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作出决定留在连州市铁定是因为纪晓虹，尽管秦浩自欺欺人地确信自己对纪晓虹已不抱幻想，这段夭折的感情里自己不小心犯下的巨大错误，还有长达三个月的彼此不见面，都促使他接受事实。然而乔北初对此事似真似假的评价，让他觉得并不是毫无机会。他在静源商行找到份运货司机的工作，搬货送入各处宾馆酒店的时候，总会幻想与纪晓虹在某处邂逅，或是快餐店，或是工人过道，或是娱乐城外，自己蹲着抽烟或者肩上搭着湿毛巾正在卷起毛巾一角擦汗，纪晓虹盯着他似乎他成了一幅画，她眼中满是诧异，她会问起他的境况，他说一切都好，也许表现得十分乐观……不愉快的事情都将模糊在这次精彩的邂逅中，让过去都见鬼去吧！他想我错了，但是你已经原谅我了，你是多么宽容的女人，而我们还有那么多美好的经历值得共同回忆。

　　这一周乔北初来找过他两次，他们一起吃过一次火锅。乔北初对他这么快找到工作表示了作为朋友足够的欣慰，并且问到他与晓虹进展如何，秦浩说感觉上是不可能了，当初太冲动，裂痕几乎是不可弥补的。关于感情问题，乔北初从来不认为自己可以充当专家，但指点迷津是朋友间必须体现的能力，彼之迷惘恰可证见我之明智，乔北初的意思就是男人的顾虑全是来自妄想，爱她就找她，被拒绝十回，没准第十一回她就心软了，答应一起喝杯咖啡，要是她愿意喝酒，就更靠谱。秦浩怯懦地说我哪还有脸见她。乔北初理所当然地挥动手上的筷子代替摇头，忽说我倒可以当你们的合事佬，找个机会请你们吃饭，晓虹什么态度一目了然。秦浩看起来内心挣扎了有老一会，眉头深锁的样子让乔北初心里好笑，不过总算显得十分艰难地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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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局的地点早已定下，是一家装饰简陋的小馆子，乔北初选择了最小的一个包厢，相当符合他不事张扬、尽力隐蔽的意图。请来李信杰并不为难，乔北初只说“我们需要谈谈”，李信杰虽然讶于他的主动，并没多问便坦然前往。看到蒋克勤，不由愣了一下，他当然以为乔北初只是想要单独谈谈。

　　蒋克勤穿着灰色西式上装，淡蓝衬衫领上打了个极不协调的紫红木纹领带，下身却是一条天蓝色洗白的紧身牛仔裤，脸上表情在手术后变得拘谨，身体刻意弓起来，猥琐似乎是他整容后改变形象的重要追求。毕竟曾长时间在服务行业不小的位子上待过，举止间透露的干练与从容发乎自然，在李信杰进门后，连声“久仰”，殷勤而并不必要地给他移开椅子仿佛这样更方便他坐下，接着就是取水瓶给三只布洒稀落茶叶的纸杯中倒入开水。

　　李信杰连称“客气”，掏出软壳玉溪取出三根双手敬了过去。他不嗜烟，除了在应酬中多数男人都抽烟的情况下，他会抽上一两根，独自在家的时候从来不抽，家中自己房间里却常备着四条玉溪，办公室的抽屉里也会放上一条，他对香烟绝无兴趣，也没有生理上的排斥。

　　三人都点燃香烟，烟气缭绕间，李信杰侧头看乔北初，“这位大哥怎么称呼，小乔同志不给介绍一下？”

　　“噢，我姓姜，痴长你们几岁，李经理不嫌弃的话，叫一声姜哥，我这面子可大了，哈哈！”

　　李信杰笑道：“哪里，姜哥看起来就是爽快的人，我最喜欢跟姜哥这样的人打交道。”

　　蒋克勤又客套几句，乔北初拿起桌上简易的塑封过的打印纸菜谱，请他们点菜，他自作主张点了狗肉火锅，他解释说这家馆子的狗肉取自南郊最正宗的狗肉屠宰市场，美味并且可以吃得放心。李信杰说菜随便就好，蒋克勤点了两个小炒，乔北初加了几道大荤，便收起菜单知会店主备菜。

　　三人随意中透着谨慎地聊天，李信杰与乔北初配合得仿佛他们一直就是感情笃厚的哥们，显得无话不谈，并且谈到了小时候某些共同经历的趣事。李信杰对蒋克勤的职业表现出有敬意的好奇，蒋克勤只是笑笑，却不具体回答，只说随便拾掇些小生意混日子－－当然还不错，诸如手头上十数处房产等等－－遗憾的只是不能更好，钱难挣，做什么亏什么，这几年基本都是啃老本，孩子即将念大学，又是巨大的钱财之外的麻烦。乔北初跟着奉承加以隐晦取笑，钱财之外的麻烦才是真正的麻烦啊，咱们还在温饱线上挣扎，说是大宾馆的经理，其实那点工资不够几包烟钱。李信杰附和说确实，怎么说自己干也自由得多，无拘无束才是理想人生。

　　酒过三巡，一瓶并不足斤的绍兴陈窑在吹捧中见底，乔北初又要来一瓶。蒋克勤此时脸色通红，其实他酒量极大，这点酒还不足开胃。仗着脸红带来的貌似醉意和仿佛交心的谈话气氛，开始酒上头之后的表忠心、许愿这一例行话题，大致意思总是兄弟有难吱一声立即办妥，哪怕空间如何遥远、利益怎么牺牲均在所不辞。这是乔北初最厌恶的话题，但他当然明白这一层铺垫必不可少，却有些奇怪李信杰对此竟也从善如流，微笑称赞“姜哥”性情直率，人格坚挺。果然蒋克勤开始讲创业故事，讲他曾经怎么艰难，食不果腹衣不御寒还是如何坚持奋斗，接着话锋一转，他需要感谢诸如某某某在某个阶段的帮助，如果不是某某某，他哪里会有今天？如果不是某人的帮助－－他感动所以激动，他一口喝下了整杯70克的酒－－他必须提一提这个人的名字了，好人有好报，这个人现在是克隆信息公司的大老板了－－如果不是孙强……

　　“老孙这人确实不错。”也许是酒多了，然而李信杰的脸上白皙如故，更可能是李信杰并没意识到这个自称“姜哥”的中年人为了挖这个坑所费的苦心，竟又接了一句：“好人没好报啊，老孙死得惨！”说着叹了口气，乔北初斜睨他，不自禁也跟着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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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晓虹对乔北初的提议并无意见，但是见到秦浩之后立即露出怒色，说道：“有话要跟我说还转这么大的弯，你是不是男人！”秦浩目瞪口呆，乔北初也显得手足无措，暗暗后悔自己的自作聪明，看来女人心的确是海底针啊。

　　晚上秦浩在单人房的床上辗转难眠，终于鼓起勇气，在分手三个多月后第一次拨通了季晓虹的手机，直说“对不起、对不起……”又像自语般说了许多分开后的感受，这段感受如诗如画更如言情剧台词，说得自己眼泪汪汪的，季晓虹沉默良久，说道：“我最恨你的地方，不是你打我那一次，是你做事不够坚决，总是优柔寡断！又懦弱又自卑！包括你打我，都只能说明你根本没有自信！你不相信我就是不相信你自己！你以为我会可怜你？你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人？！”

　　这一番话如同一个接一个的耳光打在秦浩脸上，他觉得自己体无完肤，不着寸缕，所有的丑陋都赤裸裸暴露在纪晓虹面前，勉强捕捉到的自尊心只够让他说一句：“对不起！”右手拇指迅速按下手机上的结束键。

　　他整只右手握着手机仍止不住抖动，他坚持握住手机抬起来贴着自己的脸，手机粗糙的塑料外壳冰冷地刺激着面部痉挛的肌肉。他想到很多过去的事，里面全是晓虹的影子，她温柔地笑，她挽他的胳膊又有点害羞的样子，她跟他撒娇时捶他的胸力气却轻飘飘的，她委屈地鼓着腮勾引他吻她，她何曾这么尖锐过？他翻了个身，眼前又出现了许多画面。夜凉如水，深秋的夜风缓和地从敞开的窗外拂进来，覆盖了整个床，覆盖了他一大半露在被子外面穿着内衣的身体，手机却被他的脸焐热了，那里汗津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