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交易 王国维说的没错,杨斯如的岳父果然病重住院,病因是脑溢血。 不过,他并没有同意让我们去省城看他。原因很简单,我们去了,非但帮不上忙,只能添乱。 我们放弃了去省城的计划,只能在家里等消息。我抽空打了个电话给龚丽达,龚丽达也是头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不过她说:“斯如说的是对的,你们来了也的确帮不上忙,他又没空陪你们。这样吧,我代表你们去看看吧。” 当我再次接到龚丽达电话时,杨斯如的岳父已经去世了。我们再也坐不住,匆忙赶到省城。 我们赶到灵堂时,龚丽达正站在门前等着。她见我们到来,便一起进入灵堂。杨斯如和一行黑衣素服的人站成一排,看得出那是杨斯如岳父的家人。我们向老人遗像默哀致敬,又依次跟家人握手,然后走出灵堂。杨斯如跟着我们走出灵堂。 杨斯如头发蓬松,神情倦怠,目光散乱,一脸的疲惫。他见到我们,无力地跟大家握了手,然后就垂下头来。 徐玉明说:“老四,怎么这么快就……” 杨斯如痛苦地说:“这事也许怪我。老头子平时血压就高,每天降压药不离身。这段时间,我和牛牛一直在吵,吵得很厉害。没想到她竟然跑去老头子那里说。老头子一急,就……” 牛牛是杨斯如的爱人,我隐约听说,他们感情一直不怎么融洽。不过,我没想到,会因此而影响到老人的身体。我宽慰道:“斯如,你要节哀顺变。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也不要太自责。” 杨斯如还我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徐玉明说:“是啊,人都死了,你伤心有什么用?” 我扯了扯徐玉明,又瞪了他一眼。 徐玉明说:“瞪我干什么?本来嘛。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到老头子那里去说。你那老婆我见识过,嘴巴不饶人,好像她就是还珠格格似的,根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我看,她老爸就是被她气死的。” 我喝道:“玉明!” 徐玉明终于住了嘴。 我知道,徐玉明不过是在用他的方式安慰杨斯如,把责任完全推到牛牛身上,让杨不要太自责。可杨斯如也不能说一点责任也没有。他现在正处于痛苦之中,有些事可能还没顾得上考虑,一旦听信了徐玉明的话,真的把责任完全推到牛牛身上,那么,他们的夫妻感情就彻底破裂了。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结局。我说: “这段时间你也太辛苦了,善后工作处理完之后,你好好休息几天,不要想太多。你岳母和爱人肯定也很痛苦,你也要多宽慰她们一下。” 我的意思是让他好好冷静下来,认真考虑一下今后如何处理与牛牛的关系,如何在没有岳父庇荫的情况下继续在官场好好干下去。 杨斯如明白我的意思,重重地拍拍我的肩膀,说:“我知道。你放心吧。今天实在抱歉得很,我真的没时间陪你们,你们自便吧。” 龚丽达说:“斯如你忙去,我陪着他们。” 不久,便传出杨斯如闹离婚的消息。大约半年后,我们又听说,杨斯如当上副厅长了。 对于杨斯如当副厅长,有两种猜测。一种猜测是,杨斯如的岳父与一名省领导关系密切,省领导看到杨的岳父去世,有意提携他的亲人,而杨斯如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另一种猜测是,继任厅长与杨斯如岳父关系不好,可是又十分欣赏杨斯如的能力,便逼着杨斯如离婚,与岳父家划清界限,这才提拔杨斯如。 我比较倾向于后一种猜测。凭杨斯如的为人,他是做得出来的,况且他跟牛牛的关系早就貌合神离,要不是慑于岳父的压力,他早就离婚了。我听到这样的消息时,心里真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但是,不管如何,杨斯如总算是得到提拔了。他才四十几岁,还有机会,离文宗保所谓的“省部级”只有两步之遥。我真心祝福他。 杨斯如当上副厅长,在江城官场上也算是一件新闻。江城向来是人文荟萃之地,可出的人却不多,尤其是厅级以上的官员,更是凤毛麟角。杨斯如当上副厅长,让江城人十分振奋,江城地面上,无论官员还是商人,或是普通老百姓,总是喜欢把杨斯如挂在嘴上,并引以为傲。江城的领导去省城开会或出差,也免不得要去拜访一下杨斯如,请他多回家乡看看,为家乡父老做些实事。 我对这种现象有点反感。虽然我们是同学,我也为杨斯如当上副厅长感到高兴,可我不大愿意跟这种风。我也不大愿意在别人面前提及杨斯如。我甚至很少跟他联系。如果硬要给我的这种心态找一个原因的话,那就是距离。我很清楚,我们已经不再是一个层次的人了。 有一天,我们文联的程主席找到我,关心地说:“秋石啊,我们文联呢,你也知道,福利又差,进步更难,谁都不愿意到这种地方来。你转业回来也有十多年了,你的才华是有目共睹的。要是一直在这里待下去,真是太委屈你了。”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便笑了笑说:“谢谢主席关心。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您要把我赶走啊?” 程主席忙摆摆手,满面堆笑说:“不是不是,秋石你别误会。你不是跟杨厅长是同学吗?现在杨厅长在江城的名望很高,跟我们市里的领导也很熟悉。你去跟杨厅长说一说,让他跟市里领导打个招呼,给你换一个岗位,还怕没有你更好地施展你才华的机会吗?”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想让我利用跟杨斯如的关系,移动一下位子。我觉得好笑,难为他想得出来。我说:“我干吗要找他?我觉得文联挺好的,我在这里也很安心,不想挪地方了。” “秋石,你就是太清高了,这也是我敬重你的地方。可是,放着这么好的条件不利用,不是太可惜了吗?” 我有点不大喜欢这种交流方式。我说:“我为什么要利用他?他当了厅长是他的本事,我当我的平民也没觉得不好。谢谢您的好意,主席,要是没别的事的话,我要干活了。” 程主席搓着手,难为情地说:“秋石,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你不想利用这种关系我能理解,你的名气也不算小,虽然日子过得清贫,可心里充实。我就喜欢你这种性格。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秋石啊,能不能请你帮一个忙?” “我能帮您什么忙?” “你也知道,我女儿乐乐大学毕业都四五年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这死妮子性子又倔,不找到稳定的工作又不肯嫁人,说是要经济独立,不能依靠男人。现在都二十六七岁了,还到处给人家打零工。为了帮她找工作,我不顾老脸到处托人求情,几乎花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还是没找成。我家老婆子更是没好脸色给我看,差点没跟我闹离婚,我都有点不敢回家了。——秋石,我是想,你既然不肯为自己的事找杨厅长,那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请你帮我在杨厅长面前说说,让他跟市领导面前打个招呼,帮我解决乐乐的工作问题呢?” 原来,绕了半天,程主席想说的是这事!乐乐我是认识的,那是个很有个性的女孩,人也长得漂亮,也有些文采,在江城的报刊上也发表过一些散文诗歌,为此主席还拿到我面前炫耀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按说,程主席对我也还算不错,虽然没怎么帮我的忙,可他对我的写作还是很支持的。他很年轻的时候就上山下乡当知青,返城后在一所学校当老师,后来由于写过几本诗集,受到当时的领导器重,就把他调到文联来,熬了好多年,终于当上文联主席。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也算是同行兼知己。他是很少求人的,按他的话说,进了文联,就没打算再出去。现在,为了他的女儿乐乐,他不得不舍下老脸来求人了。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为难地说:“主席,不是我不肯帮您,我的性格您也清楚,我是不喜欢求人的。要是肯求人,我自己就找杨厅长去了。所以这事……” 程主席身子一屈,几乎要跪在我面前:“秋石,你就帮我一次吧。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妈妈又要死要活的每天逼我,我也是没办法啊!” 我拗不过他的恳求,只得答应道:“那好吧,我试试,就不知行不行。” 程主席激动得两眼放光,紧紧抓着我的手,使劲地摇晃着:“真的?那太谢谢你了!我就知道,你是个古道热肠的人。现在像你这样又有才又热情的人真是不多见了。只要你肯帮忙,这事就有希望了,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哪!” 我苦笑道:“主席,八字还没一撇呢。再说,行不行还真不敢说。” 我并没有马上跟杨斯如打电话。我不能一开口就求他办事,这会让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我得等待合适的时机。我每天上班,程主席都会很热情地说:“秋石,来了?”然后我面前站上一会儿,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是想问我跟杨斯如说过没有,可他也是个面子很薄的人,心里再急,嘴上也不好轻易说出来。我觉得很惭愧,倒像是欠下了他什么似的。 机会终于来了。杨斯如来江城检查工作了。到了晚上,杨斯如住在江城,免不得要见见我们几个同学。我们坐到一起,杨斯如还是跟过去一样亲切随意。 “玉明啊,你小子真能啊!我刚走进江城市行政中心大楼时,还以为走错了呢,建得比省政府大楼还气派。” 刚一坐定,杨斯如就拿徐玉明开玩笑。徐玉明笑道:“你领导架子大啊!我听说举行大楼启用仪式时,是邀请过你的,可你摆架子没来。” “我哪里有什么架子,是事情太多,抽不出时间来,其实我是很想来的。——秋石,最近怎么没看到你写的文章啊?” 杨斯如与徐玉明寒喧毕,又把矛头对着我。其实我是一直在写文章的,隔三差五就能发表一篇,只不过他现在忙,没工夫看罢了。我谦虚地笑笑说:“我现在老了,写不出来了。” “老什么呀!你这种想法不对啊!”他拉了拉上衣,又把腰杆挺直,努力显出精神焕发的样子,认真地说,“你们都才四十多岁,正是干事业的黄金年龄,不要动不动就觉得自己老了。人很容易受心理暗示的影响,觉得自己年轻,精神面貌也好些,要是觉得自己老了,就真的会失去斗志。所以,千万不要总说这样的话。要不然的话,就真的会老态龙钟了。” 我笑了笑。杨斯如也笑了,大概他觉得他说的这套理论很有见地,看上去很得意。 徐玉明说:“杨老四——哦不,杨厅长……” 杨斯如说:“别叫什么厅长,我们还是同学嘛。” 徐玉明说:“是。杨厅长,你刚才说,‘你们才四十多岁’。可是,你跟我们年纪一样大,怎么没把自己包括在里面?” 杨斯如没有再纠正称谓,笑着说:“包括,当然包括。我们都还年轻,还有很多时间去做一些事。你小子就是爱钻牛角尖。” 周国平嬉皮笑脸地说:“杨大厅长,你现在当这么大官儿了,是不是看在同窗共读的份上,提携提携我们哥几个,让我们也沾沾你的光?这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吧?” 杨斯如哈哈笑了几声说:“国平你不要拿我开心。我是什么大官?一个副厅长而已,比我官大的多得去了。再说,你们也不错嘛,又是老板又是作家又是所长的,比我实惠,也比我轻闲。我现在可是越来越身不由己了。” 周国平揶揄道:“你可能还不知道,现在江城的人差点没把你当城菩萨供着了。你可是江城鼎鼎大名的人物哩。” 杨斯如摆摆手说:“别那样说。我算是什么人物?要说是人物,那只能说是一个普通干部罢了。” 尽管杨斯如表现得很谦虚,不过看得出来,他的心情还是不错的,听到大家的褒扬很受用。我想到我们主席所托之事,觉得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比较合适。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大妥,要是他肯答应,那其他的人也肯定要让他帮忙,要是他不答应,我和他的面子上都会不好看。我只得再等机会。 大家又说笑了一阵,气氛轻松而活跃。但我能感觉得到,除了杨斯如之外,大家多少还是有些拘谨。这就是距离!我知道这不能全怪杨斯如,杨斯如并没有刻意疏远我们,这一切全都是我们内心某些东西在作祟。我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徐玉明的神态稍微轻松些,他是个体老板,跟市里领导交道打得多,对杨斯如也随便些。他说:“老四,听说你离婚了,到底怎么回事?” 他的话一出口,大家便一齐把目光集中在杨斯如的脸上。杨斯如尴尬了一下,马上平静下来,若无其事地笑笑说:“是啊,离了。不过也没什么事,现在也挺好的。我女儿去法国了。玉明,你儿子多大了?老大也该读大学了吧?” 杨斯如顺理成章地把话题转移到孩子身上。徐玉明说:“老大读不出来,现在在我公司帮帮忙。老小还行,成绩不错,看看今后能不能考上个好大学。” 我本来也想问问杨斯如的婚姻状况,或者是说想证实一下江湖上的传闻。不过看来杨斯如不愿意说,我也就把这个疑问搁进肚子里去了。 又聊了一会儿,杨斯如去洗手间,我也跟了过去。我决定把程主席的事说出来,帮不帮忙在他。我说:“斯如,我有个事想跟你说。” 杨斯如朝我笑笑说:“秋石,我不会也是想凑热闹找我出面帮什么忙吧?从我当上副厅长之后,托门子找关系让我帮忙的人不知有多少,我哪里是什么神仙能帮得过来?再说,我人在省城,虽然跟市里领导关系好,可你也知道,那些都是表面上的,他们看重的不是我杨斯如这个人,而是我手里的权力。他们那样做,是为了多从我手上争取一些项目经费。” 我有点尴尬,心里闪过一丝不快。杨斯如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便又笑着说:“你看,我还没问你什么事呢,就一口回绝了。你不会生气吧?你刚才说什么事?” 我强装笑脸说:“也没什么事。我是说,有时间的时候,多回来走走吧。” 杨斯如便拍了拍我的肩膀,和蔼地说:“我知道,你是个讲感情的人。” ※※※※※※ 夜夜随笔(http://jxdax.blog.tianya.cn/) 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