后就扑过去抱着老婆孩子,旁若无人地亲吻起来,从上车到下车,一下手都没松开过。到了江城,周国平安排了饭局,徐玉明说:“你们吃,我就不吃了。” 周国平说:“你小子,饭都不吃,你想干啥?” 徐玉明仍然嘿嘿一笑:“我想干啥你还不知道?你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在里面蹲了三年半,我都快憋死了。我老婆也快憋死了。你还不让我回去好好发泄一下?” 我笑道:“有的是时间。再急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的。” “我半刻也等不得了。你不知道,我碰到我老婆的手时,我的血管都快爆炸了,我老婆一边哭一边揪着我的腿,差点把我那玩意儿给掐断。要不是你们在场,我他妈当时就干了。” “哈哈哈!” 我们几个同时大笑起来。周国平说:“你这种人我见得多。我也不留你了。我们自己吃。你滚回去抱老婆吧。” 徐玉明说:“三天。三天之内谁也不准打扰我。我三天之内谁也不见。这三天我就抱着老婆,好好补偿补偿她。” 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说:“国平,这顿饭算我吃过了。三天之后我回请你们。” 周国平说:“你小子就差裤子没当掉了,哪里还有钱请我们?” “这个你别管。反正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问人借,我一准请你们去最高档的饭店吃饭。” 然后,他甩身就走,连头也没回一下。 徐玉明果然没有爽约。三天后,他头一个打电话给周国平,然后是我,然后是王国维,还有在江城工作的几个同学,算起来整整十人。他让我们去花都大酒店。当我们准时赶到时,徐玉明已经笑吟吟地站在大厅门前等着了。 徐玉明修整了头发,并打了发蜡,胡须被修得铁青。身上穿着得体的西装,西装口袋甚至还别上了三角巾。——看上去,他不像是个刚刚刑满释放人员,倒像是个腰缠万贯的绅士。 见此情景,我们每一个人都愣住了。 周国平说:“徐玉明,你抢了哪家银行?赶紧坦白从宽!” 胡小东说:“没关系,我们算你自首,自首的话量刑可以从轻。”胡小东在法院工作,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我奇怪地问:“玉明,你在哪家借来的这身行头?” 徐玉明哈哈大笑:“你们别在这大厅里消遣我好不好?这里人来人往的,让保安听到了,还不把我扭住,再把我送去那个鬼地方吃白水煮青菜呀?” 一行人鱼贯而入,来到二楼包厢。花都大酒店是江城市最高档的酒店,五颗星,在这里消费可不是千儿八百可以打发得了的。 包厢分两间,一间是会客室,另一间是用餐厅。我们进入会客室,依次坐下。我是第二次来这里。头一次来,是文联和某企业搞联谊活动,自然是由企业买单。会客室颇有点接待贵客的样子,顶头是两张硕大的软沙发,两旁依次是两排真皮沙发,中间悬挂着一团珠光宝气的吊灯。 大家坐定。周国平说:“徐光板(他的头发越来越稀疏了),你要是不好好交待,我们宁可不吃这顿饭——你说说,你哪里来的钱,竟然请我们到这么高档的地方来?我们吃饭也得吃个明白对不对?别跟你销赃,莫明其妙成了同案犯了。” 徐玉明嘿嘿一笑,说:“你也别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我是连累兄弟的人么?就像在号子里,我也硬挺着,没有吐出一个兄弟的名字。” 胡小东说:“你吐也没用,我们谁也没跟你去挖坟卖文物啊!” 徐玉明说:“我不是说这一档子事。我是说……哎呀,算了,我还是老实交待吧,我以前跟着亲戚做生意,给自己留了一手,偷偷存下了几个钱。狡兔还有三窟呢,我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胡小东说:“多少?” 徐玉明说:“不多不多。” 周国平说:“到底多少?” 徐玉明说:“你们能不能尊重下别人的隐私啊?家底哪有随便泄露的!” 我笑着说:“算了,玉明既然不肯说,咱们也别逼问了。” 胡小东笑道:“秋石,你不知道,玉明这小子鬼着呢。这笔钱一定连他老婆也不知道。” 徐玉明嘿嘿笑道:“哪能让老婆知道?万一老婆跟别人跑了,我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我是做赔本买卖的人吗?” 周国平道:“光板,你现在也知道了,你老婆也对得起你,我们这帮同学也好像没害过你,你可不能对我们也留一手。” 徐玉明说:“那是,那是。” 周国平说:“那就好好交待吧。” 徐玉明挠着后脑勺说:“是这样的,我不是跟着亲戚在外面跑了七八年吗?多少也积下了点家底。我呢,每年就把攒下的一半钱存进银行,这不就是我现在的全部家底了吗?” 胡小东说:“到底多少?” 徐玉明道:“你看,我已经刑满释放了,现在还得受胡法官的刑讯逼供。好了,我全都说了吧,其实我的家底也不厚,也就几十万。——你们千万别把这个告诉我老婆,要是说出去了,我老婆就真要生我的气了。” 大家不禁咋舌。这小子真是鬼精得很!我说:“玉明,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徐玉明说:“秋石毕竟是当过兵的,素质就是高。——今后嘛,还能干啥?拿这点本钱去做点生意喽。还望在座的各位大爷大妈多多关照,有什么赚钱的项目别忘了告诉我。” 徐玉明,性格开朗,乐观豁达,虽然坐了五年牢,但并没有因此而消沉下去。他利用以前做生意积累下来的资金,开始了真正的从商之旅。他从开建材店开始,慢慢把触角伸到房地产业,并迅速占有了一席之地。在21世纪初的中国社会,房地产业的从业者和获利率都是呈几何级增长,只要有一定的启动资金,有足够的胆识和魅力,没有几个不一夜暴富的。徐玉明就是其中之一,他凭着以前跑江湖的经历和超前的市场意识,很快就赢得了主动,成为江城市屈指可数的房地产大亨。 从花都大酒店一别后,徐玉明就开始忙碌起来,开始了全新的生活。而我,仍然抓着文联这块鸡肋,不离不弃。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成功了,因为我凭着几篇文章,成为江城市作家协会理事,并加入了省作协。从此,我的身份便成了“作家”。 “作家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 这是紫娟的口头禅。在家里,我每月能上交的工资少得可怜,虽然比之下岗工人,我算得上是个衣食无忧的机关干部,可我的这一点工资在紫娟眼里,真的算不得什么。她随便讲出一个普通医生的工资,便要吓我一跳。在医院,普通医生的收入足可抵得上一般机关干部工资的好几倍,更不用说那些手握生杀大权的外科大夫了。对此,我自愧弗如。 我承认,我是个很容易知足的人。就像我的在乡下的父亲母亲一样,只要吃得饱,穿得暖,有地方住,我就满足了。我的骨子里的这种小富即安的小农意识,很让紫娟看不起。她虽然不再拿我跟她医院里的什么医生什么护士的老公相比,可她对我的安于现状的不满,还是很让我不自在。 有时,我写了一篇自我感觉不错的文章,拿给她看。她连正眼也不瞧一下,马上丢到一边,说:“你留着你的宝贝吧。我累了,要睡了。”或者,我们一家三口一起逛街,我总是领着女儿往书店跑,而她则要去逛时装店,结果闹得谁也没兴趣。 每到这个时候,我便有意把紫娟带到岳父家去。岳父是个老革命,观念保守,思想正统,最看不惯那些唯利是图的享乐主义者。岳父对我的表现很满意,总是说:“小尹,不错啊,你的文章我都看了,而且都把它剪下来了。到时候你把这些文章集在一起,印一本书出来,送给亲朋好友们,让他们也知道,我们家也出了个作家。”对紫娟,他便会谆谆教诲道:“娟啊,小尹人真不错,你算找对人了。现在这个社会,守得住自己不难,耐得住寂寞不容易啊!你要好好支持小尹,让他安安心心写点文章,千万别再使小性子了。” 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在我的很普通的生活当中,婚姻算不得幸福,却也勉强过得去。紫娟虽然对我不满意,可有岳父不时念起“紧箍咒”,她也掀不起大风大浪。女儿越来越乖巧懂事,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我把她送去学钢琴,她学得有模有样。我呢,虽然跟紫娟谈不到一块儿,可我的内心世界很充实。 当然,我得承认,我并不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苦行僧,我也有七情六欲,或者直接地说,我也有思想出轨的时候。自古以来,人们习惯把文人称为“骚客”,这个词从现代人的嘴里说出来,就完全变味了,成了“风流浪荡”的代名词,而不是“有文化的人”这个意思。 在我日常接触的文艺工作者当中,人们除了高谈阔论所谓的文学艺术之外,男女之间那点事是必谈的话题。他们不必忌讳什么人在场,不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每个人都能说出三个五个或更多的荤段子。说的人煞有介事,听的人全神贯注,到最后,真正的文学艺术谈了什么一点也记不起来,倒是对那些荤段子津津乐道。 在耳濡目染中,我也渐渐接受了这样一种现实。现在的社会是思想大开放的社会,其最具代表的特征是,嘴巴不用上锁。至于身体的其它部位上不上锁,我可就不得而知了。 每每这个时候,我的思想就会走神。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梅兰。其实,我并不渴望与梅兰之间有什么太过密切的交往,那倒有些俗了。我是想,梅兰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如果某一个时刻,我们突然在大街上相见,我们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这个时候,我就特别怀念她从前的样子,怀念她的笑,怀念她的腼腆羞怯的眼神,怀念她从我面前款款走过,留下一段淡淡清香和婀娜背影的情形。我甚至想,等到我们都老了,在孩子们的搀扶下,我们在金色的法国梧桐树下擦肩而过,然后彼此留下一个会意的微笑,然后,在午后的阳光里,坐在摇椅里慢慢回忆往事。 有时,我也觉得我的这种胡思乱想很可笑。梅兰已为人妻为人母,她已经是个性格开朗不修边幅的家庭妇女了。她也许早已不在意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那种情窦初开的感觉。她在火车站抱着孩子,心里只惦记着尿布和奶瓶。她的身边站着一个英俊潇洒的双手软若无骨的男人。她早已没有把我放在心里了。我有必要对她念念不忘么? 我不禁为自己感到悲哀。我是个没有故事的人,即使有故事,也与梅兰无关。我渐渐地对自己感到失望了,也对梅兰感到失望了。 可是,我终于有了一段属于自己的“故事”。不过,我的故事中的女主角不是梅兰,而是龚丽达。这真是令我始料未及。
※※※※※※ 夜夜随笔(http://jxdax.blog.tianya.cn/)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