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的深秋 文/岸雪 一, 那是一段忧郁的日子,我对美术课和画画失去了热情,生活管理老师建议我去做心理咨询,这让我十分反感,便搬出了大学校园的寝室,在校外租房独居一处,几乎闭门不出,只是在傍晚时分,才会出去透透气,避开喧嚣扰攘的市区,一条通往护城河堤的寂静小街接纳了我,小街的气氛与我身上的清寂不谋而合,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一个比我更清寂的人时,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上落寞的人似乎都是一个样子;这是一个五十岁左右一拐一瘸的男人,黑色的西装外面套着黑色的风衣,黑色的皮鞋黑色的礼帽,连领带也是黑色的,这一身的黑把他瘦削的面孔衬托得格外白净;他的毛呢礼帽上有几处细微的破损,他在调整帽沿的角度时,会下意识地把破损处转到后面去,这个细节表明他很在乎自己的外表,不愿意让人看出他的潦倒来;他手上拎着一个棕色的旧皮箱,沉甸甸的,虽然年代久远却庄重而结实,这让他看上去像一个随时准备出门远行的外省人。当他走在梧桐树枝交织的小街上时,那枯黄的树叶划着斜线从他的帽沿飘过,他好像听到了梧桐树在深秋时分的低吟和挣扎,脸上的表情坚定而执拗。这条小街有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梧桐里,像一片书签嵌在大都市里,浓郁的梧桐树隔开了繁华与喧闹,就连隐匿在树荫下错落有致的商铺也十分低调,少有吵嚷之声,不时经过的行人和车辆仿佛也受到了这种气氛的感染,出没得悄无声息,所有这一切都像事先安排好的一样,而只有这个冷清的男人仿佛不期而至,这让他看上去更加形只影单,也笃定了我跟随他的念头。 他出了梧桐里来到护城河,河堤上的梧桐树就是从梧桐里延伸出来的,依然如故的斑驳和寂静。他的步伐依然那样沉着固执,一高一低地走向河堤尽头,在一条长椅上坐定后打开皮箱取出黑管来;他的手指十分精细,每一个步骤都准确无误,不一会儿,几截黑管便合为一体,它上面银色的金属按键闪耀着低调的光芒,仿佛看透了主人的心思一样,排列得井然有序。很快他便吹奏起了,曲音如诉如泣,阴暗中交织着明媚,在旷远的深秋里蔓延开来,河两岸的梧桐树像在低泣又像在举着火把燃烧。没过多久,一群又一群白鹭飞来了,好似如约而至;它们在河堤的护栏上站成一排,没抢占到有利位置的便上了梧桐树,它们身上齐刷刷的白像翩翩起舞的纱裙。我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棵梧桐树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渐渐地感到自己也变成了整个景象的一部分。就这样一到傍晚时分,我就会出门去邂逅这个冷清的男人,这种行为成为习惯后,我发现自己的生活似乎多出了一部分,而我对这部分产生了一种无法言喻的依赖。 二, 一天傍晚,我瞅准钟点出门徘徊,一想到十分钟后我就会在梧桐里邂逅那个冷清的男人,脚步便舒缓了起来,可是当我穿过梧桐里来到河堤上,并没有见到他的身影,我莫名地怅惘起来,坐在梧桐树下的长椅上,顿感寒气袭人,河水泛着淡漠的白光静静流淌,不见一只白鹭,我实在敌不过眼前的寂寥,便拖着落寞的身影离去了,一连几天情况都是如此,这让我心里空落落的,惆怅不已,索性关门不出。我的房东是一个喜欢收藏的人,戴着金边眼镜,留着一撮小胡须,他淘来的民国时代的家具和器物摆满了楼上楼下,件件精雕细刻,玲珑剔透,泛着岁月阴沉的光芒,他平时不是在查阅线装书就是在用放大镜鉴赏器物,沉湎于旧时光中,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天他上来查看房屋时,我便问起了他是否知道河堤上那个吹黑管的人,房东把鼻梁上的眼镜向下挪了挪,向我射来诧异的眼光,愣了几秒后说自己在梧桐里住了几十年了,没有不知道的事;他的口吻和表情有点拒人之外的意思,但这并没有击退我的好奇心,继续说那个吹黑管的男人身上有一股子酷劲,可腿为什么会瘸了呢。房东不动声色地说世上的事都是有命数的,然后转身离去了,看得出房东并不是一个淡薄之人,或许此时此刻他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吧,所以才敷衍了事。 晚上我下楼经过房东的窗口时,发现他正把头埋在一张发黄的报纸里,他的金边眼镜架在额头上,手里拿着放大镜一点点移动,报纸在橙色的台灯映照下散发出黯淡的光芒,他的专心致志让我动摇了,我本来打算与他继续讨论那个吹黑管的男人,可现在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唐突,有失礼貌,便转过身准备离去,没想到房东叫住了我,让我进屋去。我十分纳闷地进去了,他让我坐在了书桌的对面,递来了那一张报纸,同时说这是一张十前的文艺报,要我看看头版头条。报纸绵软的质地传递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暖,并且渗出一种淡远的印刷气味来。在套红的大标题下,我一眼就看到了一张相片,是一个正在跳芭蕾舞的女演员,白纱裙下踮着脚尖的腿显得特别修长,太美了,我不禁脱口而出。 也许我的赞美满足了房东的虚荣心,他给我讲起了这其中的故事,他说这幅剧照中的女子就是那个吹黑管的男人的恋人,他们是同一个歌舞剧团的,男人是乐队的双簧管手,女子则是剧团的女一号演员。一次出国巡演前,吹黑管的男人突然出了车祸被压断了腿,就没能随团参演。但这一次巡演征服了欧洲的最高艺术殿堂,女子受到了万人的膜拜,红极一时。这次巡演后她受邀留在了欧洲,后来欧洲政局动荡,听人说,她去了印度,巴基斯坦和中东,在那里遇到了飞机失事,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行踪。 听完这个故事后,我久久不能释怀,自言自语道,真是太遗憾了。 房东问,你在河堤看到的那些白鹭像不像在跳芭蕾舞? 我略加思索后说,像,太像了。 嗯,这就对了,所以男人每天傍晚都去那里吹黑管,真是少见的专情男人。 三, 我的行踪被学校发现了,生活管理老师遣来了沙子要我参加学校的画展,沙子是学习委员,学生会干部,处事圆润通达又颇具绘画天赋,深受校方的信任和器重,但沙子有从政的愿望,画画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学业而已。我与沙子相处还是很融洽的,我喜欢他的练达和善解人意,在他看来,我的忧郁是一种艺术气质,是上苍赋予的,他自己想忧郁都忧郁不起来,所以只能做一个俗人。我带着沙子穿过梧桐里来到河堤上,给他讲了那个吹黑管的男人的故事,沙子听得有点激动,他说他要画那个跳芭蕾舞的女子,我眼前一亮,没想到他说出了我的想法。晚上,我找房东借来了那张报纸作为临摹样本,通过网络传了一张给沙子,然后结合到自己的所见所闻,开始动笔打底稿,一边画一边想怎样把情感注入画里,可画到一半时就有点画不下去了,因为我实在拿不准人物的心理活动,所以不得不搁下笔来,反复琢磨报纸上那张照片,一连几天进展不大,有时一想就是一下午,在画架前踱步,或者半躺在沙发上想象着那个吹黑管的男人执拗和坚定的表情,他吹奏的曲子仿佛余音绕梁,一拐一瘸的他去了哪里呢?我请来了房东来看画,他摇着头说,不像,一点也不像。 我最终还是悄悄回到了学校的美术大教室,我想看看沙子的画。大教室很安静,从窗口透进来的秋光把教室分成了明与暗两半,几十个画架像稻草人一样立着,我逐一走过它们跟前,终于在一大幅幕帘遮掩的窗口边找到了沙子的画架,一看上面的画惊讶不已,没想到沙子画得这么好,画出了神韵和气质,而更主要的是,沙子对人物的心理刻画入木三分。我突然自卑了起来,觉得自己画得一无是处,看来沙子说的艺术家的忧郁气质不过是在安慰我。 生活管理老师打来了手机,再一次建议我去做心理咨询,并推荐了一家颇有名气的心理诊所,他说那里的心理医生都是知名的专家和学者,擅长催眠疗法,他强调说,一个人如果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的话,那么他很难画出好的画来,这句话说到我心上了,我决定去心理诊所走一遭。我来到了梧桐里,打算绕一个圈子后再去做心理咨询。已经好久没有在这里徘徊了,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惆怅,暮秋笼罩的梧桐里更显寥落和清冷。突然在我前方十几米远的地方,我看见一个一拐一瘸的背影,黑色的风衣黑色的礼帽,拎着棕色的旧皮箱,脚步是那样的执拗,仿佛永不回头。我惊喜交加,屏住呼吸跟上去,没想到他一个趔趄竟然绊倒在地,手里的棕色旧皮箱摔了出去,前方有车辆驶来,他挣扎着扑了上去把皮箱护在了身下,但他的礼帽却借着惯性飞到了我脚边。我小心拾起帽子拍打上面的灰尘,等他站直了身子后,恭敬地把帽子递给了他。他一边说谢谢一边用深沉而真切的目光打量我,并问我是否愿意听他吹黑管,我欣然应允。 四, 在寂寥的河堤上,我与他坐在同一条长椅上,他身上落寞的气息霎时包围了我,他打开棕色旧皮箱的手有些颤抖,这让我感到莫名的不安,他把两截黑管合在一起的动作也不是很精确,但他却竭力加以掩饰,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看出他的不堪来,所以我露出崇拜的表情,终于他把黑管放在了嘴里,这时我才发现他瘦削的脸是那样的苍白,帽沿下的眼光没有一点含糊,给人冷峻和清朗之感。一切就绪后,他吹奏起《天鹅湖序曲》来,沉郁的曲音荡漾开来,像诗人伤感的低诉,又像暮秋中万物的自言自语。但是这一次,那些成群结队的白鹭并没有飞来,我很是纳闷,望着天空期盼着,并暗自祈祷:愿上帝保佑这些精灵能随音而来。然而直到他吹完曲子,辽阔的河面依然不见白鹭飞来,河水反射着阴沉的天光静静流逝,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升上来。他克制着,不让自己的颓丧表现出来,喃喃自语道: 黑管被摔坏了,有一段旋律再也吹不出来。 我赶紧安慰道,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曲子。 你是在侮辱我,或者说在侮辱无辜的作曲家。 我说的是真话。 他似乎有些失望:年轻人,不要随便恭维别人,这样很俗气。 我深感冤枉,小心申辩道,难道赞美别人也有错吗? 有些赞美是自私的。 一股凉意从心底掠过,我对自己很失望,觉得自己真笨,不过这时,一只白鹭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展翅而来,我兴奋地叫喊起来: 先生您看,白鹭来了! 他抬起头来望向天空,眼里闪着光。 不料那只白鹭一头栽入了河水里,扑腾着翅膀挣扎着,好像是受伤了,眼看就要被河水冲走了,我有些愣神,他却扑到了河水里,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我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他把白鹭救上来,在我面前喘着粗气,稍加平息后,他说他救白鹭是在救他自己,他一定会把白鹭的伤治好的。然后他抱着白鹭拎着皮箱一拐一瘸地离去了。我呆呆的,隔了好大一阵子才恍然大悟,决定不去做心理咨询,立即打道回府拿起画笔涂抹起来,这一次,我显得挥洒自如,一口气画下来,然后退出几步凝神观看,尽管取得了一定进展,但是比起沙子的画来还有一定差距,这让我深感沮丧和失望。但我还是拍了照,然后把画传给了沙子,学校要制作画展的宣传手册。 生活管理老师又打来了手机,对我没去做心理治疗很是不满,要我立即搬回学校寝室,按学校规定,学生是被不允许在校外租房的,所以他限我一周之内必须回学校,否则一切按校规处理,他要挟我的用心十分明显,这让我产生了巨大的抵触情绪,我做好了最坏打算,大不了就休学;我想把画付之一炬,在画架前踌躇了一阵后实在下不了手,就打点好行装,静悄悄地离开了租屋,坐大巴直抵高铁候车大厅门口,其实我并不清楚自己该去哪里,只知道自己该去旅行了。下了大巴后我迷茫地四处一望,无意中看见了一位刚出站的苗条女子,一袭白色的棉麻连衣长裙,长发挽成一个髻盘在脑后,颈项显得格外修长,她拖着一个滑轮旅行皮箱,风尘仆仆的,似乎有些疲惫,但丝毫不影响她行走时所显示出的韵律感,步态轻盈,裙摆摇曳生辉,仿佛一路行走一路翩然起舞。我蓦然一惊,她太像我画的那个跳芭蕾舞的女子!我赶紧跟了上去,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心里一直在给自己找理由和证据;我搬出学校一直到现在所做的一切,都跟这个女子息息相关,虽然我与她从未谋面,隔着这个世界的生与死,但她的气息她的举手投足早已在我生命里流淌,所以此时此刻,强大的直觉和本能驱使我紧随她而行;但是接下来的情况有点让人失望,她走到一个公交站台后上了一辆公交车,我追过去时车已开走了,我禁不住暗自叹息,独自沿着大街踽踽独行,来到地铁随表情漠然人流挤了上去,在密闭的金属匣子里找到一个座位。地铁很安静平稳,人们的眼睛空洞无物,这一瞬间我陡然发现她正坐在我身旁,膝上摊开一本蓝色封皮的书籍,我一看正是校方制作的宣传手册,她聚精汇神,一动不动,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打盹的中年男人。我既激动又紧张,一时不知所措,根本就不敢把目光斜着看过去,情急之下,我开始构想与她搭讪的各种场景,但这一切只有等她下了地铁出站后才有可能,宣传手册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于是我给自己打气,一遍遍说服自己不要胆怯和懦弱,并想好了自己说话的语气和姿势。可出人意料的是,地铁到站时,我竟被涌上来的人流堵了回去,车门迅速合闭,我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她上了自动扶梯。不过我立即打消了去旅行的念头,决定回学校参加画展。 五, 画展在美术馆举办,沙子的画获得了巨大成功,成了媒体的宠儿,被现场记者围了起来,加上不少找他索要签名的人,他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不过沙子很低调有礼,没有一点骄纵之气,也许他不想让我看到这样的场面,所以借故离开了。与沙子的画比起来,我的画少有人光顾,连瞟一眼的人都屈指可数。我站在暗处,有点失落,在美术馆内转了一圈后准备离去,这时沙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半搂着我说我的画面前来了一个神秘的女子,快去看看,我有些诧异,怔愣了一下后便随沙子回到了展厅,远远地就看见了一个凝神聚思的女子站在我的画跟前,一袭白色连衣裙,姿态优雅,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就是前几天与我在高铁擦肩而过的那个女子。沙子低声说,看来是出现奇迹了,她太像画中的那个跳芭蕾舞的女子,同一个人站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对视,真是太美妙了。沙子走过去很得体地与她攀谈了起来,由于隔着一定的距离,我听不到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分明看到了女子眼里噙着泪花,瘦削的肩膀起伏不定,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成功了。这时有些激动的沙子回到我面前说,没错,她告诉我了,她就是那个跳芭蕾舞的女子。 我的画出名了,有不少画廊和工作室打来手机表示愿意与我合作,但都被我婉拒了,我把画送给了房东,当初我怀着无望的忧郁搬出学校时,是他用这间破旧的小屋接纳了我,使我走上了梧桐里这条崎岖但却金秋弥漫的小道,我送给他画也算一报还一报。我打点好行装后,再一次穿过梧桐里来到河堤上,远远就看见了那个吹黑管的男人坐在长椅上,怀里抱着一只白鹭,对于我的到来,他似乎早有预料,率先招呼我: 年轻人,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谢谢惦记,先生,怎么没听见您吹黑管呢? 我已经吹了几乎一生,吹到了世界尽头,所以我不会再吹了。 我很是惊讶,深感意外,郑重地说,先生,难道您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吗? 他露出了深不可测的微笑,当然知道,所以我再吹黑管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我该去到另一个世界的尽头了。 所以,先生今天就没有带棕色皮箱出来。 嗯,是这样,就像这只白鹭一样,除了自由,一无所有。 白鹭的伤好了吗? 上天的造物,自然会有天佑,你看,她是多么地优雅和敏锐。 是啊先生,她身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是为飞翔准备的。 一旦她飞上天空后,就会变得犀利无比,义无反顾。 他把白鹭举过头顶向上一抛,白鹭哗哗地抖开宽大的翅膀,划出了一条长长的优美弧线,向傍晚洒落金色余晖的天空飞去,那里是白昼永恒的尽头,也是另一个世界的尽头,我与他同时注视着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