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李信杰年近而立,是连州市银鼎酒店公关部总经理,这个职位在酒店往年均是女人担任,酒店私营合伙性质,有十一名股东,成立八年来,李信杰是唯一的男性公关部领头的。他两千零一年毕业于人民大学,主修区域经济,之后一年左右他的动向无人知晓,进入银鼎酒店之前,他的履历上工作经历一栏是空白。在交际上,他被认为具有某种天才,其他方面,他也不乏精明。一米八以上的身高,总是浆得笔挺的黑色西装和雪白的衬衫,加之一丝不苟的发型,令他看起来稍显老气了些。他在大学时曾分别与两个女人有过数月的同居记录,进入银鼎酒店后无人察觉他有不寻常的感情生活。 他人即地狱。李信杰一直秉承这个处世准则。这句话换个角度可以解释成君子之交,他待人十分礼貌。乔北初就始终认为透过他那张变幻莫测的笑脸,后面是匹冷漠的野狼。他们是很久前的邻居,那时候市心花园还没建起,还有间隔均匀的老柏树撑起枝丫和叶片覆盖着城市,两个孩子有时会结伴去剥那些即将掉落的柏树皮。中考时他们父母的意愿是他们可以同窗共读,然而结果他俩互为仇敌,李信杰认为乔北初不懂尊重为何物,乔北初则认为他心怀叵测的样子很难忍受,为此数次挑衅,跟他打过几架,谁也没占到便宜。 初入酒店近一个月,乔北初无意中从酒店行管人员的名录上看到李信杰的名字,比之李信杰的谦逊从容,他显然甘拜下风,去年平安夜酒会上,若非泰浩拦阻,冲突就难以避免。但乔北初沉不住气的连番冷嘲热讽,也将两人的不和暴露无遗。 餐饮部工作将娱乐和健身项目包含其中,对酒店的运营自然重要,但在乔北初的观念中直接受制于公关部。公关又称攻关,在业务推广、引进新客源上占据最关键的位置,乔北初心中便与自己受制于李信杰划上等号,为此郁闷不已。并且李信杰手段活络,善用职权,导动酒店部分策划意向。譬如后勤部,甚需添置几辆商务车和接待旅游团紧急用车,几十个报告送进董事会,犹如泥牛入海。李信杰略施小计,利用一次酒店展示会,以董事长的名义调用了几辆车,与此同时将早已接洽数日的外地县级旅行社送来的的政府官员引入酒店,耗费的交通费用巨大。他趁机会将这件事提入议程,很快解决了后勤部的窘况,酒店数日内就新增了四辆商务车,并与出租车公司签下了长期租赁合同。 让乔北初认定与李信杰的敌意存在相互性,在他升任餐饮部经理时有两件事,性质显然。 其一是酒店忽然调走了自己培养了一个多月的娱乐主管,换了个笨蛋进来担任,此蛋年过四十,风霜捶打至麻木,反应迟钝,擅长傻笑,据说跟酒店一位股东宋朝时代是近亲,乔北初连教训的脾气都没了。这件事回忆起来,某次李信杰与老板一同下电梯,跟乔北初打过招呼后,就看着远处正在快步走向练歌房的那名主管,说了句:“他行。”后来这名主管进了后勤部挂了个副经理职。后勤部经理年老体衰,还有个更年期习惯症的老婆,疑心天下女人全是丈夫胯下之奴,为此常来酒店叫闹,总是直冲餐饮部,是酒店员工打发空闲时间的主要谈资。看来李信杰倒也用心良苦,着力培养班底,当日的主管再升一品指日可待。 还有件事就在前几天,一位省城杂志社资深主编携美同游,途经本市,见市容规划格调清新,眷顾美女如云,服装店林立,双双留足,下榻处便订在了银鼎酒店。大凡从事文艺工作的人多富有想象力,所谓突发奇想、灵感一现在该类人一生中总会不同程度地出现。主编之灵感发生点倒非诗文兴致爆发,却是美人独自游逛商场购物,这短暂的空隙无从打发,时间有限,妓女解决古今文豪灵感问题传说第一省心,确是不错的选择。主编曾与李信杰有数面之缘,便让他即速安排。李信杰心下不屑,酒店尚未上市,不乏对媒体的投入,正是等待收益的时机,这类舆论喉舌自然得罪不起,直接一通电话打到餐饮部指名找经理。 乔北初接电话时心下思量,换了一只手握住话机。李信杰声音毫无感情地平静: “别急着挂电话,别用免提,听好,我只说一遍。” “你说。” “有个重要的客人马上到你办公室,我要你亲自接待他,满足他的所有要求。作为交换,你的娱乐主管我将在一个星期内调走。你有一分钟时间考虑,电梯也许已经到了。” “成交。”六秒后乔北初回答。 这件事无惊无险。从安排到结束只用了一个小时,主编的女伴拎着大包小包被引领进酒店房间,主编已在套间浴缸里泡着了。主编的性能力倒颇出乔北初意料外,也许使用了药物,他原先以为只要四十或五十分钟。 “恭喜你终于找到机会贬低我。”事后李信杰特意逛到乔北初办公室,似真似假地感谢之余承诺交易短期内生效,乔北初不冷不热地说。李信杰笑笑不说话,乔北初再挖苦两句,李信杰脸上又露出让他腻歪至极的笑容,说道:“不必谈到尊严这么扯淡的东西。都是成年人了,谁不是扛着尊严当资本。其实你对我有成见,今后合作的机会还多。”乔北初心里打了个机伶:“什么意思?” “哈,没意思,现在看来……”话有留白,人已转身走向室外。 “操!李信杰,你他妈给我把话说清楚!” **** 蒋克勤居然还活着,这个消息如若公开,必然是爆炸性的,牵涉之广,乔北初稍微想想,就觉得有点儿冒冷汗。自己清清白白一个人,绝对要跟他撇清关系的。不过在年初,蒋克勤和他在游轮上钓鱼喝酒,称兄道弟的时候,给他的印象并不差,如今物是人非,毕竟不大冷得下脸,仓促间只想尽快把他带到僻静角落,下一步怎么安排,却是丁点儿主意也没有。蒋克勤见他脸都白了,不由笑起来,“别紧张啊兄弟,我整过容。”乔北初定了定神,仔细打量,形象确实陌生,以前的国字脸,也称得上剑眉星目,如今成了椭圆,蹋鼻短眼的样子,挺拔的身材也似乎刻意佝起来,胖了老大一圈,看得出曾精心修饰的头发却在左侧鬓角卷了几缕,神色间颇见狼狈。心里不由嘀咕:为了几百万,值得吗? “哈哈,你看,连你都不认识我,谁能认出来?”蒋克勤忽然兴奋起来,手快速伸进夹克内衬口袋,煞有介事地掏摸,“看我的身份证。”乔北初伸手虚挡了下,“跟我就不必了。怎么样,去我那坐坐,谈谈你的辛酸往事?” 往事略有曲折,按照蒋克勤的回溯,那个所谓的携款私逃就是扯淡了,他的确带了钱——自己的存款跑路,“私逃?操的!注意,是跑路!”他握纸杯的手伸出食指给这话加以强调。形容虽在手术后面目全非,举止仍维持一贯的调子,这是长期与官方打交道被传染的后遗症。 他的话涉及到克隆信息公司的经营本质。公司以搜集、整理、销售信息为主要业务,按业务量大小收取中介费生存,下辖全市六成的信息中介门点,可以说覆盖面十分之广,在网络时代的迅速来临,咨询反馈之便捷无疑推动了公司业务的倾斜,事务行政通关成了必然的选择,于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最后一批传统销售咨询人才成为公司毋庸置疑的骨干,网络营销自然需要人才,但较大的合同洽谈成功与否,极大程度上取决于对政策的敏感。与政府打交道通常让业务单位又爱又恨,机关大门怎是好进的,从上到下,胃口早被商人养叼了,这就需要办事员的诚意了。诚意不是用钱直接买来的,克隆公司恰如其分地充当了这个纽带,这些所谓骨干在社会上久历成精,只须少许的保证金到位,事情将在不久的将来得到结果。这种咨信并非网上的那种,并且钱款形式只是暂付——保证金要退的。然而这个时间上留有的空白保证金的使用权在信息公司,他们用于开发新的项目,譬如房产,譬如超市,譬如车行等等,实体产业链就此形成。 乔北初听到这儿,感到有点儿空手套白狼的意思。当然只消钱能生钱,一切道理都是下乘。 “老孙——”那是克隆公司的前业务总裁孙强,乔北初曾跟他吃过几次饭,只记得酒量极宏,人却并不熟悉。“心比较大,这么几年少说也圈了上千万进兜里,这回把漏子捅大了。” “钱被他卷走了?” “严格地说,是挪用。信息失效或者到了结算期,业务方要求退还保证金,这不是一笔钱,是很多笔,很多帐目都混淆了。事情拖了一年多,老孙早就辞职不干了。当时协同操作的几个会计和行政主管,或调职,或离任,不在信息公司干了,人都找不到。事情全追到我头上来,我可够怨的我……” 看来蒋克勤并不愿意多谈细节,乔北初事实并不好奇,对他而言,目前蒋克勤只是个麻烦。 “对了,你们银鼎有个叫李信杰的家伙,好像还是你老同学,有机会约出来吃个饭吧?” 乔北初心里一凛,斜眼打量这张尚自陌生的脸,微笑道:“老哥查我这么仔细,是要坑我来着?” “哈哈,哪有?你把心放肚里,这事儿跟你无关,小李这家伙有段时间跟老孙走得很近,不过他们玩的那一套我不大在行。” “什么这一套那一套,不就是赌钱玩女人吗?” “嗯……好像不是,琴棋书画什么的吧,这家伙是个穷光蛋,玩起来还挺有品位好像。这人我也就见过两次,看着年纪不大,好像路子很野,老孙搞移民转钱到海外帐户什么的应该都是通过他的关系。” 乔北初沉吟道:“这家伙应酬上有两下子,我跟他不对付。” “这回我是走投无路了,咱们也算是哥们吧,唉!”蒋克勤大叹,一口喝干半凉的茶,吐了几片绿叶进杯里,“这回帮哥哥一把,有好处少不了你的!我必须跟他谈谈。” 说到“走投无路”就有点儿逼迫的意思了,作为他这样一个公安局里备存有死亡证的人,便如烙上了亡命之徒的印子。乔北初点上根烟,思索怎么答复他。 蒋克勤半根烟含在唇间,整个人蜷进了真皮沙发里,香烟缭绕,将他的形象剥离成朦胧状,显得十分潦倒,“我以前也挺好一家子人,房子比你这儿大三倍,装修比你这儿强十倍,这儿——”他翘起大拇指向脑后随意勾了下,“我花了六万砌的吧台,藏酒都几百瓶……就女儿不太听话,叛逆嘛,哎……老婆可特贤惠,我说什么信什么……”语声忽然停住,好一会后喃喃说:“什么都没了,都没了……我真他妈背!” 乔北初不愿看他这副怀古状,谨慎地问道:“你不是老孙带出来的吗?怎么不去找他?” “他?哼!早在澳门让人大切八块扔海里喂鲨鱼了,要我找到他,我也得上去砍他几刀,操的!一摊子屎全泼我身上,害我有家不能回!” “那你还找李信杰什么用?” “你傻啊,小李子经手老孙这么多事,老孙的钱在哪儿下落的,没人比他更清楚。”他猥琐的脸色忽变冷峻,眼中杀气涌动,“我背这么大的黑锅,他吃进去多少我不管,必须让他给我吐出来!” ※※※※※※ 时光飞逝,折射流年中的影子,昔日夜中月光洒了一地,细碎清净,单纯如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