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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踪传书（作者：李敏）（原创）
百花大教堂旁边是乔托钟楼，同样的色彩和建筑风格，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可以顺着阶梯登高望远。百花大教堂的对面即是年代更早的圣乔凡尼礼拜堂，八角形的建筑，十分抢眼。这里有三扇青铜大门，上面的浮雕分别叙述了亚当和夏娃，约翰传教和基督十二门徒的典故，其宗教强大的震撼力，使当年的米开朗基罗感叹为“通往天堂之门”。 和丹麦学识渊博的儒商金老板不同，憨厚老实的皋老板出身草莽，面对这些西洋人文景观，他坦言自己一窍不通，没有丝毫感觉。和布尔乔亚情调的小市民之附庸风雅不同，农民式的坦诚却令人觉得真实可爱。和其他当地的温州老乡一样，皋老板几乎没有好好逛过这里的景点，今天勉为其难陪着来，可见对我们俩另眼看待。 我们还去了米开朗基罗广场，西纽利亚广场和位于佛罗伦萨市中心西尼奥列广场。市政厅的建筑原是十三世纪的宫殿，这里可以看到米开朗琪罗的大卫雕像，令人叹为观止。当然还有维琪奥王宫，邻近的集会所有许多雕刻大师的杰作，美得让人怦然心动。 人类史有一个奇怪的现象，经天纬地之才往往集中出现于若干时代，仿佛是冥冥之中造物主的安排，如人才辈出的唐朝。而百花齐放的文艺复兴时期，积聚在佛罗伦萨大师级的天才，其数量要远超历代的名人，这无疑是个辉煌的时代，可以信手列举的伟人，如但丁，乔托，伽利略、拉斐尔、薄伽丘，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不一而足。正因为他们，佛罗伦萨成为了文艺复兴的重镇，和近代思想和文化解放运动的中心。究竟是时代造就了英雄？还是英雄创造了时代？这是一个需要研究的问题。不过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正是小人物的中国华侨一族，开创了海外华人的新纪元。 说到当地华侨状况的子丑寅卯，皋先生可是了如指掌。他告诉我们，佛罗伦萨本是欧洲闻名遐迩的皮具制造中心和集散地，已有数百年历史。从七十年代起，华人开始涌入佛罗伦萨，到了八十年代，这里的华人企业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原先坐庄的意大利企业退出竞争，被后起之秀的华侨企业取而代之。华人大多集中在塞斯多-费兰迪诺工业区。早期皋黄两人就在这里当学徒打工。 市区的走马看花告一段落，我们驱车来到托斯卡纳区最大的皮革工厂，在这里采购牛皮以补充库存。意大利传统的牛皮包，往往可以用上一辈子尚且完好如初，这要归功于蜚声世界的该国皮革工业。和东方民族常见的急功近利观念不同，即使时尚也是建立在过硬材质的基础之上，这种典型的欧洲文化值得赞许。 我们来到的家族工厂，据说其祖先是“博登爵士”。这个典故是说过去有位意大利工匠，他独特的鞣制技术使处理过的皮革质地柔软，富有弹性，同时他免费为穷人加工，由于精湛的技艺和善良的人品，当时的教皇册封他为爵士，但是博登谢绝了爵位，视权贵为粪土，宁可一生做一名工匠，看来人类文化最精华的部分往往是相通的。 走进工厂，首先看到的是各种硕大无比的木桶，凌空翻滚转动。皋先生介绍道，作为制革的首要工序，这些类似搅拌机的大家伙，是用于对生皮的浸水，脱毛，软化和浸酸等一系列防腐处理。然后进入复杂而符合现代环保要求的鞣制工序：原皮-腌制皮-蓝湿皮-坯革-到成品，所使用的各种传统工艺和化学配方，据说对外界严格保密，世代单传，是其子孙为了保证博登企业经久不衰所使的高招。 行家的皋先生和相熟的意大利销售员，经过一番反复的讨价还价，便让我们把一张张上好的牛皮搬上汽车，摞成一堆，并不需要付款，随即开车离开。原来意大利皮革工厂家大业大，采用赊账方式促进销售（华人企业普遍信誉良好，更是不在话下），厂方从不记录赊账方的地址，也从不主动要账,当然客户也不会因此赖账。看得出这是一个健康互信的社会，诚信比比皆是。 回到佛罗伦萨，已是晌午。工厂已经开工多时。这里有几十台机器，靠窗长形的工作台上，分门别类放了各种工具和材料，有模具，金属配件，面料，棉线，拉锁，金属和皮质商标。车间里的工业缝纫机的马达声，此起彼落。制作皮包的工序之多，工艺之复杂，令人惊叹。从设计，打样，开模（具），裁切，缝制，上里，贴标，配饰件，毛边修饰，抛光打漆，填纸包装到验收入库，其中除了使用机器以外，还有大量细致的手工制作，难怪欧洲当地人几乎没有愿意干这个的，意大利传统皮件制造业不敌来自中国任劳任怨的后起之秀，也就势在必然。 这里干活的二十来个工人，清一色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都是来自浙南农村，是一支名副其实的外国农民工队伍（只不过缺乏想象力的欧洲人，从来没有想到用这样的称呼），不是老板的亲戚就是老板的老乡，沾亲带故犹如一家。工厂的通风不咋地，显得闷热异常，挥汗如雨的人们光着膀子干得正欢，看见我们进来，虽然手头的活不停，个个老友般亲切地打招呼，显然昨夜大家已经知晓我们的加盟。 说来也惭愧，论资历最浅（在座的都是我们的师傅师兄），年龄却是最大，无论掌柜还是伙计，称呼我们的时候，都在姓前加了“老”字。平时在普拉托服装厂督战的老板娘，驰援丈夫也是常事，因为上午老板采购牛皮，无暇做饭，所以她一早赶来，忙着张罗伙计的饭菜。 饭毕，我们来到大院，风和日丽，蓝天白云，院中一棵开了花的大树郁郁葱葱，馨香扑鼻，沁人心扉。打着赤膊的皋先生活脱脱一个工头的样子，蹲在树底下和我们商谈大事。多年的生意使皋先生在周边国家有了固定的客户。这里各自为政的制包作坊成百上千，产品琳琅满目，如果把其制成品集中起来批发销售，无疑是大买卖。但是商机不可泄漏，温州人以打天下见长，殊不知内部竞争也是毫不相让，如果一开始就走漏风声，必定大事不成。 对于皋老板而言，两个外乡人反倒有了可用之处。让我们收集华人工业区的样品，运往他国交付关系客户试销，打开市场取得订单，委以重任而不会引起佛罗伦萨同行的怀疑（以国外订货商的身份出现，而不暴露皋先生和我们之间的雇佣关系）。同时我们既有意大利的合法签证，又有通英语和汽车驾驶的种种优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个“东风”就是我们的表态。 这样的打工方式，确实是原先没有想到的，况且我们即使成功获得意国工作居住权，暑假后也要返回维也纳大学报到，不能长期工作，恐怕会因此影响老板的计划。皋先生笑道，“到时候事态的发展想必已经明朗，我保证不会耽误了你们的前程。进货开车，既是脑力劳动又是体力劳动，十分辛苦可想而知，我能做到的是绝不亏待二位。” 接下来和大家作息完全同步，我们一头扎进了车间。若要负起重托，必须尽快掌握制包的设计，开模，选料，流程，机器使用，手工操作和成本核算等。新手最有效的速成途径，唯有老老实实在车间当学徒。没有众多小师傅手把手传授技艺，和老板耐心的面授机宜，最终独当一面披甲上阵很难想象。大成原本工人出身，熟悉工厂一套路子，不在话下；而作为当年资深知青的我，很快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不亦乐乎。 和大伙一样，一身臭汗，我们脱得光光的，只剩下了裤头。在这里什么都得从头学起，包括比外语都要拗口的温州方言。实际上这是中国移民的命，自打踏上外国土地那一刻起，除了甘为孺子牛的吃苦耐劳之外，无论有多难，为了生存快快学习而且务必学好。即便是从未做过，见过，听过甚至于想过的东西和事务，不管自己过去的身份是目不识丁的农民，或是养尊处优的官吏也好；还是虚荣庸俗的市民，或是自赏自恋的学生也罢，没有人能够例外。 周围的这些来自浙江山区的农民，其中的大多数小学都没读几年，他们从未到过温州以外的城市。如今空降到世间一个叫意大利的地方，感觉起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面对如此巨大的种族和文化差异，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西方社会，和那些来自城市受过教育的人们相比，他们显得更加的弱势和无助。出门在外就要忍，温州人有一句口头禅：“忍一忍，吃不尽，”也正是这些名副其实的农民工，最终立足西方逐鹿欧洲，不断产生一批批敢于挑战巨人歌利亚的大卫。看着他们，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与其为伍的我们感到由衷的高兴。 我的小师傅项武杰，在家的时候是地道的种田人。由于家里弟妹多多，上了两年小学即辍学放牛，大部分汉字都是在牛背上自学的。休息时项武杰从老板那里讨来的华人报纸，现在也能读懂个八九不离十。项武杰是十七岁那年来到意大利，另村的同宗皋先生，便成了他的师傅。当时这里还是草创的家庭作坊，夫妻俩加上他这个唯一的小伙计。春去秋来，白驹过隙，如今工厂鸟枪换炮，人马壮大，小项也就成为不脱产的车间主任，老板外出的时候，工厂的业务问题全凭他定夺，在众人心目中也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 从浙江的农民，到佛罗伦萨的工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种人生飞跃。即便当初的中国知青返城，还是当今的中国农民进城打工，也都是大浪淘沙的命运交响曲。时间的筛子筛去了苦难的记忆，剩下的只是金子，告别面对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现在回味起来，却是感到莫名的留恋。作为当年的插队知青，我和他们颇有共鸣。大伙儿一边干活，一边聊的最多的还是故土的山，家乡的水，和世代居住之地的林林总总。只要走进嘈杂的厂房，走进臭气熏天的宿舍，就像坠落到塌缩星球的视界之内，与外部的现实世界完全隔绝， 人们却由此进入远在天边的另一个世界。 以“宁为鸡首不为凤尾”的座右铭立志，是温州华侨族群文化的核心价值观。没有钱，没有文化，甚至于没有一丁点的当地语言，总之一无所有的人们，却是心比天高。他们谈的最多的话题，不外乎是如何当上老板光宗耀祖，有一个算一个。事实证明，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以后都是自立门户白手起家，最终成就一番事业，不辱其人生使命。在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面前，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盛世移民，以及高不攀低不就的留学生，未免黯然失色。 温州人有自己特殊的活法，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一块天，走到哪儿认那儿。东欧剧变那年，项武杰已经是一家小工厂的老板，却不甘于现状，他认为，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算什么有出息，这能把一个大活人给过蔫巴了喽。俗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于是他只身来到开始自由化进程的捷克开辟市场。事后项武杰告诉我，没有任何外语的他，活像一个饱受煎熬的聋哑人，居然走遍该国首都的大街小巷，找到门路取得先机，承包了当地一家前国营百货市场，开张大吉，用他的话说，意大利运来的皮件箱包等商品都卖疯了，轰动了当时的布拉格。这个当年山里的孩子，捷足先登成了当地最大的华人老板，不乏第一代中国移民王者之风范。当然这是后话了。 一段时间的魔鬼式强化训练，我们掌握了皮包制作的基础知识，和其他生产环节的基本要领。皋先生看了我们的驾驶执照（按照规定，我们所持的中国驾照，在到达欧洲一年之内有效），并且带我们开车到市区和工业区兜风以熟悉环境和路线。最后老板告知各种应急的锦囊妙计，放手让我们进入角色。 塞斯多-费兰迪诺华人工业区占地面积很大，给人一种漫无边际的感觉。工厂大楼的间距很大，没有机动车代步是不行的。开发区里的工业建筑分布显得凌乱，没有规则。华人各种作坊工厂的分布，就像一大群远方飞来的大雁随地下的蛋，到处都是。来自远东的华人蜂拥而入，以及华人企业速度惊人的迅猛发展，一定是出乎所有人，包括意大利政府的意料之外，事先根本没有相应的统筹规划。 人们吃惊地看到，这里的马路行驶着工业区特有的车辆：华人工厂使用的简陋机动三轮小货车，没有牌照，人货混装，到处乱窜，意国警察对其视而不见。这道类似第三世界的风景线，绝无仅有，在欧洲其他地方毫无疑问是看不到的，既表明人数众多的移民带来的无序度，又显示了实用主义的意大利人之宽容度。有时不免想象，倘若在中国的土地上，出现类似庞大的外国移民族群和飞地，将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呢？ 《萍踪传书》已经在中国大陆出版并在上海书城正式上架，最新发行渠道链接如下(请复制网址到浏览器查看): [url]http://item.taobao.com/item.htm?spm=0.0.0.0.if4FZh&id=40104620927[/url] 发行信息请阅李敏新浪博客：[url]http://blog.sina.com.cn/minli868[/url] 李敏新浪微博 [url]http://weibo.com/u/1757666121[/url] [url]http://level.account.weibo.com/u/?id=1757666121[/url] 来信请寄电子邮箱[email]renheju.co.ltd@hotmail.com[/emai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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