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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
[楼主] 作者:岸雪  发表时间:2021/11/24 2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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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

 

                  文/岸雪

 

 

一,

我清楚地记住了暴雨袭来前的寂静,天空像夜一样阴暗,我莫名的惴惴不安,来到落地窗帘前刷地掀开帘幕,注视着被微弱的光线勾画出的城市轮廓;那些高楼大厦被乌云压得喘不过气来,失去了往日高高在上的伟岸模样;突然一道闪电劈头盖脸砸下来,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但它蓝色的电光石火已在我身后闪耀;暴雨随之席卷而来,如万马奔腾,硕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似乎想把站在窗户后的我撕个粉碎。我退到客厅里打算点一支烟稳住阵脚,忽然异样地觉得,电光下呈现的家什物件,像废墟里的残垣断壁;也就在这一瞬间,一声炸雷响过之后,浴室里传来了哗啦啦的响声,我冲进去一看,原来是水管的安全阀爆裂了,喷涌而出的水好似外面的暴雨通过水管冲杀进来的,裹挟着巨大的凉意,很快就漫出了浴室。我赶紧给物管打电话,十几分钟的样子,我便听到了门铃,我拉开门一看,一个粗壮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左脸膛上刻着一道暗红的伤疤,像是刚被闪电劈的一样,手里拿着一把露出钢丝骨架的破伞,浑身湿透了,粗黑的眉毛上挂着雨滴。他自言自语道:

狗杂种,这么大的雨,风比熊爪子还厉害,这把伞一下子就成了破玩艺儿!

我一瞧他的头发仍然像钢针那样直立着,并没有被暴雨打趴下来,心想这定是一条有点气势的汉子,急忙让出道来,领着他直奔浴室,伸出手去按壁上的电灯开关,却不见有光亮照射,又反复按了几遍后,发出了绝望的叹息,糟了,停电了!

不要这么悲观,还没有到世界末日,他一边说边从一个硕大的帆布工具包里掏出手电来,照看了一阵,在电光的映射下,喷涌翻腾的水花像一头桀骜不驯的小兽,在外面暴雨的助威下,向他发出不屑的怒吼。

他把手电递了过来,帮我支一下。

我接过来从他的脸膛旁边射过去,手电上留有他的一点余温,让人感到他已有了制服爆管的办法。

接下来,他从帆布工具包里拿出了暗红的大钳,撸起衣袖便干了起来,动作迅猛准确。我突然觉得他左脸膛上那一道紫红的伤疤离我很近,仿佛触手可及,在雪白的电光照射下,它看上去很鲜活,这让我产生了探索的欲望;而他却似乎有所感知,淡淡地说:给人干架留下的。

我来了兴趣,试探道,师傅这么威猛,还有人敢惹你?

哎,还不是替儿子出气。

有人欺负了你儿子?

小区里的狗咬了放学回家的儿子,我踢了狗两脚后,狗主人便拿来了水果刀,在我脸上来了这么一下;这个家伙瘦得跟猴似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在外面摆地摊,经常被城管撵得鸡飞狗跳,我想大家都挺不容易的,就算了。

我听了后有点触动,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了一阵后他说,这个世道,穷人何苦为难穷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还在愣神,却听到他说好了,一切都搞定了,我这才回过神来,对他深表感谢,夸他技艺非凡,而他却一声不吭,雷厉风行地离去了。

 

屋里的水已没过脚踝,我找来拖布把水朝阳台上赶,可外面的狂风暴雨趁机冲杀进来,屋里顿时纸片翻飞,我桌上的书本杂志和稿件洒落一地,浸泡在水里;我大惊失色,蹲下身来一阵手忙脚乱,捞起了不少东西;突然浮在水面的一张七英寸的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怔愣住了,努力地想着什么;照片上是一个街边理发匠,一个倔强的老头,正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磨刮胡刀,身后就是他租住的简陋小屋;灰暗的牛毛毡和石棉瓦混搭在一起,显得破败而寥落。我猛然想起,这是我拍的一组小街理发匠“中的一张照片,与此同时,我一拳就砸在额头上,骂了自己一句混账,我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前几天,我去给他拍照时,他发高烧倒在了床上,盖了一床厚棉被压上了破旧的毛呢大衣,还一个劲地喊冷得要命;他瘦骨嶙峋的脸上的皱纹像松弛的皮筋,已然没有了往日那刀砍斧凿般的犀利,眼神黯淡无光,屋顶上的那一盏老旧的灯泡忽闪忽闪的,似乎比他的眼神还要昏暗。情急之下,我把他破衣柜里的所有衣物造了出来堆在他身上,过了一阵,他不再呻唤了,好像睡过去了;我只好退出去,心想过两天再来时,一定给他带一床羽绒被来。可是这两天一阵瞎忙活,我竟忘了这件事,现在再想起时,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不信守承诺的小人。我立马行动起来,把羽绒被装入一个大塑料袋里捆扎实后,塞入小车的后备箱里,而此时此刻,地下停车场内已有了很深的积水,我涉险过水,慢慢开了出来,迎接我的是扑面而来的暴雨。

 

二,

我与理发匠的相遇并不完全是一个巧合,那时的我正挎着相机在这座城市的旮旮角角转悠,我对破旧的厂房,衰落的小巷,斑驳的院落,以及出没在这里的灰头土脸的人感兴趣,加上时不时会遇到一闪而过的猫和总是垂头丧气的狗,更让我觉得这些破败里隐藏着神秘的力量,我自然放缓了行走的脚步,凝神屏息,一副疑神疑鬼的模样。这个时候,天空阴沉着脸,乌云把光埋在了自己的坟堆里,让本该绚丽的仲夏灰暗无比,好在我的相机上装着一枚刻画力极强的大光圈人文镜头,即使在光线暗弱的条件下也能拍出有冲击力的照片;只是我最担心暴雨突然来袭,那时我将寸步难行,因为我的相机不防水;我之所以没有带雨具出门,是听信了昨晚的天气预报,即便此时此刻,我也抱有一种侥幸心理,在寂寥的巷陌里钻来钻去,既像一个梦游症患者,又像一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外乡人。

我端着相机一路走走停停,拍了不少巷陌小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理发匠进入我的镜头;当时他正在磨刮胡刀,佝偻着身体,深青色的磨刀石上闪过一道道寒光;我按下快门的一瞬间,他似乎觉察到了,朝我望了过来,我赶紧走过去说剪个头。他没有吭声,在一块破旧的牛皮上蹭着刚磨亮的刮刀,那沙沙的声音似乎在告诉我,别废话,坐下来再说。于是我顺从地坐在漆水剥落的木椅上,一张白布仿佛从天而降搭在了我身上。他干咳了两下问道:

剪什么样式?

随便吧,这么大热的天,剪短一点好。

他一抬手,电推子便在我头上刷刷地干了起来,就像削苹果皮一样,手法精熟圆润,没有一点扯痛的感觉。镜子里呈现出他的影像来;瘦削的脸上的皱纹,就像雕刻家用刀子刻出来的一样,锐利而清晰,脸色略显苍白和干涩,带有一点病态,但小眼睛里却透出一束坚韧的暗光来,一看就是一个倔强的老头子。

年轻人,怎么会来这里剪头?他开门见山。

我迟疑了一下,不过很快就说了真话,我出来拍照,刚好看到你在这里磨刀,就图个省事。

这么个破地方,连人影都见不到一个,有什么好拍的。

越是破旧的东西,就越有成色,越耐看。

噢,你这话听上去倒是有几分道理。

他的认可让我觉得,他并不排斥我的镜头对准他,这对人像拍摄很重要,为了获得更多信息,我开始与他聊了起来:

师傅是本地人吧,这里的房子要是拆了,可以得到一大笔安置费呢。

我是外省的,房子是租的,那样的好事八辈子也掉不到咱头上。

我有点后悔自己戳了到别人的痛处,赶忙安慰道,手艺人,在哪里都一样,这里的房租也不会高,安静,不吵闹。

年轻人,这鬼地方人烟稀少,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开张了,来我这里剪头的都是些老家伙,一年就要死好几个。

我很是惊讶和悲哀,现代大都市,小青年都去了美发店,谁会在意这里有一个技艺超群的理发匠呢;我沉吟着,再也不好多问什么。

这时,他已抖尽白布上的碎发,拿来泛着青光的刮刀,手起刀落在我脸上雕刻起来,好似疱丁解牛,刀刃划过皮肤的触感平顺妥帖,一番刮下来便有了洗心革面的感觉,可我并没有睁开眼睛,还想他的刀在我的后颈上再来两下,但他已经收刀入鞘,开始用毛刷在我身上掸扫。我对他的手艺大加赞赏,他似乎并不领情,板着脸说这算什么手艺,现在他连房租都快交不上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换过地方呢,他说他走了的话,那些老家伙就找不到地儿剪头了,有好几个老家伙都是打老远坐着轮椅过来的,来来往往久了,再怎么说也有点感情了。我暗自感慨,觉得这个老头子是个有故事的人,值得好好拍几张,于是我便拿起相机给他看了我拍的一些照片,说自己还想给他拍几张。他倒挺干脆,说无所谓拍就拍吧。我开始干了起来,可拍了不倒五张相机就没电黑了屏。我一边叹气一边摇头,不得不收拾好相机与他道别,说过两天再过来看他。他说年轻人快回去吧,这么阴的天,要下暴雨了。

 

三,

两天过后,天空有了更大面积的阴沉,但天气预报却没有发布暴雨警示,只是在分析未来几日天气走势时强调了暴雨的可能,但天有不测风云,这一次我带上了雨衣,又换了一部防水相机。然而等我匆匆赶过去时,理发匠已发烧倒在了床上,他用两片干裂泛白的嘴唇嘟噜道,年轻人,你来啦,不好意思,你看我这副鬼样子了。我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发呆了好大一阵子后,才感觉到屋子太阴暗了,只有一扇破损的小窗把黯淡的光线送进来。我用手机电光在表皮脱落的墙壁上照了一阵,找到了电灯开关一按,嗒的一声,一盏老旧的白炽灯亮了起来;我才看清,这间简陋低矮的小屋里除了一个破床和衣柜外,几乎没什么摆设。一排露出海绵的破沙发前,有一个歪歪斜斜的茶几,上面放着一个大茶缸和一包皱巴巴的香烟。其实,这昏黄光线下呈现出来的这一切,透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力量,是可以拍几张的,但老头已病成这样了,我又怎么有心思端起相机呢。这时,他把我唤到了床边,让我去门外看一看兔笼,他养的兔子还在不在,他说有个流浪汉在这里转了几天了,一直在打他兔子的主意。我深感惊讶和好奇,来到屋外探看,果然在墙角看见了搭盖着残缺石棉瓦的兔笼;我蹲下来用手机电光一照,两只长耳小白兔,用红色玛瑙般的眼睛盯着电光,像小女孩子一样安静,它们的脚下有啃缺了的青色黄瓜,还有泛白的卷心菜;我顿生怜惜之心,抬起相机准备拍几张,却突然感到身后有影子晃动;我起身调过头来,看到一条人影闪退到了巷道尽头。

我顺道追了过去,在小巷里像老鼠一样钻来钻去,在一座青砖砌成的破桥下面,我看见躲在一株榕树后面的他,我在离他七八步的地方止步。他蓬头垢面,眼光呆滞,一脸麻木不仁,赤裸的上半身露出干柴一般的肋骨。他慢慢地蹲在了盘根错节的榕树下,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显然他是在借古老硕大的榕树为自己壮胆,也就是说,他还是有点害怕我。

我问他,哪儿的人?

他的语气有点含糊,西北的。

要烟吗?

他点了点头。

我点燃一支烟递给了他。

他把烟投入嘴里,有点饿虎扑食的感觉,一支烟好像活生生地被他咬来吃了一样,一点烟子都没有吐出来。

我又递了一支给他,你要拿兔子怎样呢?

没什么,就无聊,逗它们玩玩。

实话实说吧,你是不是想把它们弄去卖了,换些钱?

你说的这个,我还真没有想过,我这么一副吓人的样子,谁敢来买啊。

他说得有些道理,我觉得再问无益,就转身离去了。

 

四,

我驱车出了地下停车场后,立即就遭到暴雨的围追堵截,雨刮器用尽了全身力气,但前挡风玻璃还是有些招架不住,我的视线受到了阻碍,只能减速小心行驶。城市变成了泽国,那些在水里熄了火的小车失去往日横冲直闯的傲慢模样,耷拉着脑袋,仿佛在接受暴雨的审判;暴雨抹去了很多细节,似乎把这座不断扩张的城市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包括此时此刻呈现在眼里的世界,也不得不为暴雨擂鼓呐喊;而这种势不可当的力量也在我身体里蔓延,我的心仿佛裸露在了暴雨下,承受着它无情的抽打,这使我不由自主地有些哆嗦,我尽全力压制着;这种灵与肉的冲击与暴雨交织在一起,让我变得高度紧张和敏感。

前方是下穿隧道,有不少车辆淹在了里面,车顶上站着一些人,等待着消防的救援;我不得不调头,但后面有汽车发生了追尾,车主在暴雨里干起架来,幸亏我躲闪及时,不然就堵在这里了。我开车上了高架公路,一路比较顺畅,可乖张的暴雨积蓄起更大力量阻挡我,我感到前方似有千军万马向我冲杀过来;一番金戈铁马的厮杀,我从这一波雨幕中突围出来,但却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赶紧靠边停车用手机导航定位;也就在这一瞬间,一块倒下的广告牌砸在了我的车上,好在遇到了路过的武警士兵,他们跳下冲锋舟,齐心协力帮我把车救了出来,并冲我大喊,不要在此处停车。

我的越野车底盘较高,水只淹了半个车轮,但我没有忘乎所以地踩油门,因为前方地势越来越低,水势上涨得很快,有不少穿着黑雨衣的人在没过膝盖的积水里捡捞汽车牌照,候着车主返回来讨点好处费。我不得不小心行驶。但这时水底突然冒出个人来,手里挥舞着蓝色的车牌,不停地拍打我的车门,我顿时凉了半截,心想遭了,遇上事儿了。我下车走到车头一看,保险杠上的车牌不见了,看来是被水冲掉了,要不然就是被这个家伙故意弄下来的,但这不太可能,纵使有十八般武艺,他也不敢冒这种险。我还在愣神之际,这个手脚麻利的家伙已凑到了我跟前,黑雨衣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贼亮的眼睛,虽然有暴雨隔在中间,但他的心思一看就明白。

我说,开个价吧。

痛快点,五百吧。

我有点愤怒了,你这是趁人之危,喊这么高的价,有点不地道吧。

你看我们也是水里来火里去,冒这么大的险干这苦活,容易吗。

两百,怎么样?

这个家伙转身就走。

我冲上去抓住他要他还我车牌,没想到从水里又冒出五六个人来,一拥而上,一番拳脚相加把我打翻在水里,然后一哄而散。

我挣扎着从水里爬起来,跌跌撞撞回到车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抹掉脸上的污水,渐渐平息下来,这时,暴雨嘎然而止,我的雨刮器把挡风玻璃越刮越亮,我深吸了一气后踩下了油门,绕过一片狼藉的大街,来到了我熟悉的小巷。暴雨后巨大的寂静仿佛全都降临在了这里,一路上浅浅的积水倒映的物象在车轮的碾压下四分五裂,乌白的天光反射上来,笼罩着我发冷的脸;我眼前的一切都是沉寂的,曾经让我感到的生机也被暴雨浇灭了,只有心里的那一团隐隐的光在指引着我;世界很大,但小巷却太过窄小,我屏息缓行。在离理发铺不远的地方我停住了,下车打开后备箱抱出羽绒被,刚朝前走出几步就发现,理发铺内的那盏白炽灯依然亮着,但门前却围了一些交头接耳的人。我有些震愕,下意识地止步,眼睛睁得大大的,大脑却一片空白。

这时,有两个白衣人从屋里抬出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被白布遮盖的人,白布的白和天光的白交融在一起,很难区分出彼此,连站在一旁围观的人似乎也被映白了,变得悄无声息,只有屋檐上残留的雨滴在告诉人们,这个世界是以秒的单位被计量的,而担架一分钟也没有耽搁被抬上了殡葬车。一个一脸灰白的人一边摇头一边向我走来,我问那个担架上的人是谁,他说是理发匠,紧接,我便看见,破屋里的那一盏昏黄的灯光被人关掉了。

 

我突然想起了那两只小白兔,冲过去蹲下身来一看,兔笼里空空荡荡,心里刹时明白了几分,便顺着小巷追了出来,果然在那一株榕树下发现了那个西北人,但树下却多了一个破砖砌的炉灶,上面放了一口黑不溜秋的烂锅,锅里全是白花花的骨头。西北人一边抹着嘴一边用淡漠的眼光望着我,我伸出手一把就卡住了他的膀子,怒吼道:

兔子呢?

他干咳了两下,喘着气说,你不是看见了吗,我刚煮来吃了。

你……我说不出话来,一掌把他推倒在地。

他半撑着身子,竟意犹未尽地说,我只吃了一只,还有一只跑掉了。

我把他拎起来问他,朝哪里跑的?

朝桥那边跑的。

我满怀绝望的希望顺着他指的方向追寻过去,被暴雨水注满的河水差一点就漫过了堤岸,它翻滚的波涛就像河马拱起的脊背,喘着粗气,携着野性的浑浊奔腾向前,仿佛我已被这强大的力量吞没在了水中,我的挣扎是那样的渺少无望,很可能下一瞬间,我就会像纸片一样被撕碎,变成微不足道的泥沙,满世界都找不到自己的葬身之地。

突然,在前方一伸入河水的台阶处,一道白光在我眼前闪耀,我定眼一看,那小小的白兔在巨大的昏暗中注视着河水,安静得就像月光下冥想的少女,仿佛对于随时可能降临的命运,她早就想明白了一样,她要给世界留下清白和纯美。

我冲上去,把她搂在怀里,抚摸她的小脑袋,对着她那红玛瑙般的眼睛说:

我们在一起吧,在这活不下去的世界里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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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楼]  作者:单纯女人  发表时间: 2021/11/25 21:54 

太久没有被文字从鸽子中吸引去了……

再读岸雪的小说,仿佛被一种魔力吸引进去。

读完不由得哼出了《把根留住》的旋律…… 

 [4楼]  作者:fanglian2  发表时间: 2021/11/29 16:21 

闪电基本够用就行,没有能力掺加的活动不掺加就好,像我现在好多任务都不做了,做太多没用
 [5楼]  作者:蓝天火焰  发表时间: 2021/12/25 08:58 

对【3楼】说:

2012年的文字。这个年纪,纪年都是十开头。泛起文青的酸气,就喜欢旧地重游。西路封了不少坛子,没剩下几个了吧。看啊可能熟悉的名字,还挺有感觉的。

 

祝好! 

 [6楼]  作者:一代天骄  发表时间: 2021/12/29 22:00 

对【5楼】说:
永远的亲切,尽管许多名字不见了,但却是心底无与伦比的记忆。
[楼主]  [7楼]  作者:岸雪  发表时间: 2022/02/09 10:55 

太阳照耀着我和秋子的爱情

 

 

一,

我总是会想起秋子那一张迷惘而苍白的脸,我已认定即使多年后,我跨越时空的距离呆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我也躲不掉这一张脸的审视,因为秋子的迷惘和苍白已汇入我生命的河流,在每一个太阳升起的日子里,我似乎总会看见她从阳光的尽头向我走来,就像当初在图书馆天台上时,她身上强烈的光线让人印象深刻一样。那时的图书馆很清冷,外面硕大的太阳照耀着万物,却很难渗透进图书馆来,我穿过幽暗曲折的走廊,通过一个隐蔽的楼道来到天台上,一眼就看到秋子背对阳光,仿佛在用她身上的所有明与暗迎接我。耀眼的逆光勾勒出了她的轮廓,她白色的连衣裙透出光来,这使她看上去更加瘦小。她一言不发,但我却能分明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迷惘和苍白,正一点点把我笼罩起来,这使我总想离她再近一点,与她肩并肩地靠在一起;可是一条无形的界线让我止步不前,我只能在离她很近的地方靠在护栏上;与她背对阳光的姿势相反,我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扫视着呈现在阳光下的世界,仿佛这个绚烂的世界里的每一个细节里都有秋子的影子。这样想像着秋子也是一件美好的事,不过我还是暗暗地等待着秋子开口说话。也许秋子感应到了我的心思,她转过身来朝向太阳,她说阳光把这个虚伪的世界全都照出来了。我无语应答,我觉得阳光下的秋子应该是很冷的,她白纱般的连衣裙在阳光的照射下,透出了她单薄的身子,我很想挪动身体靠近她,让她感受到一点我身上的热气;可秋子的话让人感到太阳并没有晒热我,事实上,我也是很冷的,我眼前呈现在阳光下的世界也是很冷的。所以我一动不动。秋子接着说这个虚伪的世界里,虽然到处都有阳光,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地。这话听得我心痛,我是那样的爱秋子,虽然没有对她表白过,但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然而现在我只能沉默,就像这个阳光照耀下的世界一样。多年后,当我回想起这样的沉默时,我仍然有玉石俱焚的感觉。

 

秋子在师大文学院读大三,总喜欢抱着诗集在图书馆的天台上对着阳光冥想,去图书馆借阅的学生很少,没人知道图书馆里还有这么一个天台,这似乎是天意,冥冥中这个太阳照耀的天台就属于了秋子,因为秋子不喜欢涌动在校园里的喧哗,她安静淡漠,素面朝天,当她抱着诗集独自向图书馆走去时,一袭白色连衣裙的她看上去是那样的清寂。那时的我着了魔似地喜欢小说,图书馆成了我的朝圣之地,每周大部分时间呆在了那里。一天我从阅览室出来接听完手机后,莫名地拐进了一条幽暗的楼道,上了两层陌生的楼梯后,猛然发现更上面一点的地方有太阳光漏进来,带着恒定的光亮,与阅览室冷冰冰的灯光不一样,它直接就照到了我心上。我循着光线登上楼去,发现天台的门敞开着,强烈的阳光让我的眼睛有些不适应,一阵眼花缭乱后,我突然看见了秋子正捧着诗集,望着远方的天空出神;天台上的阳光仿佛全都汇聚在了她白色的连衣裙上,让人觉得,她身上才是阳光产生的地方。也就是这一瞬间,我莫名地喜欢上了秋子。我和秋子虽是同窗,但交往不多,对于平素里的擦肩而过早就习以为常;可是现在,我却被阳光下的秋子吸引住了,她身上的每一处都是那样的美;她的沉思,她的清寂,她白色的连衣裙与阳光混在了一起,已经很难分出彼此来。

我轻轻走过去,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下来。

秋子听到了动静,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我。

我说我来借小说,看到了太阳光线,就顺着走了上来。

她说是啊,这里给人离太阳很近的感觉,但世界却很远很冷。

我有些震动,看着她迷惘而苍白的脸,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不忍地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空洞地望着阳光普照的世界。其实这一瞬间,我真想说,秋子,我喜欢你,却被眼前强大的阳光堵了回去,剩下的就是沉默,我想像着处于风雨飘摇中的秋子。

秋子在美院油画系做肖像模特儿,经常在画室一呆就是一整天,油画导师戴一副金边眼镜,有民国时期知识分子那种儒雅清朗的气质,明里人们导师导师地叫他,可私下里美院的女生都称他为民国男神。他在人物肖像上造诣很高,擅长表现人物深刻的心理;也许秋子身上的清寂和淡漠与众不同,他才为之着迷,即使画室里的学生已下课归去,他仍然没有停下手中的画笔,一直画到尽兴为止。这段时间,人们时常看见他和秋子出双入对地在校园里漫步。于是,坊间的传闻渐渐盛行起来,有人说,秋子已成了油画导师的情妇,他们已在外面开房过了夜,更有人说,他们甚至在画室里拥抱接吻。另外还有人说,油画导师在很晚的时候送秋子回宿舍,两人还手挽手,很有依依不舍的感觉。所有这一切,都让秋子和油画导师处于了汹涌的风口浪尖上,校园里的气氛越来越不对劲。而对于此刻眼前的秋子,我唯有怜惜,却无话可说,也不能说什么,只能像秋子一样把眼光投向阳光普照的世界。

 

二,

一月后,学院美术馆举办学生画展,同时专门设了一个馆展出油画导师的作品,画展的海报一贴出来,立即就引起了轩然大波,秋子在每一张海报中都呼之欲出,吊足了人们的胃口,人们对奇闻逸事的兴趣远远超过了绘画本身。这分明是把秋子放在世俗的审判台上拷问,堂而皇之的背后是嫉妒和诅咒。我不想成为这些人的帮凶,压住了强大的好奇心,没有去看画展,而是与秋子相约图书馆,心想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等画展一结束,一切都会恢复如初。图书馆的天台上,太阳照常升起,我和秋子肩并肩靠在护栏上,对着直射的阳光;秋子把诗集放在肘旁,双手托住下巴,说好冷的太阳。其实我知道她会这么说的,所以已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心理准备,但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沉默,怎么也该说两句安慰秋子的话,然而我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默默地望着她。阳光把秋子瘦削的脸照得这样的迷惘和苍白,她白色的连衣裙反射出来的光,把我笼罩了起来,我感到自己也是清冷无助的;其实我知道,清冷无助的应该是秋子,我只是在借这种感受逃避自己的沉默;我开始恨自己,咬着牙,暗暗地攥紧手指,心想既然这么强烈的太阳都不能暖热秋子,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把眼光投向太阳照耀的万物,仿佛发现,每一件事物里都有秋子的迷惘和苍白,这让我心疼不已,这一瞬间,我知道我已爱上了秋子。

秋子,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我鼓足勇气说。

秋子转过脸来注视着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的沉默已告诉我了一切。

除了沉默之外,我还有要说的。

秋子调过头来,用迷惘的眼神望着我,她的脸色是那样的苍白。

我突然没了底气,把已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陡然觉得此刻的阳光是这样的灿烂。

秋子说,其实,你已告诉了我一切,谢谢。

我为自己的怯懦深感后悔,暗暗挣扎着。

秋子似乎感觉到了一点什么,转过脸去说,阳光好美,但却与我无关,这就是现实。

不,秋子,这不是现实。

我猛然伸出手试图抱住她,她吃了一惊,一不小心就把肘边诗集碰到了楼下去,落在一个平台上,秋子下意识尖叫了一声。

我观察了一下发现,下面是图书馆书库的位置,有一个直竖的梯子通向下方。我与秋子一前一后下去了,刚一弯腰拾起诗集,就听到书库里传出了一阵响动。秋子说书库里有人。我攀上窗台把眼睛贴在冰冷的窗户上向内探望,忽然看见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正趴在办公桌上干那种事情,我感到晦气无比,慌忙退下来说,秋子,咱们快离开这里。

 

画展终于结束了,但听舍友说馆内的画还未拆下来,我最终没有敌过好奇心,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悄悄去到美术馆。硕大的美术馆内空无一人,布展灯勾勒出了一排排半暗半明的展墙。我停在油画导师的作品前,注视着画中的秋子,秋子穿一身民国时代的旗袍,脑后光润的发髻上插着一根银色的簪子,白净的手腕上戴着碧绿的玉镯,纤细的指头抚弄着一架棕色的古筝。我屏住呼吸移动脚步,一幅幅看下去,每一幅画里秋子弹奏着不同的古代乐器。我的眉头一点点收紧起来,心中渐渐升起了一种抗拒之感,带着无法言喻的愤怒和绝望,因为我已分明感觉到,画中的秋子越来越像古代青楼里的歌女,很显然,油画导师是有意这样画的。我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也为秋子深感不平;本来秋子已处于万人的唾沫之中,看了画展的人又会怎样联想秋子呢。我心里堵得慌,止不住哆嗦起来,这时美术馆的灯刷地全部熄灭,忽然降临的黑暗中我感到有人故意关灯。我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刚好看见不远处油画导师正在上楼,上方一扇窄窄的窗户透进来的阳光映衬出他落寞的背影。我快步走过去,对着楼梯上的影子喊到:

您画的不是秋子,真实的秋子不是这个样子的!

楼上方的影子说,这个世界不过如此,都得接受失败。

我绝望地靠在扶手上,蜷缩下来,声音有些嘶哑,这不是真实的秋子,您为什么要这样画呢?

上面没有应答。

我抬头一看,那条落寞的背影已不见了,我循着窗户上透进来的光,逐级向上登去,每层楼道的拐角处,都有恰到好处的窗户把阳光吸收进来,光与影交错后形成了一种迷离朦胧之感,不过美术馆内的阴暗还是要更强大一些,很快,我便失去了方向感,转了无数个圈子后站在了美术馆门口,门外强烈的光线不断涌进来。很久,我的眼睛才适应了这种变化,向门外望去,竟然看见那里停着一辆白色的救护车,有一些人在那里围观。我吃了一惊,凝神看过去,发现地上躺着一个被白罩单完全覆盖的人,紧接便听到有人说,油画导师跳楼自杀了。我惊呆了,在白得来刺眼的罩单旁,我看见了那一副镶着金边的眼镜,镜片折射的光忽闪忽闪的;不过,太阳光更多地停在了白罩单上,使它看上去像一面闪着白光的大屏幕,仿佛把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吸了进去。

 

三,

油画导师自杀后,秋子顿时成了众矢之的,走在校园里的秋子显得更加清寂,而更让人心痛的是她开始刻意回避我,我知道她是怕我沾上了尘世的纷扰,但此时此刻,我又怎能离开孤立无援的秋子呢,所以她越回避我,我越是感到她需要我,我不能呆在秋子的世界之外,因为我是那样的爱她。我们又去了图书馆的天台,但这一次下起了很大的雨,仿佛要把这个世界的里里外外都冲刷一遍,图书馆的天台成了雨的一部分,我和秋子也成了雨的一部分。秋子撑一把白雨伞,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她看上去很是单薄,而在无边无际的雨水中,她的清寂更是格外显眼。我很后悔自己撑了一把黑雨伞,一白一黑无形中画出的界线推远了我,好在哗哗的大雨模糊了这样的区别,把我和秋子连在了一起;但我总感到,从秋子雨伞上淌下的雨水更猛烈一些,我陡然产生了一种想与秋子调换雨伞的冲动,却觉得自己的黑雨伞配不上秋子,因为秋子看上去是那样地从容淡定。

我不能再沉默了,必须得说点什么。秋子,听舍友说,你已申请了休学。

不,我不会离开的,我喜欢这个太阳照耀的地方,只有这个地方是干净的,明朗的。

可现在大家的眼光都盯着你。

所以我就更应该站在这里,让别人看到,我总是和阳光在一起的。

可是,在暗处的人不一定看得见阳光。

是这样,我现在是死无对证,百口莫辩,只有这里的阳光知道我的清白。

秋子把我排除在了阳光之外,这让我心有不甘,我加强了语气说,秋子,请相信我,我知道你是清白的。

不,有些事情,也许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我吃了一惊,愣愣地望着秋子,雨幕里秋子似乎在挣扎,她的迷惘和苍白若隐若现。

沉默了很久,秋子才说,那天晚上,导师在我的饮料里放了迷药,然后……侮辱了我。

我震惊不已,呆呆地立在原地,头脑一片空白,在我耳畔,雨水冲刷的声音突然变大了,我周围的世界仿佛裂开了口子,随时都有可能轰然倒塌一样,我感到自己在摇晃。

沉默,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我竭尽全力稳住自己,秋子,无论怎样,我都不会离开你。

秒子冷淡地说,你想扮演救世主的角色吗,到时候,恐怕连你自己也难全身而退。

我感到有些绝望,拼命抵抗着,秋子,我愿意和你呆在一起,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秋子沉默了。

很久,她才冷酷地说,不,再见。

秋子转身毅然离去了,她的决绝像钉子一样把我钉在了原地。

 

秋子的手机关掉了,我打去的电话和发去的短信都碰了壁。我每周照例去图书馆,在属于秋子的天台上等她,可是,除了照常升起的太阳,却不见秋子的到来。又过了几周,我去到图书馆时陡然发现,通向天台的那道门已被锁闭了,上面贴了纸条,写着闲人免进的字样。我失望之极。不过很快我就卷入了生活的浪潮,找了一份陪聊的兼职,按照事前的约定,我来到城南别墅群落里,穿过花园里的小径,登上一个大理石台阶,看见一扇半掩着白门,我拨了手机后在门旁踌躇着;一个穿青花短旗袍戴墨镜的女人出来了,瞄了我一眼后说,嗯,到得正是时候,跟我来吧。我随着她来到花园外的一辆红色跑车旁,她打开车门,探了半个身子进去整理着什么,她穿着肉色丝袜的腿露在车外,修长而性感,看得我有些发呆。谁料这时她突然调过头来招呼我上车,我已经掩饰不住了,慌乱地绕过车头上了副驾。女人坐端正后,脱掉高跟凉鞋,然后踩下油门。我本以为她要换鞋的,没想到她直接光着脚开车,隔着一层薄薄的丝袜,她的脚会舒服吗,这个问题让我有些分神,不过我还是强行振作了起来。这时跑车已驶上了一条宽敞的林荫大道,像一团雷火那样风驰电掣起来。女人把墨镜挪上额头,我在反光镜里看到,她的眼睛被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神秘莫测,我暗暗想我能给她聊些什么呢,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我一个穷大学生与一个贵妇之间,能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她看上去高雅文静,像知识女性,或许我在图书馆读的那些小说会派上用场;谁知道呢,听天由命吧。等我整理好纷乱的思绪镇定下来时,发现跑车缓缓停在了一处米色的海滩上,离海滩几十米远的地方是蔚蓝的大海。我真没有想到,她会带我到海边来,而没有去酒店或高档会所,这里海天寥廓,寂静无人。女人问我喜欢大海吗,有些发呆的我赶紧说喜欢;女人说走,下去看看。

我与女人沿着海边的弧线向未知的地方慢慢走去,她穿着丝袜踩在松软的沙滩上,摇曳的身后留下了一串浅浅的脚印。她要我谈谈对大海的感受和印象,于是我给她讲起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讲起了老人与鲨鱼搏斗时惊心动魄的场面;在她的要求下,我与她坐在了潮湿的沙滩上;她完全安静下来,注视着大海。当我讲到老人拖着一副鱼骨架归航时,她叹了一口气,说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征服和失败,太悲壮了。接下来她要我讲讲我自己的事情,轻松的,有趣的。这让我有些为难,自己一个穷学生,除了埋头读书,还能有什么逸闻趣事呢。不过这一瞬间,我猛然想起了秋子,想起了她在图书馆阳光灿烂的天台上冥想时的模样。于是我给她讲起了秋子的故事,特别是太阳照耀下的秋子,她白色的连衣裙透出来的迷人光感,以及她的迷惘和苍白,我用了很多词汇加以描述;但是我只把故事讲了一半,对于秋子的不幸遭遇只字不提,因为在阳光下的秋子才是最美的,我不愿意她的形象被抹黑。女人听了后感叹道,校园很纯真,可惜自己已回不去了。同时说秋子那么迷人,肯定很漂亮吧。我说秋子确实很漂亮,只是太清寂了。女人说她自己也很清寂。我震动了一下,调过头小心地望着她,有些疑惑不解。她淡淡地笑了,让我不要太拘谨,再大方一点,停顿片刻后,她问:

怎么样,在你眼里,我还算漂亮吧,比得上你的秋子吗?

我吃了一惊,想了一阵后才说,秋子和夫人是不同类型的,夫人有清贵之气,有女人味,有魅力。

女人自嘲地笑了,好久没有听到男人这样夸过我了,男人向女人献殷勤看来是天生的。

我有些无辜,申辩道,我说的是真话,没有一点虚情假意。

女人露出了神秘的微笑,我知道你不是曲意奉承,可比起你的秋子来,我还差很远,她是校园的仙女,而我是背负骂名的寂寞情妇。

我惊呆了,望着她发愣。

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等你出了校门经历很多事后,就再也不会用这种眼光打量我了。

我哆嗦着问她,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

这本来就不算什么,就当闲聊吧,一个人寂寞久了,就想说点什么。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我陷入了沉思。

女人说,谢谢你给我讲的故事,天色已晚,咱们该回去了。

 

火红的跑车直接开回了女人的别墅,女人把我带到一个阳台上,递来一个望远镜,说那边有一个自然湿地,天上能看到很多迁徙的候鸟,然后女人到浴室洗澡去了。橙色的阳台宽大而敞亮,一把蓝色的遮阳伞下摆着一圈椅子,中间是一个乳白色的桌子,上面放着暗绿的葡萄酒瓶和一个透亮的高脚杯,在傍晚越渐深沉的阳光照射下,杯里的余下的葡萄酒仿佛在燃烧。我端起望远镜向远处看去,果然看见成群结队的候鸟在落日的余晖里飞来飞去,天空变成了动态的画面,大自然神奇的造化在这一瞬间凝聚起了所有美感,向凡俗尘世显示出存在的意义。这时女人打来了手机,要我去客厅里把沙发上的吊带裙递给她一下。我有些诧异,来到一个装有巨大落地窗的客厅里,暮色的余光透进来,使房间里的摆设呈现出很强的立体感,我陷入了光与影的眩晕中,一时找不到北,拘谨地立在原地。女人在手机里说,吊带裙就在沙发上。我凝神一看,那一圈沙发就在映着暮光的落地窗下,我向前走出几步,一眼看见了搭在沙发上的吊带裙,沙发下面有一只银色的高跟鞋;我有点纳闷,还有一只去了哪里?我四处看了一下,发现浴室门前有一只懒洋洋的黑猫卧在光洁的地板上,那只银色的高跟鞋就在它身旁。这时,女人再一次打来手机要我把吊带裙递到浴室去。我抹了一把脸强打起精神,拎起绸缎质感的吊带裙,绕过那一只无动于衷的黑猫,来到浴室门口屏住呼吸,正好看见女人躺在浮满白色泡沫的浴缸里,露出半个光滑的后背。我将吊带裙挂在壁钩上后,准备退出。却听到女人说,如果不介意的话,请帮忙搓搓背;我愣住了,头脑一片空白,连呼吸似乎都停止了;女人笑着说,不要那么紧张,就当上了一节必修课,你得学习了解女人。我鼓足勇气走过去,从一个瓶里倒出浮白的浴盐,涂在了她细滑的背上,女人抓住我的另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胸前。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薄纱般的白窗帘照在我的眉宇间,我睡惺忪地醒来,适应了一阵眼前晃人的光感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米白色的大床上,身边的女人盖着薄薄的被单,她鼓鼓的胸脯随着她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窗帘上的光洒在她熟睡的脸上,使她看上去是那样的安静和满足。我一点点想起了昨晚在床上与她干的那些事情,猛然有所醒悟,慌忙钻出被窝,抓起自己的衣物踮着脚尖来到客厅,手忙脚乱地套在身上后,悄悄离开了别墅。

 

四,

回到校园后,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种永远也无法找回的东西,这让我有些魂不附体,我去了图书馆,想重新回到当初读小说时的那种狂热的状态里,此时秋阳高照,这笼罩在图书馆周围的阳光冥冥中召唤着我,我来到了再也熟悉不过的阅览室门口,陡然感到里面雪白的荧光灯是那样的温暖,门口当值的管理员递了一个微笑给我,那意思是不用出示证件,直接进去就行了。不过就在这一瞬间,我感到头上方似乎有阳光漏进来,我下意识痉挛了一下,便循着光的感觉,穿过幽暗的楼道登上楼梯,在接近顶层时,惊讶地发现,室外的阳光正通过天台上的那道门,不断地涌进来。我三步并着两步登上去,站在门口明与暗的交界处,远远就看见了秋子在金灿灿的艳阳下,依然穿着夏天那一袭白色的连衣裙,她静静地靠在护栏上凝望远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来临,却一动不动。我一步步走近她,迎面射来的阳光让我有些哆嗦,我觉得自己就要完全暴露出来了;秋子肘旁的诗集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止步,有些无力地倚在护栏上;在空荡荡的大脑里找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一句合适的话。秋子看上去更加迷惘和苍白,我能隐隐地感到,阳光似乎更多地洒向了她,但她身上却没有透出一点点暖意来,而呈现在她眼前的阳光照耀的世界也是冷冰冰的。我觉得秋子是在用意志力暗中支撑着。

今天,见太阳要出来,就来到了图书馆,感觉自己一直没有孤单过。秋子的语气很平静。

秋子,我一直就在你身边,你,我,加上阳光照耀的世界,你从来就不是孤单的。我说这话时,感到了自己脸型的扭曲,但我深知自己不能再沉默了,因为秋子太孤单了。

可这个阳光照耀的世界,却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

秋子这话听得人心痛,因为我是那样的爱秋子,我在沉默中积蓄着力量。

秋子,有一句属于你的话,我一直没有说出来。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以前是我太过偏激,没让你表达,怪我太自私了,向你表示歉意。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了这个世界的全部勇气,可话一到嘴边时,却突然泄了气,因为我觉得自己配不上秋子,我已预感到,从此时此刻开始的每一分秒,我将一点点失去秋子,我无望地抗争着,因为秋子看上去太过苍白和迷惘。

秋子,我……我不会离开你的。

秋子隐隐一声叹息,你不离开我,但世界却要离开我们,因为我们不属于这个世界。

秋子,你看上去好冷,这样会病倒的。

再冷,我也得撑着。

秋子,我……

秋子聚精汇神,她在期待着。

秋子,我……我还欠阅览室一本书,我得去给管理员解释解释。

我最终落荒而逃,离开了图书馆天台的阳光,躲藏到馆内无尽的黑暗中,搭电梯一直下到地下室,然后慢慢蹲下身来,捂住双眼。

几天后,突然听室友说秋子病倒了,为了避嫌,秋子没有住在校医院,而是去了街边的小诊所,室友要我赶快去看看,秋子病得很厉害,并转达了秋子的要求,千万不要让学校知道此事。我大惊失色,赶紧坐地铁来到一个避静的小诊所门前,小诊所是一个临街的铺面,铅白的卷帘门半开着,里面有隐约的光透出来,静静的,不见有人。我进去只走了几步就看见另一间屋里,秋子躺在冰冷的床上,头顶是一盏忽闪忽闪的荧光灯,地面洒落了一些银亮的手术器械和一件白大褂,侧面的墙壁上是一个停止走动的石英钟,折射出的幽幽灯光照着秋子,这让秋子的脸看上去比覆盖在她身的白床单更白。秋子留给世界的就是这一张静止的脸了,很安静;秋子似乎不想把自己的迷惘和苍白留给我,因为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太阳从秋子脸上升起时最先照亮的就是我的心,然后是整个世界。可是,秋子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楼主]  [8楼]  作者:岸雪  发表时间: 2022/02/09 10:55 

  迷惘的深秋
  
      /岸雪


  
  一,
  那是一段忧郁的日子,我对美术课和画画失去了热情,生活管理老师建议我去做心理咨询,这让我十分反感,便搬出了大学校园的寝室,在校外租房独居一处,几乎闭门不出,只是在傍晚时分,才会出去透透气,避开喧嚣扰攘的市区,一条通往护城河堤的寂静小街接纳了我,小街的气氛与我身上的清寂不谋而合,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一个比我更清寂的人时,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上落寞的人似乎都是一个样子;这是一个五十岁左右一拐一瘸的男人,黑色的西装外面套着黑色的风衣,黑色的皮鞋黑色的礼帽,连领带也是黑色的,这一身的黑把他瘦削的面孔衬托得格外白净;他的毛呢礼帽上有几处细微的破损,他在调整帽沿的角度时,会下意识地把破损处转到后面去,这个细节表明他很在乎自己的外表,不愿意让人看出他的潦倒来;他手上拎着一个棕色的旧皮箱,沉甸甸的,虽然年代久远却庄重而结实,这让他看上去像一个随时准备出门远行的外省人。当他走在梧桐树枝交织的小街上时,那枯黄的树叶划着斜线从他的帽沿飘过,他好像听到了梧桐树在深秋时分的低吟和挣扎,脸上的表情坚定而执拗。这条小街有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梧桐里,像一片书签嵌在大都市里,浓郁的梧桐树隔开了繁华与喧闹,就连隐匿在树荫下错落有致的商铺也十分低调,少有吵嚷之声,不时经过的行人和车辆仿佛也受到了这种气氛的感染,出没得悄无声息,所有这一切都像事先安排好的一样,而只有这个冷清的男人仿佛不期而至,这让他看上去更加形只影单,也笃定了我跟随他的念头。
  
    他出了梧桐里来到护城河,河堤上的梧桐树就是从梧桐里延伸出来的,依然如故的斑驳和寂静。他的步伐依然那样沉着固执,一高一低地走向河堤尽头,在一条长椅上坐定后打开皮箱取出黑管来;他的手指十分精细,每一个步骤都准确无误,不一会儿,几截黑管便合为一体,它上面银色的金属按键闪耀着低调的光芒,仿佛看透了主人的心思一样,排列得井然有序。很快他便吹奏起了,曲音如诉如泣,阴暗中交织着明媚,在旷远的深秋里蔓延开来,河两岸的梧桐树像在低泣又像在举着火把燃烧。没过多久,一群又一群白鹭飞来了,好似如约而至;它们在河堤的护栏上站成一排,没抢占到有利位置的便上了梧桐树,它们身上齐刷刷的白像翩翩起舞的纱裙。我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棵梧桐树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渐渐地感到自己也变成了整个景象的一部分。就这样一到傍晚时分,我就会出门去邂逅这个冷清的男人,这种行为成为习惯后,我发现自己的生活似乎多出了一部分,而我对这部分产生了一种无法言喻的依赖。
  
  二,
  一天傍晚,我瞅准钟点出门徘徊,一想到十分钟后我就会在梧桐里邂逅那个冷清的男人,脚步便舒缓了起来,可是当我穿过梧桐里来到河堤上,并没有见到他的身影,我莫名地怅惘起来,坐在梧桐树下的长椅上,顿感寒气袭人,河水泛着淡漠的白光静静流淌,不见一只白鹭,我实在敌不过眼前的寂寥,便拖着落寞的身影离去了,一连几天情况都是如此,这让我心里空落落的,惆怅不已,索性关门不出。我的房东是一个喜欢收藏的人,戴着金边眼镜,留着一撮小胡须,他淘来的民国时代的家具和器物摆满了楼上楼下,件件精雕细刻,玲珑剔透,泛着岁月阴沉的光芒,他平时不是在查阅线装书就是在用放大镜鉴赏器物,沉湎于旧时光中,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天他上来查看房屋时,我便问起了他是否知道河堤上那个吹黑管的人,房东把鼻梁上的眼镜向下挪了挪,向我射来诧异的眼光,愣了几秒后说自己在梧桐里住了几十年了,没有不知道的事;他的口吻和表情有点拒人之外的意思,但这并没有击退我的好奇心,继续说那个吹黑管的男人身上有一股子酷劲,可腿为什么会瘸了呢。房东不动声色地说世上的事都是有命数的,然后转身离去了,看得出房东并不是一个淡薄之人,或许此时此刻他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吧,所以才敷衍了事。
  
  晚上我下楼经过房东的窗口时,发现他正把头埋在一张发黄的报纸里,他的金边眼镜架在额头上,手里拿着放大镜一点点移动,报纸在橙色的台灯映照下散发出黯淡的光芒,他的专心致志让我动摇了,我本来打算与他继续讨论那个吹黑管的男人,可现在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唐突,有失礼貌,便转过身准备离去,没想到房东叫住了我,让我进屋去。我十分纳闷地进去了,他让我坐在了书桌的对面,递来了那一张报纸,同时说这是一张十前的文艺报,要我看看头版头条。报纸绵软的质地传递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暖,并且渗出一种淡远的印刷气味来。在套红的大标题下,我一眼就看到了一张相片,是一个正在跳芭蕾舞的女演员,白纱裙下踮着脚尖的腿显得特别修长,太美了,我不禁脱口而出。
  也许我的赞美满足了房东的虚荣心,他给我讲起了这其中的故事,他说这幅剧照中的女子就是那个吹黑管的男人的恋人,他们是同一个歌舞剧团的,男人是乐队的双簧管手,女子则是剧团的女一号演员。一次出国巡演前,吹黑管的男人突然出了车祸被压断了腿,就没能随团参演。但这一次巡演征服了欧洲的最高艺术殿堂,女子受到了万人的膜拜,红极一时。这次巡演后她受邀留在了欧洲,后来欧洲政局动荡,听人说,她去了印度,巴基斯坦和中东,在那里遇到了飞机失事,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行踪。
  听完这个故事后,我久久不能释怀,自言自语道,真是太遗憾了。
  房东问,你在河堤看到的那些白鹭像不像在跳芭蕾舞?
  我略加思索后说,像,太像了。
  嗯,这就对了,所以男人每天傍晚都去那里吹黑管,真是少见的专情男人。
  
  三,
  我的行踪被学校发现了,生活管理老师遣来了沙子要我参加学校的画展,沙子是学习委员,学生会干部,处事圆润通达又颇具绘画天赋,深受校方的信任和器重,但沙子有从政的愿望,画画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学业而已。我与沙子相处还是很融洽的,我喜欢他的练达和善解人意,在他看来,我的忧郁是一种艺术气质,是上苍赋予的,他自己想忧郁都忧郁不起来,所以只能做一个俗人。我带着沙子穿过梧桐里来到河堤上,给他讲了那个吹黑管的男人的故事,沙子听得有点激动,他说他要画那个跳芭蕾舞的女子,我眼前一亮,没想到他说出了我的想法。晚上,我找房东借来了那张报纸作为临摹样本,通过网络传了一张给沙子,然后结合到自己的所见所闻,开始动笔打底稿,一边画一边想怎样把情感注入画里,可画到一半时就有点画不下去了,因为我实在拿不准人物的心理活动,所以不得不搁下笔来,反复琢磨报纸上那张照片,一连几天进展不大,有时一想就是一下午,在画架前踱步,或者半躺在沙发上想象着那个吹黑管的男人执拗和坚定的表情,他吹奏的曲子仿佛余音绕梁,一拐一瘸的他去了哪里呢?我请来了房东来看画,他摇着头说,不像,一点也不像。
  
  我最终还是悄悄回到了学校的美术大教室,我想看看沙子的画。大教室很安静,从窗口透进来的秋光把教室分成了明与暗两半,几十个画架像稻草人一样立着,我逐一走过它们跟前,终于在一大幅幕帘遮掩的窗口边找到了沙子的画架,一看上面的画惊讶不已,没想到沙子画得这么好,画出了神韵和气质,而更主要的是,沙子对人物的心理刻画入木三分。我突然自卑了起来,觉得自己画得一无是处,看来沙子说的艺术家的忧郁气质不过是在安慰我。
  
  生活管理老师打来了手机,再一次建议我去做心理咨询,并推荐了一家颇有名气的心理诊所,他说那里的心理医生都是知名的专家和学者,擅长催眠疗法,他强调说,一个人如果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的话,那么他很难画出好的画来,这句话说到我心上了,我决定去心理诊所走一遭。我来到了梧桐里,打算绕一个圈子后再去做心理咨询。已经好久没有在这里徘徊了,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惆怅,暮秋笼罩的梧桐里更显寥落和清冷。突然在我前方十几米远的地方,我看见一个一拐一瘸的背影,黑色的风衣黑色的礼帽,拎着棕色的旧皮箱,脚步是那样的执拗,仿佛永不回头。我惊喜交加,屏住呼吸跟上去,没想到他一个趔趄竟然绊倒在地,手里的棕色旧皮箱摔了出去,前方有车辆驶来,他挣扎着扑了上去把皮箱护在了身下,但他的礼帽却借着惯性飞到了我脚边。我小心拾起帽子拍打上面的灰尘,等他站直了身子后,恭敬地把帽子递给了他。他一边说谢谢一边用深沉而真切的目光打量我,并问我是否愿意听他吹黑管,我欣然应允。
  
  四,
  在寂寥的河堤上,我与他坐在同一条长椅上,他身上落寞的气息霎时包围了我,他打开棕色旧皮箱的手有些颤抖,这让我感到莫名的不安,他把两截黑管合在一起的动作也不是很精确,但他却竭力加以掩饰,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看出他的不堪来,所以我露出崇拜的表情,终于他把黑管放在了嘴里,这时我才发现他瘦削的脸是那样的苍白,帽沿下的眼光没有一点含糊,给人冷峻和清朗之感。一切就绪后,他吹奏起《天鹅湖序曲》来,沉郁的曲音荡漾开来,像诗人伤感的低诉,又像暮秋中万物的自言自语。但是这一次,那些成群结队的白鹭并没有飞来,我很是纳闷,望着天空期盼着,并暗自祈祷:愿上帝保佑这些精灵能随音而来。然而直到他吹完曲子,辽阔的河面依然不见白鹭飞来,河水反射着阴沉的天光静静流逝,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升上来。他克制着,不让自己的颓丧表现出来,喃喃自语道:
  黑管被摔坏了,有一段旋律再也吹不出来。
  我赶紧安慰道,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曲子。
  你是在侮辱我,或者说在侮辱无辜的作曲家。
  我说的是真话。
  他似乎有些失望:年轻人,不要随便恭维别人,这样很俗气。
  我深感冤枉,小心申辩道,难道赞美别人也有错吗?
  有些赞美是自私的。
  一股凉意从心底掠过,我对自己很失望,觉得自己真笨,不过这时,一只白鹭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展翅而来,我兴奋地叫喊起来:
  先生您看,白鹭来了!
  他抬起头来望向天空,眼里闪着光。
  不料那只白鹭一头栽入了河水里,扑腾着翅膀挣扎着,好像是受伤了,眼看就要被河水冲走了,我有些愣神,他却扑到了河水里,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我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他把白鹭救上来,在我面前喘着粗气,稍加平息后,他说他救白鹭是在救他自己,他一定会把白鹭的伤治好的。然后他抱着白鹭拎着皮箱一拐一瘸地离去了。我呆呆的,隔了好大一阵子才恍然大悟,决定不去做心理咨询,立即打道回府拿起画笔涂抹起来,这一次,我显得挥洒自如,一口气画下来,然后退出几步凝神观看,尽管取得了一定进展,但是比起沙子的画来还有一定差距,这让我深感沮丧和失望。但我还是拍了照,然后把画传给了沙子,学校要制作画展的宣传手册。
  
  生活管理老师又打来了手机,对我没去做心理治疗很是不满,要我立即搬回学校寝室,按学校规定,学生是被不允许在校外租房的,所以他限我一周之内必须回学校,否则一切按校规处理,他要挟我的用心十分明显,这让我产生了巨大的抵触情绪,我做好了最坏打算,大不了就休学;我想把画付之一炬,在画架前踌躇了一阵后实在下不了手,就打点好行装,静悄悄地离开了租屋,坐大巴直抵高铁候车大厅门口,其实我并不清楚自己该去哪里,只知道自己该去旅行了。下了大巴后我迷茫地四处一望,无意中看见了一位刚出站的苗条女子,一袭白色的棉麻连衣长裙,长发挽成一个髻盘在脑后,颈项显得格外修长,她拖着一个滑轮旅行皮箱,风尘仆仆的,似乎有些疲惫,但丝毫不影响她行走时所显示出的韵律感,步态轻盈,裙摆摇曳生辉,仿佛一路行走一路翩然起舞。我蓦然一惊,她太像我画的那个跳芭蕾舞的女子!我赶紧跟了上去,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心里一直在给自己找理由和证据;我搬出学校一直到现在所做的一切,都跟这个女子息息相关,虽然我与她从未谋面,隔着这个世界的生与死,但她的气息她的举手投足早已在我生命里流淌,所以此时此刻,强大的直觉和本能驱使我紧随她而行;但是接下来的情况有点让人失望,她走到一个公交站台后上了一辆公交车,我追过去时车已开走了,我禁不住暗自叹息,独自沿着大街踽踽独行,来到地铁随表情漠然人流挤了上去,在密闭的金属匣子里找到一个座位。地铁很安静平稳,人们的眼睛空洞无物,这一瞬间我陡然发现她正坐在我身旁,膝上摊开一本蓝色封皮的书籍,我一看正是校方制作的宣传手册,她聚精汇神,一动不动,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打盹的中年男人。我既激动又紧张,一时不知所措,根本就不敢把目光斜着看过去,情急之下,我开始构想与她搭讪的各种场景,但这一切只有等她下了地铁出站后才有可能,宣传手册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于是我给自己打气,一遍遍说服自己不要胆怯和懦弱,并想好了自己说话的语气和姿势。可出人意料的是,地铁到站时,我竟被涌上来的人流堵了回去,车门迅速合闭,我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她上了自动扶梯。不过我立即打消了去旅行的念头,决定回学校参加画展。
  
  五,
  画展在美术馆举办,沙子的画获得了巨大成功,成了媒体的宠儿,被现场记者围了起来,加上不少找他索要签名的人,他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不过沙子很低调有礼,没有一点骄纵之气,也许他不想让我看到这样的场面,所以借故离开了。与沙子的画比起来,我的画少有人光顾,连瞟一眼的人都屈指可数。我站在暗处,有点失落,在美术馆内转了一圈后准备离去,这时沙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半搂着我说我的画面前来了一个神秘的女子,快去看看,我有些诧异,怔愣了一下后便随沙子回到了展厅,远远地就看见了一个凝神聚思的女子站在我的画跟前,一袭白色连衣裙,姿态优雅,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就是前几天与我在高铁擦肩而过的那个女子。沙子低声说,看来是出现奇迹了,她太像画中的那个跳芭蕾舞的女子,同一个人站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对视,真是太美妙了。沙子走过去很得体地与她攀谈了起来,由于隔着一定的距离,我听不到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分明看到了女子眼里噙着泪花,瘦削的肩膀起伏不定,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成功了。这时有些激动的沙子回到我面前说,没错,她告诉我了,她就是那个跳芭蕾舞的女子。
  
  我的画出名了,有不少画廊和工作室打来手机表示愿意与我合作,但都被我婉拒了,我把画送给了房东,当初我怀着无望的忧郁搬出学校时,是他用这间破旧的小屋接纳了我,使我走上了梧桐里这条崎岖但却金秋弥漫的小道,我送给他画也算一报还一报。我打点好行装后,再一次穿过梧桐里来到河堤上,远远就看见了那个吹黑管的男人坐在长椅上,怀里抱着一只白鹭,对于我的到来,他似乎早有预料,率先招呼我:
  年轻人,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谢谢惦记,先生,怎么没听见您吹黑管呢?
  我已经吹了几乎一生,吹到了世界尽头,所以我不会再吹了。
  我很是惊讶,深感意外,郑重地说,先生,难道您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吗?
  他露出了深不可测的微笑,当然知道,所以我再吹黑管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我该去到另一个世界的尽头了。
  所以,先生今天就没有带棕色皮箱出来。
  嗯,是这样,就像这只白鹭一样,除了自由,一无所有。
  白鹭的伤好了吗?
  上天的造物,自然会有天佑,你看,她是多么地优雅和敏锐。
  是啊先生,她身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是为飞翔准备的。
  一旦她飞上天空后,就会变得犀利无比,义无反顾。
  他把白鹭举过头顶向上一抛,白鹭哗哗地抖开宽大的翅膀,划出了一条长长的优美弧线,向傍晚洒落金色余晖的天空飞去,那里是白昼永恒的尽头,也是另一个世界的尽头,我与他同时注视着那里。
  
  
  
  
  

[楼主]  [9楼]  作者:岸雪  发表时间: 2022/02/09 10:55 

   小旅店历险

  

  文/岸雪

  

 

  一

  

  我已在网上预定好了东非探险的旅游线路,很早以前,我就隐约感到海明威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中那一头死去的豹子,正在雪山之巅等我,所以当行程日益逼近时,我就有些急不可待了,提前来到了K城,准备搭乘飞往肯尼亚内罗比的航班,在一家小旅店安顿下来后,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两年前我路过K城时,也住在了这家小旅店的同一间房子里,不过那一段行程似乎毫无生趣可言,没入记忆后就渐行渐远了,即便此刻在记忆的拐角处,两段时光重叠在了一起,但也只是擦肩而过,很显然,眼下的我更关心的是即将启程的旅行。我跳下床打开旅行皮箱,拿出地图来铺在床上,地图上有我画的各种标记,每一个标记旁边,都有文字注释。我的眼光沿着红色箭头绕了一大半圈后停在了东非的乞力马扎罗雪山上,这座被称为非洲屋脊的神山,由火与冰的撞击而形成,像耸立在非洲大草原上的皇后的乳房;这里我详尽注明了地质地貌特征,登山的线路,人文背景,以及当地土著人和挑夫的情况;当初我在读海明威的小说时就认定,这是我生命中的一座圣山,伫立在世界的尽头,用圣洁的火与冰的光芒昭示着我。不过这时门外轻微的响动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踮着脚尖来到门边,随即便发现了从门缝外塞进来的一张小卡片,拿起来一看便愣住了,很久才回过神来,仔细打量卡片上女孩子的照片,渐渐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不是格子吗,难道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我立即按卡片上留的手机打了过去,没想到接电话的竟然是一个少年,口吻老练而略带玩世不恭,他说如果想见到他姐姐的话,就必须按照他的吩咐出旅店来。难道这个发色情卡片的神秘少年是格子特意遣来的?我大为迷惑,再也坐不住了。

  

  按照事前的约定,我来到地铁对面的一个广场上,四处寻找一个拉二胡卖艺的瞎子老人,少年说他就在离老人不远的地方。心事重重的我看上去茫然无助,在偌大的广场上绕了一圈后一无所获,便问了面色灰暗的陌路人,别人不是摆手摇头,便是用冷漠的语气说,这哪里有一个什么拉二胡卖艺的瞎子老头,于是我赶紧把手机打过去,可得到的是关机提示,这时我才猛然预感到自己上当了。等我匆匆赶回小旅店时才发现,铺在床上的地图不见了,一并失踪的还有我的旅行皮箱。我大惊失色,一时手足无措,不过一切迹象表明,这个骗我的少年刚离开不久,事不宜迟,我摔门而出叫了出租车,让司机在大街小巷绕圈子,转了几条街后,突然看见一个少年拖着我的旅行皮箱上了三轮黑摩的拐入了一条小街,我急忙让司机追过去,可是在人流熙攘的小街上,出租车毕竟没有对方灵活自如,很快黑摩的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下了车,沮丧而无望地沿着小街走下去,不知不觉中转出了小街,垂头丧气地进了一家咖啡店靠窗而坐,玻璃窗上印现出那个少年的模样,机灵清秀,手脚麻利,十四五岁的样子。难道他真是格子叫来的?渐渐地,格子的相貌像水印一样浮现在明净的窗户上,有些模模糊糊,我陷入了遥远的冥想中。

  

  二,

  

  两年前,我从外乡省亲归来时在K城稍作停留,打算见一见在K城任教的大学同窗,我保持了惯有的低调行事风格,住在了这一家不起眼的小旅店里,那时的我正在读海明威的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正值大学暑假期间,小旅店的气氛很适合翻阅这样一本小说,不过这之前,我已经给这个久违的同窗打了好几次手机都未接通,这反而让我感到莫名的侥幸,小旅店有些破旧简陋,但却格外安静,这让我十分迷恋此时此刻的阅读体验,我甚至害怕有人来扰了我的兴致。也不知过了多久,同窗的手机打过来了,说自己刚才在飞机上没有开无线电,现在他已下了飞机,正坐在旅游大巴上往目的地赶,对于我的造访,他在致以谢意时也委婉地表示了歉意。原来是出游了,我感到有些意外,但也释然了,眼下我考虑的是在回程的高铁上读小说,还是继续躺在小旅店竖起的枕头上。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有些诧异拉开门一看,门口竟然站着一个衣着性感拿着手机的女孩子,超短裙黑丝袜高跟鞋,看上去很文静,黯淡的眼里似有惶恐之意。见我一脸惊讶的样子,她突然说对不起,自己找错房间了。那一瞬间,不知中了什么魔咒,我竟然撒谎说,没错,她要找的房间正是这里,我迅速关上门,让她坐在沙发上,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怯生生地说她叫格子。

  

  格子……我一边沉吟一边审视她,发现她脸上透出一些抹不掉的书卷气来,格子,你是不是还要告诉我,你是一个大学生呢?

  

  格子低声说,先生,没错,我确实是一个大学生。

  

  凭直觉和社会阅历,我相信了她说的,但却露出了复杂的困惑表情,思来想去,找到了一句调侃里夹杂着轻侮的话,你在这里来,是勤工俭学吧。

  

  生活所迫,我们俩也算各取所需吧。

  

  我一时语塞,心想现在的女孩子外表美若天仙,但却掩盖不了一颗娼妓的心。

  

  你知道我需要什么吗?

  

  先生,你想要什么都行。

  

  那好吧,开始脱衣服吧,直到一丝不挂。

  

  格子退去短裙和吊带背心时显得有些哆嗦,不过她剥去丝袜的动作却镇定了下来,她白晰秀美的腿一点点显露出来,就剩下比基尼了,她的胴体仿佛被一圈白色的光笼罩了起来,看上去像一尊比例完美的石膏像,我不禁暗自感叹,真是邪恶的天使。

  

  到阳台上去吧,就这样一直站着。

  

  格子一脸愕然地望着我,她一点点挪动脚步,仿佛行走在世界边缘,来到阳台上后向我投来茫然的目光。

  

  我不以为然地关上了阳台门,然后回到床上调整好塌下去的枕头,若无其事地拿起了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

  

  午夜,我被暴雨和闪电惊醒,发现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已掉在了地上,我起身下床准备弯腰去捡时,恰好瞟见阳台上格子的影子,我有些震动,便走过去隔着窗户打量她,她双臂紧紧环抱在胸前蜷缩在阳台角落,我的脚底似乎感觉到了她的颤抖,室内的灯光投射在她身体上呈现出幽暗的质感,她饱满的乳沟春光乍现,一股翻动的血液从我身下涌上脑顶门,我冲出去把身子冰冷的格子抱到床上,却听到了她低暗的抽泣,她背对我不肯就范,这太有损我的尊严,我跳下床拉开皮箱,掏出一大叠钞票来,藐视一切地说:

  

  不就是钱的事吗,开个价吧!

  

  格子止住了低泣,迅速穿好衣服,先生,也许你觉得我一钱不值,所以才让我站在阳台上羞辱我,是啊,我只是一个婊子,当然比不上道貌岸然的你,因为你是一个伪君子!

  

  我顿时傻了眼,手中的钞票一下子滑落在地,而格子却拉开门冲了出去,我霎时感到世界空虚了。

  

  三,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眼前有影子晃动,调过头来定眼一瞧,是一个眉清目秀的苍白少年,手里拎着一个旅行皮箱,没错,这个皮箱正是我刚才丢失的,里面装着我去乞力马扎罗的全部用品,都是我精心准备的。我大为惊异。少年说先生,我来还你皮箱,你不会报警吧。我目瞪口呆。可以请我喝一杯咖啡吗,最好能再来一些早点?我说当然可以,并立即招来服务生。少年的举手投足冷静沉着,有点老于世故,不过他的狼吞虎咽却暴露了他的真性情来,毕竟还是一个孩子。我问怎么样,还想吃点什么,少年摇了摇头,把皮箱推到我面前,说皮箱里没有钱,所以物归原主。皮箱失而复得,我大为感慨,问少年格子真是他姐姐,少年一脸骄傲地说那当然,他姐姐又勇敢又漂亮,能把男人迷得团团转。我问少年是否可以带我去见他姐姐,少年说没问题。

  

  少年领着我上了一辆三轮黑摩的,在熙来攘往的大街小巷狼奔豕突,摩的司机一脸凶相,面颊有一道刀疤,配上粗黑的胡荐,看上去嫉恶如仇,我突然想起,刚才少年拿走我的皮箱时上的好像就是这辆黑摩的。但更出人意料的是,黑摩托的竟然开进了一所白大褂晃来晃去的医院里,我震惊不已,倒吸了一口凉气,屏住呼吸跟随少年在到处都是病人的楼道里转着圈子,渐渐地,由喧嚣到寂静,我猛然发现自己站在了太平间里,一个戴着大白口罩的工作人员拉出了一个阴暗的铁匣子来,呈现在太平间惨白的灯光下。少年说,匣子里躺着的便是格子,他姐姐,两个星期前出台时与嫖客发生争执被刺死了,至今找不到地方安葬,这座城市也不可能接纳像姐姐这样的人。我惊呆了,想起了两年前格子站在我对面时,那怯生生的模样,柔弱中露出辛辣的刺,让她的卑微显得勇敢而有气势,可现在格子的脸庞比石膏像还苍白,她头顶的白光投射下来,像一只笔一点点地描摹着她的面容,记录下她凋零的生命和时光。

  

  我失魂落魄地出了医院,坐在黑摩的上低头沉思,不敢去看坐在身旁的少年的眼睛,少年似乎显得很平静,他说他姐姐的手机里存得有我的照片,并问我相不相信,这让我惊诧不已,鼓足勇气半信半疑地望着少年。他把一个白色手机举到我面前,手机屏幕上果然是我的模样,我惊呆了,脸上的肌肉痉挛不止;很显然,在众多害死格子的人中,我就是其中之一,格子虽然死无葬身之地,但我自己也无处可逃;我觉得手机上的自己丑陋无比,可这就是格子眼里看到的我,她已在自己的情感里对世道人心做了审判,此时此刻,她即使含垢而去,也要把我这样的人钉在审判台上。我深感无地自容,便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的皮箱,它温暖柔和的质地让我渐渐安定下来,这让我想起了来K城的目的,不禁暗自感叹:我得尽快登上飞往肯利亚内罗比的航班,屹立在东非大草原上的乞力马扎罗雪山才是我的归宿。

  

  先生是要去旅行吧?少年问。

  

  我愣了一下,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皮箱里看见一张地图,还有一些登山装备。

  

  是啊,现在国内已开辟了东非探险的旅游线路,去一趟很方便的。

  

  先生为什么偏要去非洲呢?

  

  这大概源于一本小说吧。

  

  是这本书吗?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

  

  我一看正是自己此行特意放在皮箱里的《乞力马扎罗的雪》,感到有些诧异。

  

  是我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先生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介意,这本小说很有趣,你读读吧。

  

  讲讲看,这本书写了些什么。

  

  我见少年一副诚意十足的模样,便讲了一下大致内容,说一个作家一心想去心中的圣地乞力马扎罗雪山,但中途却被刺扎伤得了坏疽病,最终没能如愿而死在了梦境里,但在梦里,他搭乘飞机升上了乞力马扎罗雪山之顶,那里被称为上帝的神殿,在它近旁有一具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

  

  少年低下了头,像在想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摩的停在了一个破败的废品收购站门口,我拎着皮箱跳下车来有点无所适从,周遭的一切都很灰暗和压抑,而所谓的废品收购站不过是用生锈的铁架和肮脏的牛毛毡搭起的窝棚,朽坏的门歪歪斜斜,看上去不堪一击。一脸凶相的老头走过来,陆续从座位下取出钢筋、脚手架扣件,还有一些硬纸壳之类的废物。少年说他是一个少言寡语的老头,在这里收废品好几年了,自己与他住在一起,经常帮他去工地偷点东西,这样他才收留了自己。我有些惊愕,盯着少年苍白的脸说不出一句话。少年接着说,他得了肺癌无钱医治,她姐姐才去做那样的事,他现住在这里,只是为了姐姐而活下去。我大惊失色,瞠目结舌地望着少年,对于这样的打量,少年似乎早就习以为常,看上去淡定而从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说先生,事情就这样,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而我却再也呆不下去了,借口称自己得离开了,误了航班很麻烦的,我显得语无伦次,神色慌张,连一声道别的话都没有留下就转身匆匆离去。

  

  四,

  

  我刚走出不远,就被几个迎面走来的警察拦住了,先生请留步,请配合执行公务。我深感愕然,盯着他们黑制服上银色的徽章发呆,其中一个说,我们刚才接小旅店老板报警,称他的房客的东西被一个少年偷走了。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少年便被他们推搡到了我面前。我猛然惊醒过来,急忙说警官们误会了,称自己就是所谓的失主,同时说这个小孩是跟我闹着玩的,并把旅行皮箱拿起来给他们看,说一切都完好无损,不麻烦警官了。不料那个警官不动声色地说他们是例行公务,要我跟他们回派出所做笔录。

  

  在冷冰冰的派出所,我貌似平静地编了一个还算圆满的故事,觉得一切就到此为止了,我得尽快离开这里,此时此刻,我是多想听见飞机起落的轰鸣声啊,尽管离进港登机还有那么一段时间,但我决定立即坐出租直抵K城国际机场,然而这时我却听警官说要把少年弄到救助站去,少年坚决不同意,说他姐姐的亡魂在这里,自己就算死也要跟姐姐死在一起。可警察并没有理会,开来警车准备把少年拉走,少年趁其不备撒腿跑掉了。我随着警察的吆喝声追了出去,一阵疯狂的奔跑后发现,眼前除了涌动的陌生人的脸,什么都没有。我靠在路边的栅栏上喘气,平息下来后招手叫了出租,顿感精疲力竭,一股莫名的沮丧和绝望扼住我的咽喉,旅程还没有开始就耗尽了能量,我对自己是否能登上乞力马扎罗雪山表示怀疑。不过出租车倒是很给力,没多大一阵功夫,自己就站在了候机大厅巨大的落地窗前,跟随过安检的旅客鱼贯而入。

  

  候机大厅是一个被高大的玻璃围起来的空间,坐在光洁的椅子上,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完全透明的人,这让我十分没有安全感,但我确实太累了,也顾不了这些了,倦意十足地闭目打盹,忽然脚被碰了一下,随即便听到一个女子说对不起,睁开看一看,是一个拎着小提琴匣子的年轻女子,迷惘的眼神中透出几分矜持来,似有退却之意,但一袭黑色的连衣裙,以及不施粉黛的脸,显示出她的个性和干练的气质。她说先生,可以坐在这里吗。我善意地笑了笑,说没关系,请随便。年轻女子大方落落地坐下来,放在膝上的黑色琴匣很安静但却引人注目。女子似乎觉察到了我眼光里的踌躇,先入为主地说我猜想得没错,她确实是一个乐队的小提琴手,同时说我好像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这样的探问让我有点发虚,在这个透明的空间里,我竭力要遮掩的世界,仿佛冰山一角,正一点点地显露出来,我慌忙转移她的注意力,问她是要去演出吗。她露出了坦然的笑容,称自己是从婚礼中逃跑出来的,相比于结婚成为别人的女人,她更喜欢小提琴。她的这番话让我大为震惊,很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可她却十分从容淡定,说自己感觉与我有一定眼缘,所以才坐到了我这里来,接着她问我想不想听她拉一曲,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她用优美纤细的手从黑色的匣子里取出琴来,拉起了小提琴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曲子凄美婉转,把我引入到了时光隧道里,格子的模样又像水印一样浮现在眼前,我凝神聚思,想努力在浮光掠影中抓住一点永恒的东西,也许是太过专注,连她拉完曲子我都没有注意到,直到她问先生,你在想什么,我才回神来,说拉得太美了,自己都听入迷了,同时问她坐飞机准备去哪里。女子说她要一边周游世界一边拉琴。我叹了一口气后一时无语。

  

  你的心事很重啊,讲讲你的故事吧?女子投来试探的眼光。

  

  她的坦荡和率真让我放弃了戒心,低沉地说,你的琴声让我想起了一个两年前邂逅的女孩子。

  

  噢,你看上去不像是有艳遇和绯闻的男人。

  

  哪有什么艳遇和绯闻,女孩子现在正躺在太平间冰冷的铁匣子里呢。

  

  女子大惊,慌忙起身赔不是,说自己太粗俗失礼,并请求我的原谅;她极为诚恳,向我说了再见后就准备离去。我急忙叫住了她,说如果肯赏脸的话,自己很愿意把故事讲给她听。女子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阵后坐下来,说她深感荣幸。

  

  接下来,我用低缓的口吻给她讲了我在K城的遭遇,女子听完后一声长叹,说恕她直言,我不能就这样离开K城,并声称我即使登上了东非的乞力马扎罗也是枉然的,而且断言我根本就找不到那一头在神殿前死去的豹子。说完后她径直告辞而去,我垂下头陷入了沉思。

  

  五,

  

  我神思恍惚地退出了候机大厅,坐出租车返回废品收购站,但令人惊心动魄的是,那个覆盖着肮脏牛毛毡的窝棚竟然不见了,支撑它的那些生锈的铁架倒了一地,随处可见碎屑、玻璃渣、烂纸片和塑料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屏住呼吸环顾四周,终于在一堵颓墙边看见那一辆熟悉的黑摩的,便轻轻走过去,一眼就瞅见那个一脸凶相的老头正蹲在一堆火苗前,粗糙的手里摊开一本浸湿的书烘烤着,我一瞧正是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火光抓扯着他脸上的皱纹和胡茬,但他的表情却十分气定神闲,见我一脸惊诧,他喃喃自语道,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会在这里活下去的。我顺手捡了一些树枝添进火里,小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小家伙呢?他沉默了一阵后说,刚才从那边建筑工地来了一群戴安全帽拿着钢管的男人,说他指使少年偷工地的物件,便一阵群魔乱舞砸垮了窝棚,自己虽然拼死抵抗却寡不敌众,但也总算掩护着少年跑掉了,没想到这群被激怒的男人死命相追,走投无路的少年跳入了河里,这伙人才罢手而去,他赶过去时在河面发现了少年身上的这本书,就把它捞了起来。我急忙问小家伙怎样,老头说被消防大兵救起来送到医院里了。我长长舒了一口气,问起了小家伙父母的情况,老头说他父亲修地铁时摔死了,他母亲得到了一些公家赔的钱,却跟着一个骗子走掉了。听完后我的心顿时阴暗下来,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带着发皱的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来到医院里,打算陪一陪少年,为他好好读一读这本小说,可是却异样地发觉自己正被医院无处不在的白色涂抹着,粗暴而冷酷无情,我的衣服变白了,脸变白了,连眼光也变白了,整个自己似乎正在变成这个白色世界的一部分,我无望地抗争着,直到看见昏迷不醒的少年躺在白色的床单里,我才发现自己走到了这个白色世界的尽头。少年的脸没有一点血色,比罩住他的床单还白,看上去很安静,他黑色的眉毛像淡淡的两笔,显示出存在的意义,这让我强打起精神来,顿时感到充满了斗志。我开始为少年读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字斟句酌,有点像浅吟低唱,一字不漏地读下去。读了很久很久,墙上的石英挂钟都停止了,时间的棱角不存在了,渐渐地,我感到自己强大了起来。

  

  经过多方奔走和协调,我总算在K城为姐弟俩找到了墓地,并在众多网友的帮助下查到了他们的姓名和籍贯,筛选出了两张相片烫印在墓碑上方的瓷片上。落葬那天,我抱着一大捧黄色的雏菊来到静悄悄的陵园拾级而上,在山丘之顶苍翠的树木下,我跪在了姐弟俩合葬的坟头前,凝视着墓碑上的姐弟俩的照片,然后把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端正地摆在墓碑下,这时我才发觉自己仿佛已在乞力马扎罗雪山之上。

  

  

 

[楼主]  [11楼]  作者:岸雪  发表时间: 2022/02/09 10:55 

情书



    一,
当我调暗落地台灯让它发出旧铜一样的光芒时,电脑屏幕像窗口一样把我的视线框住,我敲击键盘的指头富有弹性和节奏感,脑海里幽暗的文字一点点呈现了出来,我正写一篇名为《情书》的小说,然而进展并不顺利,被失败感笼罩着,躺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等待着灵感的降临,但这一次,灵感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好脾气,变得难以捉摸;对于变幻莫测的灵感,我始终怀着一种宿命的心态,这让我一点点静下来,而一直沉寂的夜晚开始向我涌来,裹挟着隐秘的喧哗和压抑的呐喊。我租住在一间老旧的房屋里,隔音效果不好,当初找房时看中的就是它便宜的租金。

这时,我听到了隔壁房屋门锁的响动,金属的相互碰撞和摩擦显得铿锵有力,但却没能掩饰住那份失意和落魄,我知道,那个整日在外找工作的男人回来了,很显然,他的女人正半睁半闭的睡在床上,对于这个满身酒气的男人,根本就无动于衷。男人拖沓的脚步向床边走去,他们合睡的那一张破床突然传来沉闷的响声,紧接是女人的反抗和骂骂咧咧,充斥着厌恶和愤怒,伴随双脚乱蹬乱跌的声音。男人岂肯善罢干休,与女人撕扯在一起,房屋开始震动起来,忽然哗啦一声,似乎是床头柜上的相框摔碎了,争斗嘎然而止,男人一声长叹后,拖着腿去到了阳台长廊上,啪的一声拧开煤气,火苗刷刷地燃了起来,接下来是自来水冲击水壶的声音,有些急切凌乱,但却势不可当。男人把水壶放在炉台上后回到屋内一头倒在了沙发上,呼呼睡去了。他们是一对外省的中年夫妇,男人失业消沉,靠女人在小街摆地摊勉强维持生计,几乎每天如此。当一切归于沉寂,在硕大无边的黑夜里,仿佛只有煤气燃烧的火焰在诉说着存在的意义。


二,
水壶里的水终究会沸腾,这让我想到了窗外那一条穿城而过的护城河,河水被巨大的橡胶水坝截断后形成高低落差,使下坠的河水发出沉郁的低吼,河水里呈现的镜像和光影被摔碎后,在下游稍远的地方聚在一起,然后流过这座城市的身体,我感到自己的心绪像河水一样起伏难平,便推门而出,沿着漫长的河堤徘徊,仿佛自己就是河水的一部分。我并不知道河水的去向,就像此刻我不知道自己的小说该如何下笔一样,我只是觉得这一条泥沙俱下的河流与我要写的小说类似,所以常来这里彷徨。前方不远的暗影里,一堆篝火映入眼帘,在仲夏的夜晚,竟然有人烧火取暖;我走近一看,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蜷缩成一团坐在草坪上,靠在条椅上的身子不停地颤抖,脖上围着一条破旧的毛呢格子围巾,双目紧闭,牙床挫动,怀里死死抱住一把断了弦的二胡,看来是卖艺的流浪老人。
我蹲下身来问他怎么啦,需要帮助吗。
他说他冷得要命。
我说附近街边有通宵诊所,去看看怎么样。
他说没事,自己能挺过去的,他的嗓音沙哑微弱,却执拗和顽强。
我低下头来想了一阵,差一点就说出,要不去我屋里呆一呆吧,但最终还是把这句话吞回了肚里,看得出这是一个极为自尊的倔强老人,即使再潦倒,也不会轻易低下头来。
我在周围捡了一些树枝来,一点点添入暗红的篝火里,火焰旺了起来,透过火光,我看见了他绝望但却坚韧的眼光,可他的表情是那样的陌生和淡漠,加上七横八竖的皱纹,让我觉得自己与他在心理上有巨大的落差,此时此刻我很想对他说,其实我也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来拉近与他的距离,但立即就意识到不妥,因为我很难让他感到,我的所作所为不是出于优越感而是出于善意。
他说,先生,您可以走了吧,我,一个穷老头子,您,一个悠闲自在的先生,我们之间实在没有什么相同之处。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后离去了。


三,
前面不远是一个地铁车站,地铁内的灯光从站口透射出来,映现出进进出出的旅人,尽管行色匆匆,却各有归途,而我要写的小说已渐渐没有了眉目,我有些沮丧和失落,想绕开地铁,尽量让自己不受外界干扰,可是这时我却突然听到了抓小偷的呼喊声,紧接便看到一群人从地铁出口追了出来,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一条黑影便撞了上来,我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几步,正欲发火,对方却像猫一样敏捷,一下子就窜了出去,我张开嘴喊了一声站住,可是他已翻上河堤护栏,扑通一声跳入了河水里。追上来的一些人围住了我,问那个家伙往哪里跑了,而我却仍停留在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中,望着怒气冲冲的人们,我下意识地把手指向了相反的方向,人们吆喝着追了过去,我赶忙来到护拦旁;河水并不湍急,那个家伙从水下钻了出来,从倾斜的河堤爬了上来,累得气喘吁吁,似乎耗尽了体力。
他说,先生,你可以把我交给110,也可以一把将我推下去,反正我也没力气了,当然你也可以拉我上岸。说完,他向我伸出了手。
我使了很大的力气,把湿漉漉的他拉上来,努力想找到一句恰如其分的话,头脑却一片空白。他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拿出一个皮夹子交给我。
先生,刚才我撞你的那一下,顺走了你的钱包,现在物归原主。
我惊呆了,一时语塞,没想到,这个家伙噌的一声站起来,一溜烟似地跑走了。


四,
到滨河大酒店了,这里是我拐弯往回走的地方,不过通常我会在酒店的停车坪上徘徊一阵,听听从酒店内传出的歌声,这一次,我隐约听见了歌剧咏叹调《今夜无人入睡》,空灵,悠远,像夜空寂静的星辰,散发着穿透事物内部的力量,但歌声时断时续,很飘逸,稍过一会儿,便陡然中止了,我不禁暗自叹息,转身准备离去,却突然看见一个白衣女子从酒店跑了出来,神色有些慌张,一个趔趄就绊倒在我跟前。先生,对不起,她说她的高跟鞋跟断了!我吃了一惊,问她姑娘,干嘛这样着急。她说她与网友相约酒店见面,被在饮料里下了迷药,幸亏只喝了一口,才逃了出来。
我很诧异,问道,为什么不报警?
这种事太丢人了,没那个脸面。
我怔愣了一下,用错愕的眼光射向她,她一副诚恳而急切的模样,一袭白色的连衣裙和纯真的表情似乎在告诉我,她是刚走出校门不久的大学生。
她撑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装束和头发,自言自语道,还好,只损失了一部手机。然后她拉开拎包取出一本书来说,不幸中的万幸,这本小说没被他们拿走。
我一下子来了兴趣,小说,什么小说?
《挪威森林》,日本作家写的。
……你喜欢小说?我投去怀疑的眼光。
我在读大学时就很喜欢,甚至是沉迷,小说是人生的远方。
她谈吐不俗,我暗自惊讶,将她重新审视了一遍,发现她脸上写满了清朗和真诚,并没有失意和颓丧。
先生,请原谅我的鲁莽和冒失,我得走了,明天早晨一醒来,太阳还会照常升起。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我生怕失去了什么似的,急忙叫住她,姑娘,请等一等,你要去哪里?
我是外省坐高铁来的,我得赶紧回去呢。
我沉吟了一阵后说,姑娘,咱们一起走走怎么样?
她惊讶地望着我,一时无语。
当然,如果你觉得我十分可疑,或者居心不良的话,你也可以不屑地离去。
她沉思片刻后说,先生,你看上去挺面善的,好像有些心事重重,我不打算拒绝你的请求。叫我青桔吧。
嗯,青桔,是个好名字。
她脱下另一只高跟鞋,要我帮她把鞋跟弄断,这样的活计我还没有干过,颇费了一番周折后才把鞋跟掰了下来,她重新穿上鞋子后惊叹了起来,夸奖我把一双高跟鞋变成了平跟凉鞋,挺神奇的。她的幽默拉近了我与她的距离,我不失时机地讲到了自己喜欢的日本小说,那种深沉忧郁的气质,还有日本女孩子的矜持、优雅,以及性格中的韧性,都很吸引人,这让她听得有些入迷,我们之间的陌生感似乎也荡无存了;我们一边走一边聊,来到了一座大桥上,倚着桥栏,桥下的波澜仿佛也缓慢了下来,桥上的灯光照亮了她的侧影,以及她白色的连衣裙,这让我蓦然感到自己笼罩在了她的光影里,或者说已成了她光亮的一部分,而她的专注和安静让我放下了自尊。我告诉她自己正写一篇名叫情书的小说,同时加重了语气,强调说一切都很失败,所以才在这毫无希望的夜里踟蹰不前。这句话让她很是震动,调过脸来看了我一阵,她说她真没有想到我是写小说的,不过这种感觉挺好的。接着她话锋一转,问我为什么叫失败呢。我叹了一口气说自己只有一个故事的框架,写了几笔后就写不下去了,生怕再写就落入俗套,同时试探着问她是否愿意听这个故事,她说她很荣幸,在这样一个蹉跎的夜晚,听一个陌生人讲故事,这不就是天方夜谭吗。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后说,这是一个很多年前的故事。我的语调变得低缓起来,那时,我暗恋上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并写了一封失败的情书。
哦,失败的情书,一场白日梦。
是啊,那时的我还是一个耽于幻想的胆怯的大学生。


五,
那一年的阳光明媚而深远,它附在万物上,注视着荷塘边低头沉思的我,水面的反光在我额上晃动,不远处在条椅上的一对情人伤感地拥吻着,仿佛我能感受到他们的呼吸和心跳。那时的我有点走投无路,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很虚伪,这让我远离了人际关系,与世格格不入;我周围的人抓紧每分每秒享受着生活的乐趣,而我却在这里迷失徘徊,这让我感到绝望,我想离校出走,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过隐居生活,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后,我就被它固执的力量抓住了,无法脱身,我一次次试图打消这种念头,可都以失败而告终,这让我不得不相信,除此之外,我已确实无路可退。


一天我去书店买了智利诗人聂鲁达的《二十首抒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返程时突遇暴雨,便在一个名叫蓝色咖啡屋的房檐下避雨,雨势凶猛逼人,我怕刚到手的诗集被雨水淋湿,便索性进入店内,在殷情的服务生的张罗下,我靠窗而坐,摊开手里的诗集,打算一睹为快,一架白色钢琴前一个长发男子正在弹奏,舒缓的曲调像一把蓝色的刷子,把咖啡屋的气氛刷得格外沉静。我捧起诗集,刚低下眼来的那一瞬间,便发现与我隔桌的对面,一位妙龄女子正手捧书卷,神情恬然淡远,封皮的装帧设计告诉我,她与我读的是同一本书,这让我深感惊讶,这样的巧合难道是命运冥冥中的安排;她一袭黑色连衣长裙,披一件杏色的蕾丝开衫,松散的长发搭在瘦削的肩上,透出几分慵懒和娴静来。也许我的目光太有穿透力,让她感到了一点什么,她突然抬眼向我望来,正好与她对上了,我躲闪不及,露出几分尴尬来,而她却淡淡地笑了一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后,继续低头看书。这一笑让我感到自己生命被照亮了,我猛然产生了一种欲罢不能的冲动,想无限地靠近她;我不断地给自己打气,走过去坐在她对面,与她谈一谈聂鲁达的情诗,即使多有唐突之意,也不失率真之心;我应该像勇士一样,或者说像成熟的男人一样走过去,向她袒露她的笑容穿过我的生命时产生的美妙感受。然而与此同时,我又不断地在否定自己冒险的想法,被自卑感扼住了咽喉;她一身的优雅和恬适,显示出她的清贵来,一看便是有闲阶层,而我只是一个渺小的穷大学生,我有什么底气坐在她对面谈笑风生。正当我在挣扎之际,她又抬起头来对我笑了笑,神秘的眼光似有深意,仿佛看透了我的胆怯和狼狈,或者说,她正期待着我与她之间发生一点有趣的事;这种自我暗示陡然使我充满斗志,我首先应该征服的是那个懦弱的自己。我刷地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后向她走去,一不留神,脚被椅子绊了一下,弄出了很大的动静来,手里的诗集也顺势脱落下来,掉在了她脚旁。她弯腰拾起来,从几桌的对面推到我面前:
先生,你的书。她又露出了惊鸿一瞥的淡淡微笑。
哦,对不起,请原谅我的鲁莽。
没关系,这类事很常见。
她没给我进一步解释的机会就起身离去了,她甚至瞄都没有瞄一眼我弄掉的书,这让我感到,她有点傲慢,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我一下子就泄气了。


午夜时分,寝室熄灯,我拧开小小的充电台灯,扑在枕头上翻开聂鲁达的诗集,整洁的书页上文字很安静,我读了几行后,眼前便浮现出了她的模样,这让我辗转反侧,再也没有心思读诗了;她深远的微笑,还有她优雅从容的举止,像电影镜头一样循环往复;我一遍又一遍地去试图去捕捉藏在她微笑后面的思想,那电光火石般的穿透感,在越过我生命的黑暗时所迸发出的巨大魔力;我想我是暗恋上她了,我似乎突然发现了存在的意义,蓦然觉得,自己打算离校出走的种种想法都很幼稚可笑;我得设法让她知道我的心思,于是,我稍稍调亮了一点充电台灯,开始提笔写情书,写一篇撕一篇,等最终成形时,已是凌晨时分。我觉得自己在黑暗和光明的碰撞中已死过一次了,再无惧色,这是自我救赎的唯一机会,我得超越自己。


第二天,我又去了蓝色咖啡屋,坐在同样的位置上,希望似乎很巨大,但现实也不渺小,而这一切都比不过此时此刻我的忐忑,因为在对面的那个座位上,已不见了她垂目阅读的身影;我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相信,这里就是她常来享受午后慵懒时光的地方,所以我凝神屏息,静静地听着钢琴师舒缓的弹奏,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一次向那个座位望去时,她已安恬地坐在那里,依然在读聂鲁达悲伤的情诗,这让我惊心动魄。但这一次,我没有冒险莽撞,而是招来服务生,嘱咐他把牛皮信封交给对面的那个女子,然后我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似地低头看书,尽管心跳得很厉害,但还是尽全力保持着一副得体的模样。很快服务生便把牛皮信封退了回来,并传来一张便条来,上面写着今晚十点钟见,然后是见面的详细地址。我惊呆了,愣了好大一阵子,等我重新抬起眼来时,对面的那个座位上已空无一人。


六,
晚上十点,我如约来到一个五星大酒店里,坐电梯升上四十层,找到了她指定的皇家套房,房门虚掩,我屏住呼吸,向内挪步,房内的空间又大又气派,感觉像进了皇宫一般,墙壁上挂着巨幅油画,吊顶上有带翅膀的天使的浮雕,还有手持弓箭的爱神丘比特,这种欧洲宫庭的装饰风格让人震慑和肃穆。当我穿过一排宏大的柱廊后,一扇金碧辉煌的大门挡在我面前,我抬眼上下打量了一番,顿感自惭形秽,渺小如蝼蚁,这让我生出了退却之意,我又陷入了进退维谷的难堪境地。不过此时,这扇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了,她一袭雪白迤地婚纱,女王一般地立在门中央。我看傻了眼,呆呆地望着她,却不敢与她真正对视。
她问,我美吗?
太美了!我有些哆嗦。
这套婚纱怎么样?
像太阳一样光彩夺目!
这是戴安娜王妃婚纱的复刻版,用了一万颗珍珠,拖尾有二十五英尺长,下面的婚鞋是丝绸的,嵌有五百四十二个亮片和一百三十二颗珍珠,鞋面是心型设计。
我无语可答,仍在发愣。
她轻轻说,给你一次机会吧,把我抱起来,放在床上,我就属于你了。
我震惊不已,沉吟着,根本就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时光易老,良宵千金。她像是在叹息,同时又露出了神秘莫测的微笑。
我仍恍然若梦,不过心里已有了一个结论:她太高贵了,我即使用尽全身力气,也不可能把她抱起来,这让我不胜惶恐,连连说,不不,我不配……一边说一边向后退去,退出房门后,我似乎听到了她说,大学生,我等你回来找我,但这并没有阻止我落荒而逃。


三年后,我辞去了外省的工作,坐在高铁上,把手机上的日期和时间改到了三年前,当初被退回的情书就搁在浅白的几桌上,车窗外的光线洒在牛皮信封上,呈现出一种泛黄而温暖的质地;但此刻,我的眼光并没有停在它身上,而是注视着车窗外起伏律动的原野,天空和大地浑然一体,这让我有些恍惚,我已经分不清,飞驰的高铁是在驶向过去抑或还是未来。它硕大的车轮撞击着铁轨,宛若一条喧哗的河流固执向前。三年了,我已再也不是那一个苍白而怯懦的大学生,我已有足够的勇气去找她。下了高铁后转乘地铁,不一会儿功夫,便回到了当年就读的大学,在校内青年旅社里,稍加梳洗和整饬后,我便出门了;手里拿着聂鲁达的诗集,又来到了蓝色咖啡屋,我曾邂逅的那位高贵优雅的女子,一定还在这里捧读《二十首抒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以玫瑰的名义存在的一切,定会不负流年。不过令人大失所望的是,蓝色咖啡屋店门紧闭,玻璃门上贴着一张店铺转让的启事,上面留的手机号码硕大而空洞。我深感诧异,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便把眼睛贴在玻璃橱窗上向里探望,透进咖啡屋内的光线交叉分割后,阴影占了大部分,笼罩在里面的吧台、高脚凳和白色钢琴若隐若现,当年我靠窗而坐的那个位置洒着斑驳的阳光,光阴寸金,但终是无人问津。
正当我在感慨之际,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这里的一切已不复存在,我转过头一看,是一个蓄着不羁长发的瘦削中年男人,有些眼熟,便问,先生,您……
他说,我是这里的钢琴师,路过这里,顺便看看。
我很是吃惊,努力使自己看上去镇定自若,指着咖啡屋内的那个座位问他,先生,敢问您对坐在这个位置上看书的那位女士是否有印象。
当然有,不过两年前,她随一个富豪去了法国,住在巴黎附近枫丹白露的一个城堡里。
我大为惊讶,半晌说不出话来,我向他致谢后缓缓离去了,慢慢醒悟过来;我白日梦般所经历的这一切让我一无所获,但却感受到了它存在的全部可能,心中的玫瑰并没有因之而凋零,所以我才想把它写成小说。
青桔,你觉得,我这个想法可取吗?


七,
但听完故事的青桔并没有回答我,而是说她想回家了,并请我送她去高铁,我的心一下子跌到阴暗的谷底,我觉得青桔的不置可否是不想伤害我,而我想把这个故事写成小说的想法,很可能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是心中的俗念使我误入歧途,才遭致无法挽回的失败,我深感沮丧和失落,但又不能让青桔看出来,以免辜负了她的善意。我把青桔送到了高铁候车大厅,一路上沉默无语,可我分明听到了她低细的哽咽,并看到了她眼含泪水,这让我非常不安,我甚至后悔自己给她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止不住暗自叹息。青桔起身准备通过安检口,我真不知道该怎样与她道别,在这样一个失败的夜晚,我没有给她带来感动和希望,此时此刻,我只好强装笑容,祝她一路顺风。没想到青桔说,谢谢我给她讲的这样一个故事,她已经看到了明天早晨照常升起的太阳。同时要我一定把这个故事写成小说,她会成为我的第一个读者,以玫瑰的名义。






[楼主]  [12楼]  作者:岸雪  发表时间: 2022/02/09 10:55 

                              小旅店历险

  

                              文/岸雪

  

 

  一

  

  我已在网上预定好了东非探险的旅游线路,很早以前,我就隐约感到海明威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中那一头死去的豹子,正在雪山之巅等我,所以当行程日益逼近时,我就有些急不可待了,提前来到了K城,准备搭乘飞往肯尼亚内罗比的航班,在一家小旅店安顿下来后,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两年前我路过K城时,也住在了这家小旅店的同一间房子里,不过那一段行程似乎毫无生趣可言,没入记忆后就渐行渐远了,即便此刻在记忆的拐角处,两段时光重叠在了一起,但也只是擦肩而过,很显然,眼下的我更关心的是即将启程的旅行。我跳下床打开旅行皮箱,拿出地图来铺在床上,地图上有我画的各种标记,每一个标记旁边,都有文字注释。我的眼光沿着红色箭头绕了一大半圈后停在了东非的乞力马扎罗雪山上,这座被称为非洲屋脊的神山,由火与冰的撞击而形成,像耸立在非洲大草原上的皇后的乳房;这里我详尽注明了地质地貌特征,登山的线路,人文背景,以及当地土著人和挑夫的情况;当初我在读海明威的小说时就认定,这是我生命中的一座圣山,伫立在世界的尽头,用圣洁的火与冰的光芒昭示着我。不过这时门外轻微的响动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踮着脚尖来到门边,随即便发现了从门缝外塞进来的一张小卡片,拿起来一看便愣住了,很久才回过神来,仔细打量卡片上女孩子的照片,渐渐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不是格子吗,难道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我立即按卡片上留的手机打了过去,没想到接电话的竟然是一个少年,口吻老练而略带玩世不恭,他说如果想见到他姐姐的话,就必须按照他的吩咐出旅店来。难道这个发色情卡片的神秘少年是格子特意遣来的?我大为迷惑,再也坐不住了。

  

  按照事前的约定,我来到地铁对面的一个广场上,四处寻找一个拉二胡卖艺的瞎子老人,少年说他就在离老人不远的地方。心事重重的我看上去茫然无助,在偌大的广场上绕了一圈后一无所获,便问了面色灰暗的陌路人,别人不是摆手摇头,便是用冷漠的语气说,这哪里有一个什么拉二胡卖艺的瞎子老头,于是我赶紧把手机打过去,可得到的是关机提示,这时我才猛然预感到自己上当了。等我匆匆赶回小旅店时才发现,铺在床上的地图不见了,一并失踪的还有我的旅行皮箱。我大惊失色,一时手足无措,不过一切迹象表明,这个骗我的少年刚离开不久,事不宜迟,我摔门而出叫了出租车,让司机在大街小巷绕圈子,转了几条街后,突然看见一个少年拖着我的旅行皮箱上了三轮黑摩的拐入了一条小街,我急忙让司机追过去,可是在人流熙攘的小街上,出租车毕竟没有对方灵活自如,很快黑摩的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下了车,沮丧而无望地沿着小街走下去,不知不觉中转出了小街,垂头丧气地进了一家咖啡店靠窗而坐,玻璃窗上印现出那个少年的模样,机灵清秀,手脚麻利,十四五岁的样子。难道他真是格子叫来的?渐渐地,格子的相貌像水印一样浮现在明净的窗户上,有些模模糊糊,我陷入了遥远的冥想中。

  

  二,

  

  两年前,我从外乡省亲归来时在K城稍作停留,打算见一见在K城任教的大学同窗,我保持了惯有的低调行事风格,住在了这一家不起眼的小旅店里,那时的我正在读海明威的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正值大学暑假期间,小旅店的气氛很适合翻阅这样一本小说,不过这之前,我已经给这个久违的同窗打了好几次手机都未接通,这反而让我感到莫名的侥幸,小旅店有些破旧简陋,但却格外安静,这让我十分迷恋此时此刻的阅读体验,我甚至害怕有人来扰了我的兴致。也不知过了多久,同窗的手机打过来了,说自己刚才在飞机上没有开无线电,现在他已下了飞机,正坐在旅游大巴上往目的地赶,对于我的造访,他在致以谢意时也委婉地表示了歉意。原来是出游了,我感到有些意外,但也释然了,眼下我考虑的是在回程的高铁上读小说,还是继续躺在小旅店竖起的枕头上。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有些诧异拉开门一看,门口竟然站着一个衣着性感拿着手机的女孩子,超短裙黑丝袜高跟鞋,看上去很文静,黯淡的眼里似有惶恐之意。见我一脸惊讶的样子,她突然说对不起,自己找错房间了。那一瞬间,不知中了什么魔咒,我竟然撒谎说,没错,她要找的房间正是这里,我迅速关上门,让她坐在沙发上,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怯生生地说她叫格子。

  

  格子……我一边沉吟一边审视她,发现她脸上透出一些抹不掉的书卷气来,格子,你是不是还要告诉我,你是一个大学生呢?

  

  格子低声说,先生,没错,我确实是一个大学生。

  

  凭直觉和社会阅历,我相信了她说的,但却露出了复杂的困惑表情,思来想去,找到了一句调侃里夹杂着轻侮的话,你在这里来,是勤工俭学吧。

  

  生活所迫,我们俩也算各取所需吧。

  

  我一时语塞,心想现在的女孩子外表美若天仙,但却掩盖不了一颗娼妓的心。

  

  你知道我需要什么吗?

  

  先生,你想要什么都行。

  

  那好吧,开始脱衣服吧,直到一丝不挂。

  

  格子退去短裙和吊带背心时显得有些哆嗦,不过她剥去丝袜的动作却镇定了下来,她白晰秀美的腿一点点显露出来,就剩下比基尼了,她的胴体仿佛被一圈白色的光笼罩了起来,看上去像一尊比例完美的石膏像,我不禁暗自感叹,真是邪恶的天使。

  

  到阳台上去吧,就这样一直站着。

  

  格子一脸愕然地望着我,她一点点挪动脚步,仿佛行走在世界边缘,来到阳台上后向我投来茫然的目光。

  

  我不以为然地关上了阳台门,然后回到床上调整好塌下去的枕头,若无其事地拿起了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

  

  午夜,我被暴雨和闪电惊醒,发现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已掉在了地上,我起身下床准备弯腰去捡时,恰好瞟见阳台上格子的影子,我有些震动,便走过去隔着窗户打量她,她双臂紧紧环抱在胸前蜷缩在阳台角落,我的脚底似乎感觉到了她的颤抖,室内的灯光投射在她身体上呈现出幽暗的质感,她饱满的乳沟春光乍现,一股翻动的血液从我身下涌上脑顶门,我冲出去把身子冰冷的格子抱到床上,却听到了她低暗的抽泣,她背对我不肯就范,这太有损我的尊严,我跳下床拉开皮箱,掏出一大叠钞票来,藐视一切地说:

  

  不就是钱的事吗,开个价吧!

  

  格子止住了低泣,迅速穿好衣服,先生,也许你觉得我一钱不值,所以才让我站在阳台上羞辱我,是啊,我只是一个婊子,当然比不上道貌岸然的你,因为你是一个伪君子!

  

  我顿时傻了眼,手中的钞票一下子滑落在地,而格子却拉开门冲了出去,我霎时感到世界空虚了。

  

  三,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眼前有影子晃动,调过头来定眼一瞧,是一个眉清目秀的苍白少年,手里拎着一个旅行皮箱,没错,这个皮箱正是我刚才丢失的,里面装着我去乞力马扎罗的全部用品,都是我精心准备的。我大为惊异。少年说先生,我来还你皮箱,你不会报警吧。我目瞪口呆。可以请我喝一杯咖啡吗,最好能再来一些早点?我说当然可以,并立即招来服务生。少年的举手投足冷静沉着,有点老于世故,不过他的狼吞虎咽却暴露了他的真性情来,毕竟还是一个孩子。我问怎么样,还想吃点什么,少年摇了摇头,把皮箱推到我面前,说皮箱里没有钱,所以物归原主。皮箱失而复得,我大为感慨,问少年格子真是他姐姐,少年一脸骄傲地说那当然,他姐姐又勇敢又漂亮,能把男人迷得团团转。我问少年是否可以带我去见他姐姐,少年说没问题。

  

  少年领着我上了一辆三轮黑摩的,在熙来攘往的大街小巷狼奔豕突,摩的司机一脸凶相,面颊有一道刀疤,配上粗黑的胡荐,看上去嫉恶如仇,我突然想起,刚才少年拿走我的皮箱时上的好像就是这辆黑摩的。但更出人意料的是,黑摩托的竟然开进了一所白大褂晃来晃去的医院里,我震惊不已,倒吸了一口凉气,屏住呼吸跟随少年在到处都是病人的楼道里转着圈子,渐渐地,由喧嚣到寂静,我猛然发现自己站在了太平间里,一个戴着大白口罩的工作人员拉出了一个阴暗的铁匣子来,呈现在太平间惨白的灯光下。少年说,匣子里躺着的便是格子,他姐姐,两个星期前出台时与嫖客发生争执被刺死了,至今找不到地方安葬,这座城市也不可能接纳像姐姐这样的人。我惊呆了,想起了两年前格子站在我对面时,那怯生生的模样,柔弱中露出辛辣的刺,让她的卑微显得勇敢而有气势,可现在格子的脸庞比石膏像还苍白,她头顶的白光投射下来,像一只笔一点点地描摹着她的面容,记录下她凋零的生命和时光。

  

  我失魂落魄地出了医院,坐在黑摩的上低头沉思,不敢去看坐在身旁的少年的眼睛,少年似乎显得很平静,他说他姐姐的手机里存得有我的照片,并问我相不相信,这让我惊诧不已,鼓足勇气半信半疑地望着少年。他把一个白色手机举到我面前,手机屏幕上果然是我的模样,我惊呆了,脸上的肌肉痉挛不止;很显然,在众多害死格子的人中,我就是其中之一,格子虽然死无葬身之地,但我自己也无处可逃;我觉得手机上的自己丑陋无比,可这就是格子眼里看到的我,她已在自己的情感里对世道人心做了审判,此时此刻,她即使含垢而去,也要把我这样的人钉在审判台上。我深感无地自容,便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的皮箱,它温暖柔和的质地让我渐渐安定下来,这让我想起了来K城的目的,不禁暗自感叹:我得尽快登上飞往肯利亚内罗比的航班,屹立在东非大草原上的乞力马扎罗雪山才是我的归宿。

  

  先生是要去旅行吧?少年问。

  

  我愣了一下,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皮箱里看见一张地图,还有一些登山装备。

  

  是啊,现在国内已开辟了东非探险的旅游线路,去一趟很方便的。

  

  先生为什么偏要去非洲呢?

  

  这大概源于一本小说吧。

  

  是这本书吗?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

  

  我一看正是自己此行特意放在皮箱里的《乞力马扎罗的雪》,感到有些诧异。

  

  是我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先生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介意,这本小说很有趣,你读读吧。

  

  讲讲看,这本书写了些什么。

  

  我见少年一副诚意十足的模样,便讲了一下大致内容,说一个作家一心想去心中的圣地乞力马扎罗雪山,但中途却被刺扎伤得了坏疽病,最终没能如愿而死在了梦境里,但在梦里,他搭乘飞机升上了乞力马扎罗雪山之顶,那里被称为上帝的神殿,在它近旁有一具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

  

  少年低下了头,像在想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摩的停在了一个破败的废品收购站门口,我拎着皮箱跳下车来有点无所适从,周遭的一切都很灰暗和压抑,而所谓的废品收购站不过是用生锈的铁架和肮脏的牛毛毡搭起的窝棚,朽坏的门歪歪斜斜,看上去不堪一击。一脸凶相的老头走过来,陆续从座位下取出钢筋、脚手架扣件,还有一些硬纸壳之类的废物。少年说他是一个少言寡语的老头,在这里收废品好几年了,自己与他住在一起,经常帮他去工地偷点东西,这样他才收留了自己。我有些惊愕,盯着少年苍白的脸说不出一句话。少年接着说,他得了肺癌无钱医治,她姐姐才去做那样的事,他现住在这里,只是为了姐姐而活下去。我大惊失色,瞠目结舌地望着少年,对于这样的打量,少年似乎早就习以为常,看上去淡定而从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说先生,事情就这样,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而我却再也呆不下去了,借口称自己得离开了,误了航班很麻烦的,我显得语无伦次,神色慌张,连一声道别的话都没有留下就转身匆匆离去。

  

  四,

  

  我刚走出不远,就被几个迎面走来的警察拦住了,先生请留步,请配合执行公务。我深感愕然,盯着他们黑制服上银色的徽章发呆,其中一个说,我们刚才接小旅店老板报警,称他的房客的东西被一个少年偷走了。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少年便被他们推搡到了我面前。我猛然惊醒过来,急忙说警官们误会了,称自己就是所谓的失主,同时说这个小孩是跟我闹着玩的,并把旅行皮箱拿起来给他们看,说一切都完好无损,不麻烦警官了。不料那个警官不动声色地说他们是例行公务,要我跟他们回派出所做笔录。

  

  在冷冰冰的派出所,我貌似平静地编了一个还算圆满的故事,觉得一切就到此为止了,我得尽快离开这里,此时此刻,我是多想听见飞机起落的轰鸣声啊,尽管离进港登机还有那么一段时间,但我决定立即坐出租直抵K城国际机场,然而这时我却听警官说要把少年弄到救助站去,少年坚决不同意,说他姐姐的亡魂在这里,自己就算死也要跟姐姐死在一起。可警察并没有理会,开来警车准备把少年拉走,少年趁其不备撒腿跑掉了。我随着警察的吆喝声追了出去,一阵疯狂的奔跑后发现,眼前除了涌动的陌生人的脸,什么都没有。我靠在路边的栅栏上喘气,平息下来后招手叫了出租,顿感精疲力竭,一股莫名的沮丧和绝望扼住我的咽喉,旅程还没有开始就耗尽了能量,我对自己是否能登上乞力马扎罗雪山表示怀疑。不过出租车倒是很给力,没多大一阵功夫,自己就站在了候机大厅巨大的落地窗前,跟随过安检的旅客鱼贯而入。

  

  候机大厅是一个被高大的玻璃围起来的空间,坐在光洁的椅子上,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完全透明的人,这让我十分没有安全感,但我确实太累了,也顾不了这些了,倦意十足地闭目打盹,忽然脚被碰了一下,随即便听到一个女子说对不起,睁开看一看,是一个拎着小提琴匣子的年轻女子,迷惘的眼神中透出几分矜持来,似有退却之意,但一袭黑色的连衣裙,以及不施粉黛的脸,显示出她的个性和干练的气质。她说先生,可以坐在这里吗。我善意地笑了笑,说没关系,请随便。年轻女子大方落落地坐下来,放在膝上的黑色琴匣很安静但却引人注目。女子似乎觉察到了我眼光里的踌躇,先入为主地说我猜想得没错,她确实是一个乐队的小提琴手,同时说我好像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这样的探问让我有点发虚,在这个透明的空间里,我竭力要遮掩的世界,仿佛冰山一角,正一点点地显露出来,我慌忙转移她的注意力,问她是要去演出吗。她露出了坦然的笑容,称自己是从婚礼中逃跑出来的,相比于结婚成为别人的女人,她更喜欢小提琴。她的这番话让我大为震惊,很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可她却十分从容淡定,说自己感觉与我有一定眼缘,所以才坐到了我这里来,接着她问我想不想听她拉一曲,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她用优美纤细的手从黑色的匣子里取出琴来,拉起了小提琴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曲子凄美婉转,把我引入到了时光隧道里,格子的模样又像水印一样浮现在眼前,我凝神聚思,想努力在浮光掠影中抓住一点永恒的东西,也许是太过专注,连她拉完曲子我都没有注意到,直到她问先生,你在想什么,我才回神来,说拉得太美了,自己都听入迷了,同时问她坐飞机准备去哪里。女子说她要一边周游世界一边拉琴。我叹了一口气后一时无语。

  

  你的心事很重啊,讲讲你的故事吧?女子投来试探的眼光。

  

  她的坦荡和率真让我放弃了戒心,低沉地说,你的琴声让我想起了一个两年前邂逅的女孩子。

  

  噢,你看上去不像是有艳遇和绯闻的男人。

  

  哪有什么艳遇和绯闻,女孩子现在正躺在太平间冰冷的铁匣子里呢。

  

  女子大惊,慌忙起身赔不是,说自己太粗俗失礼,并请求我的原谅;她极为诚恳,向我说了再见后就准备离去。我急忙叫住了她,说如果肯赏脸的话,自己很愿意把故事讲给她听。女子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阵后坐下来,说她深感荣幸。

  

  接下来,我用低缓的口吻给她讲了我在K城的遭遇,女子听完后一声长叹,说恕她直言,我不能就这样离开K城,并声称我即使登上了东非的乞力马扎罗也是枉然的,而且断言我根本就找不到那一头在神殿前死去的豹子。说完后她径直告辞而去,我垂下头陷入了沉思。

  

  五,

  

  我神思恍惚地退出了候机大厅,坐出租车返回废品收购站,但令人惊心动魄的是,那个覆盖着肮脏牛毛毡的窝棚竟然不见了,支撑它的那些生锈的铁架倒了一地,随处可见碎屑、玻璃渣、烂纸片和塑料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屏住呼吸环顾四周,终于在一堵颓墙边看见那一辆熟悉的黑摩的,便轻轻走过去,一眼就瞅见那个一脸凶相的老头正蹲在一堆火苗前,粗糙的手里摊开一本浸湿的书烘烤着,我一瞧正是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火光抓扯着他脸上的皱纹和胡茬,但他的表情却十分气定神闲,见我一脸惊诧,他喃喃自语道,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会在这里活下去的。我顺手捡了一些树枝添进火里,小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小家伙呢?他沉默了一阵后说,刚才从那边建筑工地来了一群戴安全帽拿着钢管的男人,说他指使少年偷工地的物件,便一阵群魔乱舞砸垮了窝棚,自己虽然拼死抵抗却寡不敌众,但也总算掩护着少年跑掉了,没想到这群被激怒的男人死命相追,走投无路的少年跳入了河里,这伙人才罢手而去,他赶过去时在河面发现了少年身上的这本书,就把它捞了起来。我急忙问小家伙怎样,老头说被消防大兵救起来送到医院里了。我长长舒了一口气,问起了小家伙父母的情况,老头说他父亲修地铁时摔死了,他母亲得到了一些公家赔的钱,却跟着一个骗子走掉了。听完后我的心顿时阴暗下来,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带着发皱的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来到医院里,打算陪一陪少年,为他好好读一读这本小说,可是却异样地发觉自己正被医院无处不在的白色涂抹着,粗暴而冷酷无情,我的衣服变白了,脸变白了,连眼光也变白了,整个自己似乎正在变成这个白色世界的一部分,我无望地抗争着,直到看见昏迷不醒的少年躺在白色的床单里,我才发现自己走到了这个白色世界的尽头。少年的脸没有一点血色,比罩住他的床单还白,看上去很安静,他黑色的眉毛像淡淡的两笔,显示出存在的意义,这让我强打起精神来,顿时感到充满了斗志。我开始为少年读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字斟句酌,有点像浅吟低唱,一字不漏地读下去。读了很久很久,墙上的石英挂钟都停止了,时间的棱角不存在了,渐渐地,我感到自己强大了起来。

  

  经过多方奔走和协调,我总算在K城为姐弟俩找到了墓地,并在众多网友的帮助下查到了他们的姓名和籍贯,筛选出了两张相片烫印在墓碑上方的瓷片上。落葬那天,我抱着一大捧黄色的雏菊来到静悄悄的陵园拾级而上,在山丘之顶苍翠的树木下,我跪在了姐弟俩合葬的坟头前,凝视着墓碑上的姐弟俩的照片,然后把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端正地摆在墓碑下,这时我才发觉自己仿佛已在乞力马扎罗雪山之上。

  

  

 

 

[楼主]  [13楼]  作者:岸雪  发表时间: 2022/02/09 10:55 

蓝鲸 

 

 

一,

下午五点的样子,我与未婚妻纯子踩着泛金的沙子,向着远处海水与岩石撞击的地方走去;这是一次计划了很久的旅行,纯子想在大海的岩石上拍一组婚纱照;此时她穿着雪白的拖尾婚纱,戴着水钻和珍珠镶嵌的头冠,一手高高拎起裙裾,一手提着水晶鞋,用光洁的脚丫,追着退去又复来的浅水嬉戏。日头在天空蓝色的画框里一点点降落下来,海水像一面大镜子试图把蓝天容纳进来;再过一些时候,潮汐就会携来巨浪,与海边的岩石和悬崖来一番铁马冰河的较量。那时,我会让纯子站在峻峭的岩石上,当海潮在岩石上撞碎了自己后,好似抛向空中的白色玫瑰花环;而巨大的潮音宛若教堂的钟声,随风卷起的婚纱就像天使的翅膀一样振翅欲飞。我一边构思着拍摄的画面,一边眺望太阳倾斜的角度。我说纯子,咱们搞快些吧。

我牵着纯子的手一路小跑来到嶙峋的岩石下,攀上去用手把纯子拉了上来。岩石上面很宽阔,在海潮日复一日的冲击下,加上太阳永恒的暴晒,它显得很平坦,少了伟岸和险峻之气;尽管表面犬牙交错,布满岁月深沟,但整个气势还是不尽如人意。这时,第一波海潮涌了上来了,我感到岩石在剧烈地震动,而纯子已兴奋地叫喊起来,并拎着裙裾开始手舞足蹈。

我喊道,纯子,这个地方太小气,咱们换个地儿吧。

纯子停下来,有些茫然地望着我,还有更好的地方吗?

肯定会有的。

我和纯子攀上了一块更高的岩石,极目四望,纯子突然惊呼了起来,快来看,那边有条大鱼搁浅了。我顺着纯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惊讶地发现,一条灰暗的大鱼横卧在米白的海滩上,海潮正用巨大的手把它朝更浅的地方推。我一边说纯子,快过去看看,一边跳下去把纯子接下来,然后拉着她疯狂地奔跑过去,在离大鱼二三十米远的地方骤然止步。呈现在眼前的大鱼大得来让人震愕,在辽阔的海天之间,它像悬崖峭壁延伸出来的巨大的黑暗礁石。纯子也一副惊骇的模样,瞪大眼睛,双手捂住张大的嘴,把“天啊”的惊叹声堵了回去。愣了好大一阵子,我拉了拉她的手,说纯子,咱们过去看一看。纯子甩脱我的手,不停地摇头,大气都不敢出;我摸了摸她苍白的脸,冰凉得厉害,身体也在微微地颤抖;我把她搂在怀里,不停地抚摸她的头,要她别怕,说人和鱼并不是天生的敌人。直到纯子慢慢松弛下来不再哆嗦,我才放开她,然后独自向大鱼走去。纯子追上来拉住我,恳求我别靠得太近;我故作镇定地笑着说,纯子没事的,也许这条大鱼正在祈求咱们帮助它呢。

我鼓足全部勇气向大鱼走去,身后留下的脚印像标点符号那样渺少,而涌上来的潮水翻越大鱼的身躯后,向我发出愤怒的呐喊,世界在震动,在我的脚底,我分明感受到了这摧枯拉朽的力量;而大鱼却像一堵城墙一样静止不动,这激起了我无限冒险的欲望,一步一步地接近它,在离它八九米远的地方停下来,一下子就被它庞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淹没了;不过我却看清楚了它蓝灰色的体表,以及排列得整齐有序的褶纹。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一条搁浅的蓝鲸。我朝身后的纯子喊道:纯子,快过来,这是一条蓝鲸!但海潮的声音盖过了我,我不得不嘶声力竭地接连呼喊。纯子这才双手捂住胸口,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跟前,靠在我身上喘气。

纯子,你想像一下,它到底有多大?我的语气颤巍巍的。

二十多头大象那么大吧。纯子低声细语,好像生怕惊动了蓝鲸似的。

纯子,你比喻得真好,蓝鲸很温顺,亲近人类,我们得想办法救它。

纯子一脸惊诧,这……这可能吗?

纯子,这里没有手机信号,你赶快回去找村民来帮忙,我留在这里录视频,一定要多找些人来。

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害怕吗?

蓝鲸不会伤害人的。

纯子俨然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在我催促下,才不舍地转身离去了。

我开始举着手机拍视频,海潮越涨越高,越过蓝鲸的脊背后向我砸下来,我不得不退后几步,但静默无声的蓝鲸似乎在暗中鼓励我;不要再退了,即使死无葬身之地,也要像它那样岿然不动。这让我静下心来,凝神屏息地仔细观察它。它体表的褶纹呈流线型向后掠去,有着海沟一般的神秘和深邃;而它躯体的灰蓝色是那样的黯淡,在潮水的冲刷下,它的肤色像瓷器一样光洁,反射出幽暗的影调。传说中,蓝鲸的眼睛像水晶球一样光彩夺目,蓝球一般大小;但此刻,它双眼紧闭,一副沉思冥想的模样。我坐在离他眼睛不远的地方,等待着某一瞬间它睁开眼睛,好一睹它里面深藏的光芒。

 

二,

我与蓝鲸似乎有那么一点不解之缘,去年九月,我有了一次单独旅行的机会,通过朋友的介绍,我结识了一条在海上讨生活的汉子老于,四川大凉山的,来海边闯荡了十几个年头,五十多岁了,现在是船上的大车,负责搞定所有机械故障。当时正值开渔时节,海里的渔船就像蚂蚁搬家一样,源源不断地将鱼虾从遥远的大海运到码头,桅杆交错,马达轰鸣。朋友用皮卡车送我到码头后,老于他们的渔船刚好靠岸,老板正在岸上向船长和大副了解出海捕鱼的情况,船员们卸完船上的鱼后忙着把采购好的生活物资搬到船上来。这时老于拎着蓝色的桶装水过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朋友说,这就是刚才我在手机里给你说的那个年轻人,来旅游的,你们四川老乡,你多关照一下就是了。借着这个机会,我也暗中观察着老于;他很瘦削坚硬,额上的抬头纹像岩石上的深沟,肤色黝黑,透出一种青铜的质感,显然,那是太阳光线在上面打磨自己时留下的痕迹,而他的小眼睛却很柔和,带着些忧郁气质,一看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老于低声说了一句跟我来吧便领着我上了船。渔船老旧斑驳,桅杆上那一面小小的三角旗已经完全漂白,引来了滑翔的海鸟。我跟着老于来到阴暗的船舱,立即嗅到了大海的咸涩,里面夹杂着烟味和男人特有的汗味,虽然四面透光,但还是给人逼仄和压抑之感。老于从外面端进来了一口盖得严实的锅,淡淡地说:

海上讨生活很辛苦,现在,三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都不愿意来干这苦差事了,我们一船六个人都在四十岁以上。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望着船舱外那些飞掠的海鸟发呆。

老于坐下来,船舱像画框一样正好把他框在里面,舱外的光线在他脸上雕刻出了骨立的五官,一派清朗和坚毅;他静静地注视着海平线,仿佛海面有一双辽远的眼睛正与他对视,连他身后留在船舱里的影子也一动不动,只有眼前的大海泛起微澜,来来往往的渔船突突地拖着白花花的水带,驶向自己归宿。

 

渔船启航了,在大海的镜面上留下了一道浅痕,此时,大海显示出了包容万物的母性气质来,宁静安详;当渔船驶出港口时,她敞开了更广大更深远的怀抱。在茫茫无边的大海上,我感到了万物的渺小,连日头也才钱币那么大一点,而小小的渔船更不值一提。不过此刻,渔船的声纳探鱼器侦测到了鱼群,船员开始在甲板上撒网,要等四五个小时后才收网。趁着这个间隙,船员开始搞吃的,饭菜是事先准备好的,只需在煤气罐上热一热就可以搞定。他们光着膀子围坐在甲板上,各自面前摆上五六瓶清爽的啤酒,一边闲聊一边享用家乡的美味。大海用一种神秘的安静把小船笼罩了起来。

老于吃不惯海味,所以他躲在了狭小的船舱里,端来刚才那一口锅摆在我面前,从锅里拿出几个塑料盒子,里面装着四川的老腊肉和回锅肉,还有一些盐水煮花生。当他打开塑料盒时,四川老腊肉和回锅肉特有的香气扑鼻而来,肥瘦均匀,红白相间,在光线的映射下特别耀眼;老于拎起一个泛着浅绿光感的酒瓶,清亮的老白干像汨汨的泉水一样倒入了两个土碗里。

我说,真棒,就像回到了家里一样。

老于呷了一口酒,酒还是少喝一点好,意思一下就行了。

我也跟着老于呷了一口,然后夹起一块纸片一样厚薄的老腊肉。

老于淡然地说,现在的鱼,越来越少,不好打了。

政府不是休渔了吗?

顶不了什么用,以前一网下去,可以拉起四五百斤鱼,五六网就可以装满船舱。现在要撒十五六网才行。

听到这里,我有点悲凉,一时无语。

所以现在年轻人都不上渔船了,又累又苦,还挣不了几个钱。

老于的话里透出了一种苍凉之意,他像一尊雕塑一样坐在黯淡的光影里,看上去有些伤感,但他的眼光和表情却那样淡定,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他饮酒夹菜的动作很气定神闲,似乎在告诉与他打交道的人,人生再大的风浪也不过如此而已。我注意到,他赤裸的上半身上有不少伤疤,皮肤表层有剥落的痕印,有点像树皮脱掉后的样子。老于似乎觉察到了我眼光中的踌躇。他说,这些都是修机器时给烫伤的。

停顿片刻后,他接着说,这次上岸后,我就不打算干了,回大凉山去。

出来久了,想家里的亲人了?

家里没有亲人了,但总有一亩二分地,我毕竟不属于大海。

老于的话很深沉,我无语可对,只好端起土碗满饮一口,烈性的老白干在喉咙里留下灼人的感觉,胃仿佛燃烧了起来,向上的热力冲上了脑顶门,这一瞬间,我似乎找到了话题,我说老于大叔,讲讲你在大海里遇到过的有趣的事吧。

老于沉吟了一阵后说,确实还有那么一件事,我会把它带到坟墓里去的。

 

三,

老于剥了几粒花生米扔进嘴里,呷了一口酒后说,那一次,大副吹着哨子,指挥着吊杆吊起胀鼓鼓的网包,银晃晃的鱼像瀑布一样向甲板倾泻下来,船都被压斜了;船员们忙着分门别类把鱼装进鱼框里,大副的哨音响个不停,他披着黑雨衣,脸上溅满了海水,眉毛上嘴唇上沾着一些小鱼;甲板上的鱼像盔甲一样闪着寒光。船员们弄来冰块将鱼冷藏保鲜,一阵忙活过后,渔船归航,累坏了的船员们回到渔舱,躺在床上玩手机消磨时间。那天的海水很安静,西沉的太阳像纸一样淡白,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是情悄悄的。但不久,大副就用对讲机告诉船长,说是在船的右后方发现了鲨鱼,正尾随船而来。船员们听到后都来到甲板上想看个究竟,但不久便听到喇叭里船长的声音,他说有五六条来势汹汹的大白鲨正在追赶渔船,让大家不要靠近船舷。大伙儿都退到了甲板中央,瞪大眼珠子看着水面。

大白鲨个个身怀绝技,矫健敏捷,像长了翅膀一样,一下子就飞拢过来,在船舷两侧翻腾着铁灰色的身体,露出白得发亮的肚皮,好像随时都可以飞到甲板上来,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人叼走。相比之下,老旧的渔船显得很小,一副千疮百孔的垮杆模样,根本经不住这些大家伙的折腾。渔船随时都有可能倾覆,大伙儿都非常清楚这一点,干瞪着眼睛,不敢出声。恰巧这时,船舱上方的一个信号灯坏了,老于脱掉发黄的汗衫上去检修线路,他裸露的上半身发出青铜一样的光芒,但他看上去比青铜还沉着冷静。不过这时鲨鱼开始冲撞船舷,船身剧烈颠簸起来,老于一个趔趄就从上面掉下来,落在了海水里。大伙儿赶忙扔救生圈,可都被腾空而起的鲨鱼顶得远远的;人们又急着扔下绳套,但鲨鱼把老于围了起来,把他和渔船隔开来。

老于钻入清亮透光的水里,没有一点抵抗的意思,睁大眼睛看着这些在他四周活蹦乱跳的大鲨鱼,觉得自己像蜉游生物一样渺小,连鲨鱼的牙缝都填不满;他想自己的祖先把这个族类害得更惨的,抽了它们的筋剥了它们的皮,几乎赶尽杀绝,现在自己葬身鱼腹也不算冤枉,一报还一报;只是客死异乡让他感到有些悲凉,不过这就是命,自己该与命运结账走人了。但此刻鲨鱼似乎并不急于把老于撕碎,它们在他眼前充分展示着完美的游泳技巧,以及呈流线型的曼妙身段;这让老于暗自感叹,这些家伙才真正是大海的王者,相形之下,人,就像它们脚下的蝼蚁,毫无可取之处。他在心里默默念叨:来啊,张开嘴吧,让我在你们肚皮里睡上一觉吧,总比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冰冷的海水里好。老于没有了一点恐惧,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阵,等他重新睁开眼睛时,他惊异地发现,那一群龙腾虎跃的鲨鱼不见了,海水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上面的光大片大片地透下来;他深感困惑,这时船上跳下几人来把他托举上了船;但老于还在发懵,下意识地抹着脸上的海水,站在他旁边的大副说:

老于,是那一条蓝鲸救了你,它赶走了鲨鱼。

老于大惊,顺着大副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了一条体形庞大的鱼在海面钻进钻出,排气孔喷出高高的水柱,那呼呼的出气声就像轰隆隆的马达,当它倒插在海面时,它的鱼尾就像一把大剪刀,仿佛要把天空当布匹那样剪开来,它拱起的脊背像到站的火车头那样声势浩大。老于见大伙都举着手机给蓝鲸拍照,也拿来手机,此时他还是感到一切都不可思议,但气息却渐渐平复下来了,一门心思追着蓝鲸拍照。渔船行驶得很平稳,但蓝鲸似乎意有未尽,一直护着渔船前行,也许它太寂寞了,不想这么快就绝尘而去;看来,在无边无际的在大海里独步天下,也是一件难受的事。

蓝鲸一直护送渔船到港口,然后静悄悄地遁形而去。

 

四,

我坐在离蓝鲸眼睛不远的地方,一边翻看老于传给我的手机照片,一边等待未婚妻找来村民。这时,我似乎感到了身后有响动,便调过头一看,发现一队穿迷彩服的士兵向我跑来,领头的那一个喊道,我们来啦!很快这三十多个士兵保持着队形到了我跟前,个个清朗英武。领头的那一个说,一个穿婚纱的姑娘叫他们过来帮忙的,我说那是我的未婚妻。他说他是排长,并问现在情况怎样。他看上去有些清秀文弱,戴着大沿帽,个子不高,甚至有些瘦小,很难想像这一队健硕强悍的士兵是他领来的,但他的语气却透出了军人的威严。我说,蓝鲸搁浅了很久,随时都有可能死去,并问他,有什么好的办法。他略加思索后说,大伙齐心协力吧。接下来,他向士兵发出了命令,要他们合力把蓝鲸推下海去。士兵们横着站成一排,迎着潮水冲了上去,用肩头顶着蓝鲸,然后一二三……一二三地喊起了号子,接连喊了十几遍。一个铺天盖地的浪头从上方砸下来,一道水墙陡然阻隔了我的视线,等这潮水退去后,我发现,士兵被海潮冲散了,他们在喊:

排长……排长……

另外一些士兵则在喊,毛头……虎哥……

在一旁拍视频的我惊呆了,要是这些年轻的士兵出了事的话,我是无法原谅自己的;我慌忙攀上身边的岩石,站在高处向海水望去,什么都没有;又一波浪潮像一张大幕布一样卷了过来,呼喊的士兵们被冲得七零八落。我的心凉了大半截,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等潮水退下时,在泛着白沫的海水里,我突然发现一个瘦小的身影,肩上驮着一个兵,手里拖着另一个士兵,一步一个趔趄地向岸上走来。我惊愕不已,一边大喊兄弟们,排长在那里,一边跳下岩石向海岸冲去。这时士兵们已纷纷冲到海水里,把排长和另外两个士兵拉了上来,弄到一处岩石下。赶忙给两个士兵做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而累坏了的排长靠在岩石壁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头上的大沿帽已被冲走,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沾着海水的光头。我满怀敬畏在他身旁蹲下来问他:

怎么样,还行吗?

他惋惜地说,看来,这个大家伙已抱定了必死的信念,人是无法改变的。

我陡然觉得眼前这个瘦小的军人变得伟岸起来,竟哑然失语。

他说,我们尽力了,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了。

我完全沉默了。

他站起来,一边整理湿漉漉的军装,一边对我说,这个大家伙胃里和肺里有巨大的气体,破了口子后就会爆炸,要尽量离得远一点。

接下来他发出口令,让他的士兵站好队形,报数清点人数,然后,他们背着两名受伤的士兵静悄悄地离去了。

 

我颓然地坐在岩石旁,等着纯子快些归来,看是否能坐到今晚的航班,婚纱照也不用拍了,我和纯子得尽快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我越想越有些着急,便站起来向海平线望去,突然看见纯子拎着婚纱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我急忙迎上去;纯子绝望地扑在我身上,气喘吁吁地说,快去拦住那些村民,他们拿来了刀,要割蓝鲸的肉。我大惊失色,把纯子扶正后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纯子只顾摇头,并拉着我朝她来的方向跑去。没跑出多远,就看到黑压压的一排人从海平线上跑来;再近一点时,就看清楚了,他们手里挥舞着带木柄的长弯刀,像部落的土著人那样兴奋地叫喊着,向蓝鲸冲杀过来。

我和纯子拦在他们前面,大喊,不要过去……不要过去!

却犹如螳臂当车。

疯狂的村民冲倒了我和纯子,向蓝鲸扑了过去,一阵乱刀挥砍下去。

蓝鲸轰隆一声爆炸了,巨大的冲击力与冲天的潮水裹挟在一起,一时间天昏地暗,不见日光。

我扑倒在海滩上,把纯子护在身体下面,隐约看见那些丢盔卸甲的村民吓得四散而去。我已不知道自己是悲是喜,根本就不敢调过头去看蓝鲸,只是把头埋在纯子的婚纱里。过了好大一阵子,我才揭开盖在头上的婚纱,陡然感到,海潮退去了,世界安静无比;我慢慢地转达过脸向蓝鲸刚才呆的地方望去,什么都没有,海滩被潮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大海像湖水一样平静;我大胆延伸自己的目光,突然发现,浅浅的海水里有两个水晶球。

我激动地喊,纯子,你看,水晶球,蓝鲸的眼睛。

我拉着纯子踉踉跄跄地扑过去,把水晶球紧紧地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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