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红红，女人坐下来烤火。他们开始说话，却并不说陈齐石。谈画、杨烨问原迈画画的问题，她不懂画，陈齐石却懂，陈齐石还写诗歌。她说画画好，绘画让人心归平静，诗歌却先使人疯狂。原迈想起陈齐石。

一会儿，杨烨把陈齐石的被子拿过来，搁在两人的身上，说这样被子也暖和，人也暖和。她和陈齐石就是这样烤火。原迈觉得，被子下两人烤着火，有点像睡在一个被子下一样。原迈想起生活，陈齐石的生活，寂静的村子、爱着的女人、围炉而坐、漫谈诗歌，陈齐石为什么要逃避呢？

她忽然叹口气，望着原迈："他要在，能跟你住一起，就好了。除了让脑袋活着，他好像不知道身体该怎么养活。你不同，他跟你在一起，至少知道生活还有另一面。"

这个晚上，他们终于谈起了陈齐石。原迈说他第一次见到陈齐石是在一个会场上，他布置会场，把写好的横幅挂起来。大厅里忽然一声喝叫，只见一个人中年胖男人气急败坏地对着一个形容消瘦、头发蓬乱的年轻人大声说："不是早交待你了，今天一定要出稿吗！上午找不到你，现在马上开会了！你！你搞什么鬼！破坏！"年轻人呸一声对他："滚蛋！老子不想写！写烦了，有本事自己写去！没本事你下来。"中年男人气得想骂，又看开会时间快到了，只说了一句："你混蛋，不写不早告诉我。马上开会了。你个混账东西。"就急得走了，蓬乱的年轻人骂："娘西皮！为了一张嘴巴，骨头也不要了。鸟！木头雕的鸡巴，装男人。"原迈问旁边的人认识不认识他，人家说这个年轻人，是一个名牌大学生，一手好文字，只是脾气古怪、狷傲不驯，是县政府的一个怪人，人称齐天大怪。原迈说起这个绰号，以为杨烨会不安，却并没有，只看她轻轻点头。杨烨说："那些人只把他当枪手，可是他又最不喜欢受人逼迫，所以早憋了气，再有那庸俗之辈对他颐指气使，以他的秉性，迟早忍不住，其实人家也忍不住他了，这么放浪形骸无拘无束。"原迈叹口气，说："所以，后来上头让他停职检查，不让他上班了。以他的清高，肯定不会认错，最后他拂袖而去。"

第二次见陈齐石，是原迈在田边写生的时候。原迈见到自己身后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人，回头一看，是陈齐石。他点点头，他认识陈齐石对方却不认识他。那时也是初冬季节，陈齐石一副落魄潦倒的样子，衣裳破旧、消瘦苍白，神情倒怡然。原迈画的是远山和田里散落的稻秆。陈齐石在后面静静地看他，沉默不语。原迈朝他点点头，他也并没有搭理。

陈齐石看了一会儿，默默走开，朝山上走去。初冬的阳光明媚温暖，他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出沧桑的轮廓。原迈忽然叫住他："陈齐石，等我一下。"陈齐石回头，微微一笑，并不问原迈怎么认得自己，只站在原地等着。原迈收拾好画夹，背上，赶过去，两人一块朝山头走去。

陈齐石说："想不到画能让人心胸开阔。"

原迈说："画画的时候，确实让人忘我。"

陈齐石反问一句："你方才画稻田的时候，心里想着什么？难道只想着稻田？只想把稻田画下来？"

"想着稻，想着大自然，还想到农人，一种生命状态，自然界一种本原的生命状态。绘画，体现了某一种精神。"

陈齐石沉吟着："你如何知道，这种本原的生命状态，不是人为扭转的状态？如果农人不是为了生存，这块稻田，也许就是一片杂草地。"

原迈说："不管为了生存，或者为了艺术，生命下的自然状态也会呈现出精神状态。"

"稻田的存在，是为了生活还是为了艺术？杂草的存在，又是为了自然还是自己？"

原迈继续跟他争辩："存在，是为了自己。当然自己的存在，也成为他人存在的条件。"

陈齐石忽然呵呵一笑："所以存在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人？存在，为了自己。那摧毁呢？为了什么？"

"摧毁，也是一种存在的状态。必要有摧毁，才能有建设。"

"天谁来建设，人类的建设，又是怎么样的？"

"风雷云动，风霜雨雪，运动就是生命，生命就有存在和灭亡。"

"你是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那么那些竞争规则，公平吗？"

"弱肉强食，世界原本如此。"

"什么样的强？摧毁一切的强？还是虚张声势的强？"

"我想......这是相对的。无论什么样的强，既然是生命，就会有限度的。"

"强什么强，过眼烟云。最终都是一抔黄土，大自然最终的游戏规则。"

陈齐石叹口气，用手撂了一下头发，缓慢地说："怡然地绽放生命吧，兄弟！"他拍拍衣裳，眯起眼睛，对着远山，吹起口哨。

两人站在一块石头旁，眺望着坡下的菜田村庄。陈齐石忽然问原迈："嘿，哥们！怎么样，我是不是看起来很老？"他带着自嘲的笑摸摸自己的下巴。

原迈笑了，乐呵呵地说："颇有沧桑感，样子接近摩西了。"

陈齐石哈哈一笑："摩西，摩西。不可能啊，我没那么高贵。就算是作嵇康，我也没那个本钱。"

尔后他说："给我画张像，如何？爷也留个记号在这世界上。"

这次见陈齐石，原迈感觉，他似乎变得圆润了些，也可以说是消极了些。他想，生活足以摧毁一切，陈齐石所说的"怡然地绽放生命"，是屈服于生活，还是凌越生活之上。

晚上，原迈请他喝酒。原迈是喝得最多的一次，两人都醉了。之后，原迈没有再见到陈齐石，连那张画，也没给他。

杨烨轻轻问他："画好了吗？"

原迈起身，进房拿了画，杨烨缓慢地打开那幅画，只见画上的陈齐石，拢手坐在一块石上，眼望远山，瘦骨嶙峋，带了几分仙气。心里一酸，眼泪慢慢浸上眼眶。

"看这样子，是活不长了......"

杨烨起身，背着脸说了句："我睡了。"走进陈齐石的房，关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