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冷战

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没来由地烦躁不安，并无缘无故地对紫娟撒气。我真是愚蠢透顶。

紫娟走了之后，我开始冷静下来。我想明白了，我之所以如此的烦躁，是因为我对龚丽达念念不忘。我后悔自己没有抓住机会，留下来陪她。我对自己这种虚伪的表现很是不满。我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可我什么也不是，同事不在意我，妻子也不在意我，没有人在意我是不是在省城逗留了一个晚上，更者更多个晚上。我本来就不该赶回来。

现在好了，我非但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我的愚蠢行为反而把自己的行踪暴露了。紫娟显然已经猜到我做了什么事，她现在也甩门而去了。她之所以没有马上对我实施有力的还击，是因为她此时还顾不上，她要应她那狗屁主任之约，卡拉ＯＫ去了。她还会回来，回来之后还会还击。我就等着看好了。

我连饭也不想做。我去钢琴老师那里把小竹领回来。女儿喋喋不休地说这说那，让我十分心烦。我一点也没心情跟她说什么。可我马上警告自己，不要再把烦躁的心情带给女儿了。我得好好对待女儿，女儿一直是站在我一边的。哪怕离婚，女儿也一定会跟着我。

“离婚”？我为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的这个词而感到很意外。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难道我竟然起了这样的念头？难道因为喜欢龚丽达，就要拆散现有的家，把七八年来的婚姻生活亲手毁掉吗？这就是我想得到的最后结果吗？

我忽然同情起女儿来。这个天真烂漫的孩子，眼看就要被无情地带进绝境，而她浑然不觉。她仍然在不停地说着，笑着。我们走到一家肯德基快餐店前，女儿止步不前，拼命摇着我的手。我正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低头看下女儿，发现她殷殷地看着我，不走了。我明白她的意思。

“想吃肯德基？”我问。

“嗯。”

我看着店门前那个和蔼可亲的美国老头儿，忽然起了善心。此前，我是坚决不允许女儿进这种店的，我觉得这简直就是垃圾食品，既没有营养，吃相也不雅。现在我不这么看了。我马上答应了女儿的要求，我把她带进店内，我说：“你想吃什么就挑什么。”

女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兴奋地说：“你是说真的吗爸爸？我想吃什么就挑什么？”

“当然，爸爸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噢耶！”

女儿快乐地在柜台前看来看去，这个看看，那个指指，恨不得把整个店搬回家。最后，她挑选了一只炸鸡，一份汉堡，一桶薯条，外加一杯可乐。她的表情开心而满足。

“就这些？”我不由得发笑，我还以为她会要很多，多得拿不下呢。我看着女儿满足的脸，很高兴。女儿的满足就是我最大的幸福。我付了钱，准备带她走。她说：“爸爸，你不吃吗？”

“我不吃这个，我还是回家吃饭吧。”

“爸爸，我们今后还可以来这里吗？我们好多同学都来这里吃肯德基的。”

“好，只要你想吃，爸爸就带你来。”

我们出了店门。女儿手里宝贝似的捧着这些东西。我想帮她拿，她一点也不乐意，生怕我变卦了，把她心爱的东西吃掉。我便笑。孩子就是孩子，永远也不可能用大人的思维来考虑问题。

我带着女儿边走边吃。快到家时，我一看，女儿手里的东西还剩下一大半，炸鸡也只吃了很小的一块。我说：“你怎么不吃掉啊？”

“我要等到妈妈回来，留给妈妈吃。”

“妈妈会很晚回来，再说她回来的时候一定不饿。”

“那我就放在家里，等她明天再吃。”

“为什么非要留给妈妈吃？”

“那当然。妈妈有好吃的东西，也会留给我吃。”

我默然。我只顾着自己的感受，而忘记了紫娟这么多年为我付出的辛苦和劳累。我太自私了，我连六岁的女儿都不如。

我默默地进入厨房，简单弄了点吃的。我有点困乏，昨天晚上没睡好，我觉得很疲倦。可我不能马上睡，我得等着紫娟回来。至于为什么要等她，我也不知道。

女儿吃了肯德基，开心地又是唱又是跳，我一点也没心思看，不可我还是强作欢颜，哄着她高兴。我把女儿哄睡了，然后坐着等。我想等到紫娟回来，跟她好好谈一下。我甚至都打算好了，实在不行的话，我就实话实说，当然我不能把我们亲吻的事说出来。看看到了十点了，紫娟还没有回来，我有点熬不住，我决定上床继续等。十一点钟，我等不下去了，我睡着了。

一觉醒来的时候，竟然天亮了。我吓了一跳。真该死，我怎么睡得这么沉？我一看，紫娟正睡在身边，也睡得很沉。我没有打搅她。我悄悄起来，照例打算出去买早点。我用几乎是用忏悔的心情，开始了新的一天的生活。

早点买回来，紫娟已经醒了，不过并没有起来。她喜欢赖床，要是不用上班，她能一直睡到中午。我朝她笑笑：“醒来了？”

紫娟伸了个懒腰说：“你昨天睡得那么死，推都推不醒。”

“我就那样，要是睡得沉，你把我抬去卖了，我都不知道。”

“还好意思说。”紫娟嗔怪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得讨好地说：“早点买回来了，我差不多也要叫醒小竹了。——对了，小竹昨天还给你留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没等到你回来，就先睡了。”

“你回来！”

紫娟叫住我。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我想，她该接着昨天的话题，给我实施还击了。我早有心理准备，我在床边站定，看着她。

“什么事？”我故作镇静地问。

“你前天去省城到底是去看什么人？”

原来，她心里还惦记着这事呢。我只得继续延续昨天的谎话：“我不是说了吗？省作协的一个领导，也是朋友。”

“就你一个人去的？”

“是啊。”

“她多大年纪？”

“好像四十多岁吧。”我突然改变了实话实说的主意，我的瞎话顺口而出。我给“她”多报了几岁，我希望这样能化解紫娟的怀疑。

“离过婚的？”

“你打听这个干吗？”

“你直接回答我。”

“是的。”

“离过婚的你去看她，还在省城住了一晚，身上还带着她的头发。你到底跟她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我能做什么？人家生病住院，身边没有亲人照顾，我去看一下有什么不可以的？”我突然觉得我编瞎话的水平还可以，虚虚实实，虚实结合，差点把我自己也给搞糊涂了。我继续编道，“当然，江城的确只有我一个人去，不过别的地方还有几个作家朋友，我们一起去看的。然后我们住在宾馆里。”

“过来帮我扣一下。”紫娟正在穿衣服，让我帮她扣内衣后背的扣子。“你得跟我说实话。你要是说了假话，我不会放过你。”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嗯，这一点我信。要不是凭这一点，我早就跟你吵翻了。”她瞪了我一眼，“我们医院一个护士长，有一天突然在家里的床上发现了女人的头发，她怀疑丈夫有了外遇。不过她并没有马上发作，表面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暗地里却开始跟踪调查。有一天上班时，她突然杀回家，你猜怎么着？她看到她的丈夫和一个女人正睡在她的床上，光着身子搂抱在一起！她怒不可遏，从厨房里操起一把刀，就扑向她丈夫和那个女人。要不是力气小，她早把那个臭男人和那个贱女人一块儿砍了。最后，他们离婚了。你知道吗？那个女人就是离过婚的，现在她丈夫就和那个女人结婚了。护士长恨死了那个女人，活生生的把她的丈夫抢走了，把好端端一个家也拆散了。——现在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闻到腥味就不顾一切地想上。你也给我小心点！”

说到最后这一句的时候，她的样子很凶狠，似乎手上也拿了刀似的。这显然是对我的警告。

我笑了笑，表示虚心接受。不过，我觉得她的话有点太绝对，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不是好人，就像并非所有的女人都是坏人一样。我说：“那也不能全怪男人，一个巴掌拍不响，要不是那个女的，她丈夫跟谁鬼混去？”

紫娟尖着嗓子说：“哟，你还蛮有道理？你的意思是说，要是有哪个下贱女人勾引你，你也会上？”

“不这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里面肯定是有原因的嘛。”

“我不管！我警告你，别人怎么样是别人的事，你不能跟任何女人有什么勾搭。要是被我发现了，我马上就跟你离婚。”

我心里闪过一道亮光，那是黎明的曙光。一场危机即将过去，我一直悬着的心正在慢慢回到原处。我轻松地笑道：“你就擦亮眼睛看吧。要是有这种事，不要你提出来，我自己也会主动离开你，省得让你看得不顺眼，还得劳动你抬脚把我踢出去。”

“你敢！你要是敢抛弃我和女儿跟别的女人走，我跟你没完！”

“好了，别一说就没个完。你快点洗刷吃饭，我马上去叫女儿。要不大家都得迟到。”

一场虚惊，就这样过去了。我暗自庆幸。同时，我又深感惭愧。我的确做了一件对不起紫娟的事，虽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后果，可我毕竟欺骗了她。同时，我又觉得我对不起龚丽达。我把她说成了一个老女人，又被紫娟说得一钱不值。我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紫娟虽然气度涵养上不如龚丽达，可她到底是甘心情愿嫁给我，并死心踏地跟我过日子。她还为我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在我转业前的那几年，她一个人含辛茹苦拉扯着女儿，现在在一起了，更应该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

此后，龚丽达偶尔也会来个电话，或发个短信。内容有时暧昧，有时也很正常，就像普通朋友说的那些话一样。而我尽量回避那些敏感的内容，跟她互通一些工作生活中的情况。渐渐地，她也不再跟我谈什么感情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再次恢复了过去那种纯真无邪的同学之情上。

又过了几年，我听杨斯如说，龚丽达和老古复婚了。我虽然百思不解，我甚至也有点失落，可我到底还是理解了她。我曾经听龚丽达说过，其实老古本性并不坏，也没什么恶习，工作也很努力，只不过由于家里的压力太大，他不得不怀着一颗孝顺的心，一心想为家里生下个小子。后来，老古接收了磕磕碰碰的教训，思想也转过弯来了，生儿生女并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偶然的因素太大，不能一味苛求。即使生下儿子，也不一定就能享到什么福，既然这样，生儿生女又有什么区别呢？老古想明白了这些之后，便三番五次找龚丽达，恳请她原谅。龚丽达独守空房多年，年纪也大了，不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她也就慢慢心灰意冷了，见老古诚心诚意，也就答应他复婚。

再后来，龚丽达生了个大胖小子。老古已是四十几岁的人，算得上是“老年得子”，差点没激动得晕过去。他对龚丽达感激涕零，差不多像慈禧太后一样伺候她，再不让龚丽达沾手家里的一点家务。龚丽达心满意足，也就没什么别的想头了，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养尊处优，长得更圆润光鲜，雍容华贵，每次见到她，都像个贵妇人。

而我的生活，依旧平淡无奇。我头一回邂逅如此一段激情，而激情之火被我亲手掐灭。我觉得我再也无法对别的女人产生激情了。我依旧上班，应付日常工作，写作，做家务。我对一切都兴味索然。我偶尔会想起龚丽达，想起那美妙的一夜。我不敢把这一切告诉杨斯如，也不敢告诉任何人，我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好了。

我觉得生活简直枯燥得了无生趣。我的工作平庸，生活平淡，就像一潭死水，毫无生气。我不甘心这样过一辈子。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