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
文/岸雪
一, 我清楚地记住了暴雨袭来前的寂静,天空像夜一样阴暗,我莫名的惴惴不安,来到落地窗帘前刷地掀开帘幕,注视着被微弱的光线勾画出的城市轮廓;那些高楼大厦被乌云压得喘不过气来,失去了往日高高在上的伟岸模样;突然一道闪电劈头盖脸砸下来,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但它蓝色的电光石火已在我身后闪耀;暴雨随之席卷而来,如万马奔腾,硕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似乎想把站在窗户后的我撕个粉碎。我退到客厅里打算点一支烟稳住阵脚,忽然异样地觉得,电光下呈现的家什物件,像废墟里的残垣断壁;也就在这一瞬间,一声炸雷响过之后,浴室里传来了哗啦啦的响声,我冲进去一看,原来是水管的安全阀爆裂了,喷涌而出的水好似外面的暴雨通过水管冲杀进来的,裹挟着巨大的凉意,很快就漫出了浴室。我赶紧给物管打电话,十几分钟的样子,我便听到了门铃,我拉开门一看,一个粗壮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左脸膛上刻着一道暗红的伤疤,像是刚被闪电劈的一样,手里拿着一把露出钢丝骨架的破伞,浑身湿透了,粗黑的眉毛上挂着雨滴。他自言自语道: 狗杂种,这么大的雨,风比熊爪子还厉害,这把伞一下子就成了破玩艺儿! 我一瞧他的头发仍然像钢针那样直立着,并没有被暴雨打趴下来,心想这定是一条有点气势的汉子,急忙让出道来,领着他直奔浴室,伸出手去按壁上的电灯开关,却不见有光亮照射,又反复按了几遍后,发出了绝望的叹息,糟了,停电了! 不要这么悲观,还没有到世界末日,他一边说边从一个硕大的帆布工具包里掏出手电来,照看了一阵,在电光的映射下,喷涌翻腾的水花像一头桀骜不驯的小兽,在外面暴雨的助威下,向他发出不屑的怒吼。 他把手电递了过来,帮我支一下。 我接过来从他的脸膛旁边射过去,手电上留有他的一点余温,让人感到他已有了制服爆管的办法。 接下来,他从帆布工具包里拿出了暗红的大钳,撸起衣袖便干了起来,动作迅猛准确。我突然觉得他左脸膛上那一道紫红的伤疤离我很近,仿佛触手可及,在雪白的电光照射下,它看上去很鲜活,这让我产生了探索的欲望;而他却似乎有所感知,淡淡地说:给人干架留下的。 我来了兴趣,试探道,师傅这么威猛,还有人敢惹你? 哎,还不是替儿子出气。 有人欺负了你儿子? 小区里的狗咬了放学回家的儿子,我踢了狗两脚后,狗主人便拿来了水果刀,在我脸上来了这么一下;这个家伙瘦得跟猴似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在外面摆地摊,经常被城管撵得鸡飞狗跳,我想大家都挺不容易的,就算了。 我听了后有点触动,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了一阵后他说,这个世道,穷人何苦为难穷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还在愣神,却听到他说好了,一切都搞定了,我这才回过神来,对他深表感谢,夸他技艺非凡,而他却一声不吭,雷厉风行地离去了。
屋里的水已没过脚踝,我找来拖布把水朝阳台上赶,可外面的狂风暴雨趁机冲杀进来,屋里顿时纸片翻飞,我桌上的书本杂志和稿件洒落一地,浸泡在水里;我大惊失色,蹲下身来一阵手忙脚乱,捞起了不少东西;突然浮在水面的一张七英寸的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怔愣住了,努力地想着什么;照片上是一个街边理发匠,一个倔强的老头,正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磨刮胡刀,身后就是他租住的简陋小屋;灰暗的牛毛毡和石棉瓦混搭在一起,显得破败而寥落。我猛然想起,这是我拍的一组”小街理发匠“中的一张照片,与此同时,我一拳就砸在额头上,骂了自己一句混账,我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前几天,我去给他拍照时,他发高烧倒在了床上,盖了一床厚棉被压上了破旧的毛呢大衣,还一个劲地喊冷得要命;他瘦骨嶙峋的脸上的皱纹像松弛的皮筋,已然没有了往日那刀砍斧凿般的犀利,眼神黯淡无光,屋顶上的那一盏老旧的灯泡忽闪忽闪的,似乎比他的眼神还要昏暗。情急之下,我把他破衣柜里的所有衣物造了出来堆在他身上,过了一阵,他不再呻唤了,好像睡过去了;我只好退出去,心想过两天再来时,一定给他带一床羽绒被来。可是这两天一阵瞎忙活,我竟忘了这件事,现在再想起时,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不信守承诺的小人。我立马行动起来,把羽绒被装入一个大塑料袋里捆扎实后,塞入小车的后备箱里,而此时此刻,地下停车场内已有了很深的积水,我涉险过水,慢慢开了出来,迎接我的是扑面而来的暴雨。
二, 我与理发匠的相遇并不完全是一个巧合,那时的我正挎着相机在这座城市的旮旮角角转悠,我对破旧的厂房,衰落的小巷,斑驳的院落,以及出没在这里的灰头土脸的人感兴趣,加上时不时会遇到一闪而过的猫和总是垂头丧气的狗,更让我觉得这些破败里隐藏着神秘的力量,我自然放缓了行走的脚步,凝神屏息,一副疑神疑鬼的模样。这个时候,天空阴沉着脸,乌云把光埋在了自己的坟堆里,让本该绚丽的仲夏灰暗无比,好在我的相机上装着一枚刻画力极强的大光圈人文镜头,即使在光线暗弱的条件下也能拍出有冲击力的照片;只是我最担心暴雨突然来袭,那时我将寸步难行,因为我的相机不防水;我之所以没有带雨具出门,是听信了昨晚的天气预报,即便此时此刻,我也抱有一种侥幸心理,在寂寥的巷陌里钻来钻去,既像一个梦游症患者,又像一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外乡人。 我端着相机一路走走停停,拍了不少巷陌小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理发匠进入我的镜头;当时他正在磨刮胡刀,佝偻着身体,深青色的磨刀石上闪过一道道寒光;我按下快门的一瞬间,他似乎觉察到了,朝我望了过来,我赶紧走过去说剪个头。他没有吭声,在一块破旧的牛皮上蹭着刚磨亮的刮刀,那沙沙的声音似乎在告诉我,别废话,坐下来再说。于是我顺从地坐在漆水剥落的木椅上,一张白布仿佛从天而降搭在了我身上。他干咳了两下问道: 剪什么样式? 随便吧,这么大热的天,剪短一点好。 他一抬手,电推子便在我头上刷刷地干了起来,就像削苹果皮一样,手法精熟圆润,没有一点扯痛的感觉。镜子里呈现出他的影像来;瘦削的脸上的皱纹,就像雕刻家用刀子刻出来的一样,锐利而清晰,脸色略显苍白和干涩,带有一点病态,但小眼睛里却透出一束坚韧的暗光来,一看就是一个倔强的老头子。 年轻人,怎么会来这里剪头?他开门见山。 我迟疑了一下,不过很快就说了真话,我出来拍照,刚好看到你在这里磨刀,就图个省事。 这么个破地方,连人影都见不到一个,有什么好拍的。 越是破旧的东西,就越有成色,越耐看。 噢,你这话听上去倒是有几分道理。 他的认可让我觉得,他并不排斥我的镜头对准他,这对人像拍摄很重要,为了获得更多信息,我开始与他聊了起来: 师傅是本地人吧,这里的房子要是拆了,可以得到一大笔安置费呢。 我是外省的,房子是租的,那样的好事八辈子也掉不到咱头上。 我有点后悔自己戳了到别人的痛处,赶忙安慰道,手艺人,在哪里都一样,这里的房租也不会高,安静,不吵闹。 年轻人,这鬼地方人烟稀少,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开张了,来我这里剪头的都是些老家伙,一年就要死好几个。 我很是惊讶和悲哀,现代大都市,小青年都去了美发店,谁会在意这里有一个技艺超群的理发匠呢;我沉吟着,再也不好多问什么。 这时,他已抖尽白布上的碎发,拿来泛着青光的刮刀,手起刀落在我脸上雕刻起来,好似疱丁解牛,刀刃划过皮肤的触感平顺妥帖,一番刮下来便有了洗心革面的感觉,可我并没有睁开眼睛,还想他的刀在我的后颈上再来两下,但他已经收刀入鞘,开始用毛刷在我身上掸扫。我对他的手艺大加赞赏,他似乎并不领情,板着脸说这算什么手艺,现在他连房租都快交不上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换过地方呢,他说他走了的话,那些老家伙就找不到地儿剪头了,有好几个老家伙都是打老远坐着轮椅过来的,来来往往久了,再怎么说也有点感情了。我暗自感慨,觉得这个老头子是个有故事的人,值得好好拍几张,于是我便拿起相机给他看了我拍的一些照片,说自己还想给他拍几张。他倒挺干脆,说无所谓拍就拍吧。我开始干了起来,可拍了不倒五张相机就没电黑了屏。我一边叹气一边摇头,不得不收拾好相机与他道别,说过两天再过来看他。他说年轻人快回去吧,这么阴的天,要下暴雨了。
三, 两天过后,天空有了更大面积的阴沉,但天气预报却没有发布暴雨警示,只是在分析未来几日天气走势时强调了暴雨的可能,但天有不测风云,这一次我带上了雨衣,又换了一部防水相机。然而等我匆匆赶过去时,理发匠已发烧倒在了床上,他用两片干裂泛白的嘴唇嘟噜道,年轻人,你来啦,不好意思,你看我这副鬼样子了。我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发呆了好大一阵子后,才感觉到屋子太阴暗了,只有一扇破损的小窗把黯淡的光线送进来。我用手机电光在表皮脱落的墙壁上照了一阵,找到了电灯开关一按,嗒的一声,一盏老旧的白炽灯亮了起来;我才看清,这间简陋低矮的小屋里除了一个破床和衣柜外,几乎没什么摆设。一排露出海绵的破沙发前,有一个歪歪斜斜的茶几,上面放着一个大茶缸和一包皱巴巴的香烟。其实,这昏黄光线下呈现出来的这一切,透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力量,是可以拍几张的,但老头已病成这样了,我又怎么有心思端起相机呢。这时,他把我唤到了床边,让我去门外看一看兔笼,他养的兔子还在不在,他说有个流浪汉在这里转了几天了,一直在打他兔子的主意。我深感惊讶和好奇,来到屋外探看,果然在墙角看见了搭盖着残缺石棉瓦的兔笼;我蹲下来用手机电光一照,两只长耳小白兔,用红色玛瑙般的眼睛盯着电光,像小女孩子一样安静,它们的脚下有啃缺了的青色黄瓜,还有泛白的卷心菜;我顿生怜惜之心,抬起相机准备拍几张,却突然感到身后有影子晃动;我起身调过头来,看到一条人影闪退到了巷道尽头。 我顺道追了过去,在小巷里像老鼠一样钻来钻去,在一座青砖砌成的破桥下面,我看见躲在一株榕树后面的他,我在离他七八步的地方止步。他蓬头垢面,眼光呆滞,一脸麻木不仁,赤裸的上半身露出干柴一般的肋骨。他慢慢地蹲在了盘根错节的榕树下,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显然他是在借古老硕大的榕树为自己壮胆,也就是说,他还是有点害怕我。 我问他,哪儿的人? 他的语气有点含糊,西北的。 要烟吗? 他点了点头。 我点燃一支烟递给了他。 他把烟投入嘴里,有点饿虎扑食的感觉,一支烟好像活生生地被他咬来吃了一样,一点烟子都没有吐出来。 我又递了一支给他,你要拿兔子怎样呢? 没什么,就无聊,逗它们玩玩。 实话实说吧,你是不是想把它们弄去卖了,换些钱? 你说的这个,我还真没有想过,我这么一副吓人的样子,谁敢来买啊。 他说得有些道理,我觉得再问无益,就转身离去了。
四, 我驱车出了地下停车场后,立即就遭到暴雨的围追堵截,雨刮器用尽了全身力气,但前挡风玻璃还是有些招架不住,我的视线受到了阻碍,只能减速小心行驶。城市变成了泽国,那些在水里熄了火的小车失去往日横冲直闯的傲慢模样,耷拉着脑袋,仿佛在接受暴雨的审判;暴雨抹去了很多细节,似乎把这座不断扩张的城市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包括此时此刻呈现在眼里的世界,也不得不为暴雨擂鼓呐喊;而这种势不可当的力量也在我身体里蔓延,我的心仿佛裸露在了暴雨下,承受着它无情的抽打,这使我不由自主地有些哆嗦,我尽全力压制着;这种灵与肉的冲击与暴雨交织在一起,让我变得高度紧张和敏感。 前方是下穿隧道,有不少车辆淹在了里面,车顶上站着一些人,等待着消防的救援;我不得不调头,但后面有汽车发生了追尾,车主在暴雨里干起架来,幸亏我躲闪及时,不然就堵在这里了。我开车上了高架公路,一路比较顺畅,可乖张的暴雨积蓄起更大力量阻挡我,我感到前方似有千军万马向我冲杀过来;一番金戈铁马的厮杀,我从这一波雨幕中突围出来,但却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赶紧靠边停车用手机导航定位;也就在这一瞬间,一块倒下的广告牌砸在了我的车上,好在遇到了路过的武警士兵,他们跳下冲锋舟,齐心协力帮我把车救了出来,并冲我大喊,不要在此处停车。 我的越野车底盘较高,水只淹了半个车轮,但我没有忘乎所以地踩油门,因为前方地势越来越低,水势上涨得很快,有不少穿着黑雨衣的人在没过膝盖的积水里捡捞汽车牌照,候着车主返回来讨点好处费。我不得不小心行驶。但这时水底突然冒出个人来,手里挥舞着蓝色的车牌,不停地拍打我的车门,我顿时凉了半截,心想遭了,遇上事儿了。我下车走到车头一看,保险杠上的车牌不见了,看来是被水冲掉了,要不然就是被这个家伙故意弄下来的,但这不太可能,纵使有十八般武艺,他也不敢冒这种险。我还在愣神之际,这个手脚麻利的家伙已凑到了我跟前,黑雨衣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贼亮的眼睛,虽然有暴雨隔在中间,但他的心思一看就明白。 我说,开个价吧。 痛快点,五百吧。 我有点愤怒了,你这是趁人之危,喊这么高的价,有点不地道吧。 你看我们也是水里来火里去,冒这么大的险干这苦活,容易吗。 两百,怎么样? 这个家伙转身就走。 我冲上去抓住他要他还我车牌,没想到从水里又冒出五六个人来,一拥而上,一番拳脚相加把我打翻在水里,然后一哄而散。 我挣扎着从水里爬起来,跌跌撞撞回到车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抹掉脸上的污水,渐渐平息下来,这时,暴雨嘎然而止,我的雨刮器把挡风玻璃越刮越亮,我深吸了一气后踩下了油门,绕过一片狼藉的大街,来到了我熟悉的小巷。暴雨后巨大的寂静仿佛全都降临在了这里,一路上浅浅的积水倒映的物象在车轮的碾压下四分五裂,乌白的天光反射上来,笼罩着我发冷的脸;我眼前的一切都是沉寂的,曾经让我感到的生机也被暴雨浇灭了,只有心里的那一团隐隐的光在指引着我;世界很大,但小巷却太过窄小,我屏息缓行。在离理发铺不远的地方我停住了,下车打开后备箱抱出羽绒被,刚朝前走出几步就发现,理发铺内的那盏白炽灯依然亮着,但门前却围了一些交头接耳的人。我有些震愕,下意识地止步,眼睛睁得大大的,大脑却一片空白。 这时,有两个白衣人从屋里抬出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被白布遮盖的人,白布的白和天光的白交融在一起,很难区分出彼此,连站在一旁围观的人似乎也被映白了,变得悄无声息,只有屋檐上残留的雨滴在告诉人们,这个世界是以秒的单位被计量的,而担架一分钟也没有耽搁被抬上了殡葬车。一个一脸灰白的人一边摇头一边向我走来,我问那个担架上的人是谁,他说是理发匠,紧接,我便看见,破屋里的那一盏昏黄的灯光被人关掉了。
我突然想起了那两只小白兔,冲过去蹲下身来一看,兔笼里空空荡荡,心里刹时明白了几分,便顺着小巷追了出来,果然在那一株榕树下发现了那个西北人,但树下却多了一个破砖砌的炉灶,上面放了一口黑不溜秋的烂锅,锅里全是白花花的骨头。西北人一边抹着嘴一边用淡漠的眼光望着我,我伸出手一把就卡住了他的膀子,怒吼道: 兔子呢? 他干咳了两下,喘着气说,你不是看见了吗,我刚煮来吃了。 你……我说不出话来,一掌把他推倒在地。 他半撑着身子,竟意犹未尽地说,我只吃了一只,还有一只跑掉了。 我把他拎起来问他,朝哪里跑的? 朝桥那边跑的。 我满怀绝望的希望顺着他指的方向追寻过去,被暴雨水注满的河水差一点就漫过了堤岸,它翻滚的波涛就像河马拱起的脊背,喘着粗气,携着野性的浑浊奔腾向前,仿佛我已被这强大的力量吞没在了水中,我的挣扎是那样的渺少无望,很可能下一瞬间,我就会像纸片一样被撕碎,变成微不足道的泥沙,满世界都找不到自己的葬身之地。 突然,在前方一伸入河水的台阶处,一道白光在我眼前闪耀,我定眼一看,那小小的白兔在巨大的昏暗中注视着河水,安静得就像月光下冥想的少女,仿佛对于随时可能降临的命运,她早就想明白了一样,她要给世界留下清白和纯美。 我冲上去,把她搂在怀里,抚摸她的小脑袋,对着她那红玛瑙般的眼睛说: 我们在一起吧,在这活不下去的世界里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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