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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4楼]  作者:馒头阿爸  发表时间: 2004/06/03 21:16

这是俺们村的村长(也就是你们城里人说的CEO)的自传哈!
跟风的日子

正午阳光

  这篇四不象的东西曾经叫“老去的情怀”。在天虎·网际新生活“友情沙龙”起始登载。一天,因这篇拖沓的帖子而与我结识的一名网友痛苦的告诉我,他不想再看下去了。因为他认识了我文章里讲述的千里之外的一个人,知道了更多我可能已经忘却的事情。他的一句话深深刺激了我:我们都还年轻,何来老去?,你过三十年再讲情怀吧……
  我发现自己的确还没有老,为什么取个火辣辣的“正午阳光”,而很多朋友亦因此名才愿意与我交流。我还能经常让自己象个孩子般的傻笑,于是我再次回头看看过去十年,结果被一阵风把自己的眼睛拂红了——那只是尘埃落定之前,一段令人漂浮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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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上第一个姑娘,是在18岁,每天跟踪她骑车回家,想象某一天在附近和她“不期而遇”。就是这样。

  爱上第二个姑娘,是在22岁,她象团火一样要做我和我的同乡的红娘,结果我的同乡跟一个异乡人走了,“红娘”跟了我。半个月后,我因这段飞来之福专业考试不及格……就是这样。

  爱上第三个姑娘时,23岁。我的一位室友爱上了同班的一位小丫头,写了相当于一部中篇小说的长信,结果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在室友欲哭无泪之际,我挺身而出,说要替他挣回这个面子。结果,就是我和这个小丫头长达5年的浪漫之旅,迄今为止,好象还有那么些藕断丝连。就是这样。

  爱上第三个姑娘的同时还爱上过第四个姑娘,不过这段四不象的感情很短暂,也很接近不真实,按下不讲。

  后来有了第五个,最初认识时她才15岁,使人产生犯罪感。一直到她18岁那年,才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可这时又到了和她分手的时节了。

  第六个姑娘是最接近现实的一个,在两年的温存后,在准备谈婚论嫁之际,她的小脾气一犯,扭身去大洋彼岸了。

  就是这样。到网络时代来临时,情怀已老,人亦憔悴。从前似乎已将缘份丧失贻尽,这人到了今天,竟会有如此不堪重负的感觉,真是好笑。



芝麻开门



  从今天再看第一个姑娘已经很遥远了。只记得她姓谢,那时老是冲我微笑,但除此之外,就再无别的表示了。她家住在成都西郊,靠近百花潭。每天下课回家,我远远缀在她后面,一直目送她进了一条小路,就再也没有勇气跟上去了。记忆中,她留给我的只有个修长苗条的背影,因为我总在她后面看她。那种“不期而遇”的景象永远没有出现过,也就永远停留在我的种种假设与臆想中。

  1989年,我到了上海,在一所全国闻名的艺术学院镀金。我后来所结识的二、三、四个姑娘都是在这所学院。人说这里是中国四大流氓学院之一,当时心里也做好了预防准备,但最终还是染上了抽烟与泡妞的恶习。

  我在学院第一天上食堂吃饭时,一个成都的女同乡就带着异样的眼神来邀请我同桌了。她比我高一界,年纪却比我小,象我这种在社会上漂过几年再上大学的也不算太多。我可能因此看起来还算老成,再加上是同乡,她显得特别的亲热。

  当天晚上,她带着一堆毛线溜到我的寝室,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弄得同屋的另外五位才算刚认识的同学大眼瞪小眼,全都蜷缩在被窝里不好意思出来。

  女同乡说话很是慢条斯理,不过总显得忧郁。她邀请我去女生宿舍玩,并说可以做菜给我吃。如此云云,后来总算听出她的另一个意思,是让我多去陪陪她。等明白这意思时,已经半夜1点多了。然后她羞答答地告辞了。在她前脚出门的几秒后,室内扑通扑通地响起重物纷纷坠地的声音,一干室友向厕所大力冲刺而去。

  末了,一位山西的室友用还被憋得发红的脸冲我端详了好一阵子,才说:

  “操你大爷,她是真对你有意思啊!”



  刚进这所学院,一切都是神圣的,艺术殿堂为你芝麻开了门,所有出现在眼前的物事几乎能让人无法抗拒的接纳。

  听说表演系的男生在大热天的傍晚光着屁股从楼顶的这头走到那头,雄赳赳气昂昂的。结果第二天对面的护士学校就打电话过来抗议,说这些男生耍流氓。表演系一小子气哼哼的说:我让她们看了?我他妈乘凉,自个儿都不害臊,别人羞什么羞?

  还听说在女生楼,一到了夏天,许多女孩子都只穿着小裤衩(甚至不穿)在走廊里活动。不过这事我直到毕业,也没见到。

  没过几天,新生和同系高年级的同学(也就是成都女同乡他们班)搞了一次联欢。我不会跳舞,只凑到录音机旁,把自己带来的很多磁带往机器里塞。那时齐秦的歌有好一阵子没出新专辑,我放的全是他早期的一些曲子,象“浮游”,“出没”,“太阳雨”等等。89年的大学生似乎特别的多愁善感,几只老歌一放,竟引得一群高年级的女生热泪盈眶。那晚上的聚会充满了怀旧情绪。我发现成都女同乡和一个西安的女生特别激动。

  有谁知道这就成了后来的感情导火索呢。

  我第一次进了女生楼。当时还没有进行限制,随进随出,爱呆多久就呆多久。我没有吃到女同乡为我煮的肉汤。从进她们屋的第一步开始,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就开始死死把我盯住。他显得很紧张和戒备,而且明显的是在我进屋后。

  后来才知道,他姓汪,是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的。他已经追了女同乡半年了。而且他知道了我的存在。我没什么感觉,在坐上去上海的火车时起,我已经扎上了提防心理,因此对男女之事好歹还能克制。在和汪兄聊天时,就开始在脑子里对自己说:这事我退出!

女同乡却着意对我亲热,弄得满屋子的尴尬。我先于汪兄告辞时,看到了他的一丝喜悦,还有女同乡的深深失望。

  

在这座上海人民视为神圣而不可逼视只可仰视的校园内,有很多走向未来之星成功大道的人物,象与陈凯歌大导演最终走到一起的陈红,象曾与程前共同主持正大综艺的袁鸣,在那时可都还乖乖的做学院里的小女孩。不过象我们这种永远做幕后人物的编剧们,与表演系的哥们姐们的交道是少之又少。我唯一感到自豪的一件事,是在毕业的前一年,一拨英语补考者们聚集考场内补考,当时坐我旁边的是另一位后来也成了名人的表演系毕业班的女孩,她看了在下不少题,但事后我非常懊恼的是,她及格了,而在下差0.5 分。她悄悄的感谢我,我却苦笑着在准备第二次补考。很多年以后,我和第六个女友在看她和徐帆演的一部电影时,我指着徐帆身边的那位空姐向我的准老婆汇报了那事,准老婆笑我:你当时意乱情迷,可能自己把本来答对的题又改错了,刚刚0.5分,活该!

女同乡后来见到我时仍然很亲热,不过老是想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结果是有所谓得几乎让全系都知道了。我照例常去她们那儿,但汪兄是每日都去,我甚至产生错觉,感觉他就住在女同乡的屋子里。慢慢的我转移到女同乡对面的另一间寝室,在那儿还有个四川老乡,说话大大咧咧,跟我只能算作哥们。而和她同屋的那位西安女生,自从那晚在我播放的齐秦歌声里以泪洗面后,已对我亲眼有加,不住拉着我神侃。接下来就开始算命,握着我左手琢磨了半晌,说我掌纹奇乱,将有女友无数,这辈子女朋友比男朋友多,云云。我半是欣喜半是焦虑的瞅着这位很象印度女孩的胖乎乎小姑娘,感觉她真象个大仙,更象个吉普赛的女巫。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除了街边的老太太与电影里的女明星以外的女孩叼着香烟对我做教导状。

“你要抓紧,别眼看着汪XX得手了。我们都觉得你们俩特般配。”西安女孩一副我姐的模样,开始当红娘了。



转眼快到圣诞节,我依旧不紧不慢,感觉上成都女同乡有些向汪兄靠近了。我怀着对学习的崇敬之心,对那种事尽量淡化。可这时心里在想这事时,竟会隐隐发痛,天知道是怎么回事。西安女生和那个四川老乡约我出去散步,两个人原来是再次鼓励我要横刀夺爱,并不住的出点子,一会儿是买束花儿送去,我说花人家汪兄每天都在送,她们骂我“傻逼”,说你就不知道买束大点的,再说你送去的花意义都不一样。我说那我送束狗尾巴花去,西安女孩说我不正经。一会儿两人又神秘兮兮的说要给我们提供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就可以那个了……我算沉得住气的了,可也让她们弄得老脸发红。

我爱穿牛仔裤,结果她们说我性感,我瘦,她们说就喜欢这样的。这里的女孩子真是什么都敢讲,开起荤冬冬的玩笑来,男生只能傻逼似的跟着瞎乐。

那天晚上她们把叫我到西安女孩的寝室去,原来汪兄打算趁成都女同乡有点意思时要公开表白了。一屋子男女都抽烟,我也点上了一支,包着口往肺里吞,心想原来这玩意儿也不过如此嘛。耳边听着西安女孩与四川老乡对汪兄开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玩笑,一抬眼发现成都女同乡正直勾勾地死盯着我。

我从没有看见女孩子用这种眼神看我。非常幽怨,在恨你,又在求助于你。我的心很快的有了一种痛在捣腾,可我给她的却是一个微笑,我认为我用微笑对她在说:去啊,跟人家在一起。那意思似乎还想说明:那是一个你可以依靠的人,可以放心的人。

到了今天,我也不知道当时她明白我那意思没有。这是她唯一一次这样深深的看我。就是这样,我那天依旧笑盈盈的在玩笑中离开了寝室。

齐秦在那时出新歌了,播放得最勤的,好象叫:“思念是一种痛”。我真正的心痛了好几天。



其实那首歌应该叫“思念是一种病”。但好多年过去,我们大概早已病得不轻,只知道喊痛了。齐秦的“病”还没有好,又出来个王杰,哭着说他的一场游戏一场梦,而他和叶欢后来唱的“你是我胸口永远的痛”,成了一帮感情受难者叫嚣了很久的口头禅。在1989年到1992年,可以说是港台流行歌曲的绝对天下,而似乎也只是在那几年才出了很多至今仍然传唱的经典作品。小虎队、郭富成那时出来了,在我们的学院里却是被视为五音不全、胎毛未干的傻孩子,谁能想到人家后来也成了偶像巨星?我们那时真正迷恋的其实是摇滚乐,自然是让崔健给引发的。但崔兄的歌中那种令人惊异的爆破音往往让一众追随者嗓子干裂红肿,所以当赵传的“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扑面而来时,就被我们欣然受纳了。

我与西安女孩的角色培养,应该说从齐秦的音乐响起时,就已开始。

我仍然去女同乡她们那两间寝室玩。不过汪兄这时已经敢当着我的面搂住女同乡的腰对我说话了。这种角色关系的瞬息转变,使我立马从一名来势汹汹的对手换成了个温和可亲的访客。

西安女孩对着我叹气,说是缘份的问题。我那时却有一种很不服气的潜意识在支配自己,认为是因为自己魅力不够才让别人抢走了自己喜欢的人。这种心理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可从那时起,我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开始在西安女孩面前故作深沉。于是她开始觉得我有秘密藏在心里,我可能以前还经历过什么感情波折。我越是显得冷,她越觉得酷(那会儿好象还不流行这字眼)。在我说了很多连我也不知所云的人生感悟后,她瞪大一双外国人般的眼睛看我:

“我觉得你这人好可怕!”

后来明白了这个道理,女孩说你可怕时,你就已在她心中开始可爱了。



她开始频繁的主动接触我,跑到我寝室里来玩,借点磁带走,带几本书给我看。她最喜欢的歌手是罗大佑,而我本来不太喜欢这位大师(主要是不喜欢他的要跑调要跑调的歌喉),但为了迎合她的喜好,也就使劲地去听。结果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弹着钢琴给别人唱自己作的歌,全是那种朴实得要收命的罗式风格。我至今对罗大佑的好感,应该感谢西安女孩。

她喜欢穿一件大红的风衣,远远看去,真象一团火。而她走起路来,往往是大步流星,令我这个长腿圆规有时也颇感吃力。她的确是太丰满了,在圣诞夜的舞会上,当我无可拒绝的搂住她踏步时,我真切地感受到一种火热的肉感。

那是第一次参加学院的这种大型舞会。气氛非常火爆,当摇滚音乐响起时,在外面看不见的辣身舞,可以在这里近距离的大开眼界,这些表演系的俊男美女表演起来,那份性感真让人目瞪口呆。当理查·马克思“RIGHT HERE WAITING”柔美的唱起时,几乎能找到对手的都开始了缓慢而温存的原地蠕动。

在奇幻暗淡的灯光下,我发现了她有些迷乱的眼神。而此时我却在想成都女同乡,我很想去请我的这位差点成为女友的同乡跳舞。但是女同乡今晚跟汪兄到音乐学院的圣诞舞会去了。我突然有些后悔对西安女孩的过份亲近,我想和她坦白我的想法。可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毛病可能就是优柔寡断,这种话终究没有说出口。节奏舞曲再次摇摆起来时,她拉着我手出去了。

街上只有冷清的灯光,行人很少。我们走着走着,她忽然问我:你不高兴吗?我说没有,她就说:你怎么不挽着我?于是我就把她挽起来了。

然后她就开始了大胆的发嗔,说我似乎没把她放在心上。我不能说是,结果就说不是。于是她更大胆的干脆缀在了我的胳膊上,我只好一瘸一拐地拖着她走,她一定要我发誓说喜欢她。我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我真的觉得我喜欢她了,在心里开始胡思乱想之际,我说我喜欢她。

她把我缀得更紧,说她爱我,我要说爱她。我的腰已隐隐发酸,我把她使劲搂紧,说我爱她。本来那天晚上很冷,但我已经大汗淋漓。我们在街上大概走了两个小时,她完全抛去了平时故作的几分矜持,令我意想不到的生猛火热,我到后来完全被感动了,融化了。我突然觉得,她也是很好的啊。

回到学院,我把依依不舍的她送上女生楼。当我回到寝室时,同班的一帮男女同学正在寝室里安慰一位想家的同学,他已经喝醉了。此时我脑袋里一片混沌,有几分甜蜜,又有几分烦躁。在这帮同学中,一个上海女孩坐在我的床边,正柔声细语的宽慰想家的醉汉。这个女孩特别显小,不光是个子小,整个人的感觉就是小,特别秀气,特别可爱,也特别的不拘小节。而我那时注意的,就是她毫不注意自己坐姿而微微鼓起的小肚子。

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她。当时她给我的印象,却是有点性感。而那时她还实实在在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



西安女孩从此开始把我当作了她最亲密的人。我床头相邻的山西同学点着香烟握着啤酒瓶用哲人的口气悠悠的教育我:一个人见异思迁得太快,终究没有好下场。他们一干人对那天晚上拿着毛线在我这里的成都女同乡颇有好感,均认为我和西安女孩是胡闹。

这种“胡闹”维持了半个月,在期末考试前打上了分号,到第二期开学的第一周,就划上了句号。在这期间,我们来往甚密,我每天晚上要在她的寝室里呆到12点才走,同屋的几个女孩真打算给我们提供单独在一起的机会,齐整整的出去看电影。不过,在我们进行做点什么的准备活动中,忘了锁上的门无风自开,一个呆头呆脑的小姑娘把脑袋探进来找人。我和那个一脸错愕的傻脑袋可能对视了几秒钟,她红着脸消失了。

接下来就是哄一哄西安女孩大受屈辱的心,说了半天,她把衣服扣得牢牢的,从此我们俩才演了三分之一的床上戏也就结束了。但她对我的确是很好,而且越来越认真,越来越认真,就越发不和我更深入的亲热。她替我织了一条长大的围巾,是银灰色的,很好看。

第一学期的考试,我就在糊里糊涂中度过了。等回到成都,成绩单和西安女孩的情书几乎是同时寄来的。我的主门戏剧理论课居然没及格。我捏着两张纸发了好半天呆,最后决定痛下决断之心。在她的来信中,还夹着几张她的照片,到现在还放在我抽屉里。

第二学期开始,她比我晚到上海,让我去接她。那天特别冷,我在火车站上窜下跳了几个小时,可能因为电报里没说清楚,我最终没有接到她。印象中最深刻的,是那天的车站到处都是弥漫的白色蒸汽。

回到学校,她已经在自己寝室里了。一个寒假没见面,两人之间有种怪怪的生疏感。她说话中似乎在怨我有意没去接她。我正好顺着这借口,提出了分手一事。

这种事在没说出来之前,是非常难受的,一旦说出来,就特别的从容。我看见她的外国眼睛里流露出的神色是惊讶得不能再惊讶,她绝对认为我是在赌气。于是她不住地赔礼道歉,说她没有怪我。我出奇的冷静,甚至在心里明明白白的骂女人通常说男人的那句话:男人真不是好东西啊!我没有给她任何可商量的余地。

女孩哭了。哭得很短暂,起码是在我面前。我走后,她是怎样发泄的,没人告诉我。不过在一年半后,她毕业离开上海的前一天夜里,她把录音机放在窗台上,用巨大的音量放了整整一个晚上的赵传的歌曲。后来听说,是想让我听见。

我的确听见了,但以为是谁又喝多了酒。



情景训练





我们的专业课开始进行情景训练了。所谓情景训练,就是让你设置一组特殊的人物与环境相关的规定情景,让人物在这个特定的环境中产生有戏剧性的行为动作。如果是表演专业,就需要演员用肢体动作与台词来表现;如果是导演,就需要他设置出有趣的场面与氛围,进而调动演员进行表演;如果是编剧,就需要用文字来形象化地表述出导演和演员都能领会到的行为感受。这是作为戏剧影视创作范畴中,一个很基本也很关键的元素训练。其实我们现在看见的很多小品,就是脱胎于此。

我在班上一直处于一种梦游状态,成绩也是中不溜。但在这次的情景写作中,竟然脱颖而出,得了一个最高分。我事后怀疑可能是这篇稿子恰巧投中了老师的胃口,才获此亲睐。但正因为这篇作业,却让不少人从此对我刮目相看。其中有两个是女孩,一个是东北人,叫凌舒;一个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上海小姑娘,就叫菁菁吧。还有一个家伙,是后来带着我满上海“行骗”的哥们,姑且叫他贾导。

我写的那篇作业,从今天来看,是属于既幼稚又有些矫情的那种比较典型的学院派次等品。名字已经忘了,老师出的规定情景好象是叫:机场。我是用电影剧本的形式来写的,讲述一个男青年兴冲冲到机场去接从国外回来的女友,在等候中回忆起女友出国前与他在一起的种种美好时光,他记忆中的情侣一直是那样的清丽活泼,常常一副小鸟依人样的偎依着他。他就站在那个出口等啊等,看着一群群的归客走过。而这时,一辆警车静悄悄从机场侧门开出,他的女友已作为贩毒嫌疑人被带走了。结尾时,那男孩依旧在傻等着。

我把作业在班上念给大家听了。过后,大家的反应,居然都是喜欢男孩回忆中的那个小鸟依人。坐在我斜对面的凌舒用一种赞赏的目光回头看了我好几眼,这个平素颇显高傲的漂亮姑娘一直对任何人都平淡相交。而菁菁对我的关注,是在很久以后她自己说出来的。至于贾导,当天晚上就热切的邀请我为他写电视剧本,许了很多愿,仿佛我马上就能出人头地。这时我才知道,咱们班早就有人在外面闯荡码头了。

我从小在音乐学院长大,老爷子教出不少歌唱家,而我天生一副破喉咙,是他这一生最引以为憾的事。不过在我小的时候,好歹学过一段时间钢琴,总算是沾了点音乐的气息。在我们学院的形体训练房,摆着一台五音不全的旧钢琴,说句老实话,那玩意儿摸久了,真会坏了学音乐人的耳朵。可我就是手痒,有事没事便会坐上去,从儿时的练习曲开始一点点温习,反正也找不到乐谱,到后来就任意而为,全是即兴乱弹,把能记住的歌曲或是曲子都搬出来糊弄人。结果我竟然成了学院的一大高手。一位表演系的同乡回成都后曾在人面前说:那小子在学院一弹钢琴,就会把全院最丑的女孩都招来。这句话够损人的,不过想象一下他描述的那景象,倒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说句实在话,来听和跟着瞎胡闹的,多半还是男生。

凌舒对我说:“哪天我想听你弹钢琴。”她平常的高傲劲,使我也一直对她爱理不理的,现在人家主动和我打招呼,心里终究忍不住窃喜不已。凌舒是属于那种特别成熟的女孩,因此看起来比她实际年龄大,我告诉她我比她大,可她总是笑着摇头,认为不可能。她身材修长,平时打扮得很素雅,走路时显得有些懒散,因为腿长,那种微微挺着髋骨走起来的感觉,有点象时装模特。在学院里,谁都知道她是有男友的,因此无人去骚扰她。她男友在导演系毕业班,听说家庭背景比较厉害。在我答应给她弹钢琴时,也并没有想过要和她怎么样。

然而就在这时,她和男友被学院宣布开除了。原因很简单,两人在宿舍同居,被保卫科现场抓住。

凌舒是走读生,也就是说她并没有正式考上我们这个专业,因为文化课没有过关。考艺术类的学校,都必须先进行专业考试,专业合格了,再由学院发参加高考的通知书,象我们这种专业,高考的分数是和全国统一的分数线一样的,唯一的好处是数学不计在内,但先前通过专业考试已是艰辛无比,其实也没什么优势。凌舒考这个学院已经好几年,每次都是文化课给刷下来。这次跟班走读,最终还是没有毕业证的,无非是多一次机会学点东西。

现在,她连这点机会也没有了,以后再考,希望几乎等于零。

我看见过她的身份证照片,上面是个甜美纯净的女孩子。那是她18岁那年照的,也就是第一次考学院的时候。这份甜美从她踏进学院大门不久,就开始褪去,因为她第一次考学院,也是她认识导演系男友的日子。那个男孩利用她最初的天真,很快就将她带到了床上,为考生指导专业功课,似乎多了更深一层生活体验。

以后她每年都考,连续三年了。这种锲而不舍,到后来已多了另一层意思在里面。她后来告诉我,她已经离不开男友了,每年来这里,更象是陪太子攻书。

如果这事仅此而已,也就罢了。然而没过多久,她那个男友的家里通了什么关系,男友得以留在了学院,等候毕业。凌舒却仍被勒令搬出宿舍,马上走人!

两个人在一起睡觉睡到了这个份上,终于开始产生了裂痕。因为男的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去保她。



我和凌舒的接触从那以后逐渐多了起来。我们都为她不平,而她也公开顶撞学院,拒绝搬出寝室,学院大概觉得有些理亏,一时也不敢强逼。她仍然继续跟我们一起上课,仍然显得那么淡淡的很安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一天傍晚上完晚修课,我在另一间有钢琴的教室弹琴。自从和西安女孩分手后,这里和形体房一样,成了我经常出没的地方,我可以一口气弹上两三个小时,纯粹自娱自乐。凌舒坐在我身后,静静地听我弹完了一只“你如何还能这样温柔”,好象是赵传唱的,后来齐秦又重唱过一次。我认为自己是随心所欲的弹出来,并不想为了什么人,但潜意识里大概不是这样。

然后我们俩往回走,她没怎么说话,但显得很服气。原来她以前一直认为我不过是个浮夸小子,这种人在学院遍地都是,现在好象觉得我算有“才”了。她说她欣赏这种人。

我很同情她,还有那种男人一见有女受难,尤其是漂亮女人需要帮助时就屁颠屁颠想有所表示的心理作祟,我开始经常光顾她所在的寝室。在那里,上海小丫头菁菁也是个常客,她是真的同情弱者的那种姑娘。在这个时候,班上的一位安徽兄弟正在对菁菁发起进攻,小丫头特机灵,表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而此时我的注意力全在凌舒身上。

我平时可以随意的在女生面前胡言乱语,但一遇上一个有点动心的姑娘,说话时就特别老实,甚至显得特别笨拙。我发觉渐渐喜欢上凌舒时,她似乎早已察觉,好几次微笑着说:“你不适合我,你不是我需要的那种人。”我开始还能厚着脸应付,后来就觉得有些无趣了。她说话的口气显得特怪,我总觉得她是指的在床上的事。哥们我不就是瘦点,可要应付你这小姑娘难道还不行?我不断声明我比她大,到她终于相信后,还是摇了摇头:你不适合我……

她和原来的男友越闹越僵,我就在暗地里越来越高兴。谁知没过多久,传出她和前男友的一个同班同学有些问题,我真有点吃不下饭了。这时我明白了一些问题,她在寻求一种庇护。而现在和她好上的那哥们,当时在学院已小有名气,刚得了个什么电视剧的什么奖,并且在社会上组织了一班人马常拍片子,他不光是有才,而且在经济上已算颇为宽裕。凌舒原来寻求的庇护,又岂止是在感情上?

我开始灰心丧气时,一件偶然的事情却再次使我欲罢不能。



我和凌舒跳过两次舞,都是在宿舍里,是班上自己搞的。在当时这种舞会有个名堂,称作“黑灯舞会”,即使不会跳舞也没关系,因为这就不算是跳舞。其实灯还是亮着的,不过为了追求点小情调,我们用红布把灯给裹起来了。据说保卫科的同志一听说有这种舞会,就会在外面悄然伺候。

第一次是在女生寝室。凌舒主动请我跳舞。她很大胆,整个身子几乎是无所顾及的贴上来,但又显得特别自然。我感觉到了她软软的胸部,心里便开始乱想。她却轻声细语的和我说话,全当什么事都没有。那天晚上感觉特好。我睡着了都还能嗅到她身上的香味。那时,是她刚刚认为我有“才”不久。

第二次是在我们寝室。我们这屋的六个人是当时全班最“坏”的六个人,其中以我和山西的“大和尚”为首。那天晚上的情调非常的迷幻,几乎所有跳舞的人都有些蠢蠢欲动想做坏事。凌舒开始一直没有和我跳。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宣布最后两曲,然后主动请她跳舞。实际上我始终都在注意她。这个时候,她已经和导演班的另一人好上了。

凌舒没有正眼看我,但还是很自然地贴上来。

音乐特别缠绵,她渐渐地靠在了我怀里。

后来我觉得她的身子越来越软,越来越沉,几乎是被我拖着在移动。

这时我很明显地感觉到她衣服里什么都没有戴。她把小腹死死地贴着我,我听见她发出一种低低的呻吟,头在我颈边扭来扭去。我很想把手伸到她衣衫里去,结果只是匆匆在她耳边吻了一下。

音乐快完时,她已完完全全瘫软在我怀里。

跳舞能跳出这种效果,我从来没想到。这时我希望音乐不要完,不要完,但音乐就完了。

凌舒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轻轻从我身边移开,微微笑着和一众女生告辞而去。

我彻底陷入对她的思念中去了。我希望每天都能看到她,每天都有这么一场舞会。



这件事应该说是偶然发生的吧?因为在跳舞之前,我们并无任何相互暗示,她甚至还在有意回避我。可后来我朦朦胧胧觉得,凌舒是个比我有经验得多的女孩子,也许就不是偶然的事情。反正我几乎到了“一天十七八遍把你挂在心上”的境界。

在我的心目中,凌舒已从最初的恬静少女转为性感女神。当时对她的思念,有一多半都是强烈的欲望在作怪。我经常在女生楼前游逛,后来知道,她现在的导演男友实际也是个暗恋了她很久的人,已在外面给她租了间房子。不过她仍然没有从学院搬走,她有一种耗到死也不松口的劲头。只是我无法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安徽的那位同学追求菁菁遭受了重创。菁菁把他文采飞扬的中篇情书一字未看的给退了回来。这位兄弟连续几天神色惨然。这事还是山西的“大和尚”告诉我的。我跑去看望安徽仁兄,很为他抱不平,对菁菁颇不以为然。其实那会儿菁菁一见我就是笑容满面,还一口一个哥的叫着。小丫头老说我应该多关心关心凌舒。有了安徽仁兄这事后,我才真正有点注意这狡猾的小姑娘。为安徽仁兄“报仇”不过是句玩笑,当时到底是怎么说的,也记不清了。因为凌舒的早出晚归,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她人,我开始经常去开菁菁的玩笑。

不过,菁菁很快又把我弄得几乎转身就跑。我喜欢中午在校用餐时和她在一起,经常自称是她老公。因为菁菁有个外号叫“喜儿”,我就自称是“黄世仁”。有天把她逼急了,说出句实话,人家早就有个男朋友啦。我特别丧气,随意敷衍两句,就溜了。

这时,我还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一直到毕业,班上也没有几个人知道。那就是和贾导在外面打野挣钱的事。我们俩在外面的活动那时刚开始不久,也没有能力去做大事。贾导找了个靠山,一经介绍,我就傻了。原来这个靠山竟是凌舒现在的男友,叫于航。他有个公司,专做影视剧、广告的制作。在当时一个在校学生能有这份能力,实在是令人敬佩不已的。我很快就适应下来,只是光听说于航的名,一直没见他的人。

但是,接下来,我遭受了这辈子也难得的一次打击。凌舒的一本日记意外的出现在一个地方,真正让我快要抓狂了!



我们在外面雇了一个人,只记得叫他小蔡。不过小蔡老脸一张,满是褶皱,其实应该叫老蔡才是。他是那种上海滩另一类男人的典型,瘦小、精明,特别善解人意(难听一点,就是特别会看人眼色过日子),是个老江湖。

于航把他平时不常来的一间房子给我们当办公室。小蔡的任务这时就是守电话,接待客户。我的工作却是一件特别累的活儿。在1990年,美国电影仍是奇货可居,在市面上非常少见。而我们因为专业学习,大大小小看了上百部各种类型的片子。这些片子有很多被我们偷偷翻录下来作为收藏。结果贾导想出个主意,就是把这些片子拿到上海各个大专院校、工厂、机关去放给大家看。当然不是免费放映,但又不能作为商业操作。最后定下来,叫西方电影精品学术观摩讲座。我是作为观摩讲座的讲师之一,专跑大专中专和工厂这一条线的。

所谓讲座,就是每次放映之前,由我们从“专业”的角度粗略地介绍一下影片的创作背景,演员的大体情况。印象最深的是在上海纺织中专,本来给人家说好是放映《华尔街》,结果那天这盒带子被人借跑了,我硬着头皮带了部《豹妹》去,上台面对下面黑压压几百人,刚说了两句,就几乎被轰了下来。因为《豹妹》这片子很早就已流窜到有录象机的家庭,不算什么稀罕的大片了。

我已经不记得那天晚上是怎么死皮赖脸把钱给收回来的。面对几个精明可爱的学生会女孩,我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给人家大侃艺术,估计是后来把姑娘们都侃晕了,乖乖的把人家好不容易凑来的门票钱数给了我。到今天一想,美国大片不是老在中国大陆搞什么分帐放映吗?我们那时可不已经走先了一步?当然那玩意儿应该也叫盗版吧。

我第二天早上没上课,就跑去那间“办公室”把钱交给小蔡。贾导本来应该很高兴,因为我完成了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他和小蔡却贼腻兮兮地把我拉到沙发上坐下。

“昨晚这屋子里出了件事。”贾导说话时满面红光,并不是高兴,而是一种亢奋。然后他不讲了,要小蔡告诉我详情。只说,这事想不到,打死你也想不到是谁。

小蔡脸上流露出少见的色迷迷样:好不得了,你们学院的女孩子厉害!

他说,昨晚上有个姑娘跟着三个男人回来,当着他的面,就和那三人在沙发上练起来。整整一个通夜,弄得小蔡一夜间几乎黑发变白发,口干舌燥得不行,差点真的变成老蔡。

我真有些感兴趣了。因为学院的女孩子平常都高傲的跟公主似的,谁会这么下作的来这种里弄小巷里干活儿?

贾导从沙发后拿起了一个本子,递给我,脸上终于有点惨然:

“不是我不道德,她自己走得匆匆忙忙,本来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现在……嘿嘿。”

那是本日记,厚厚的。翻开第一页,就看到了凌舒秀丽的花体字签名。

贾导并不知道我和凌舒的关系。等我看明白后,便发出了一连串鬼似的浪笑。

我的心揪得很紧、很疼,憋得很慌、很苦。



小蔡岔着大嘴,开始了绘声绘色的细节描述。不过从他的描述中,听到很多关于凌舒身体上的特征渲染,什么哪里很宽阔,哪里已经松弛等等,还不住用手比划。我没让他们看出我的心情,但这时终于忍不住问了他:怎么感觉你也上了她?

小蔡嘻嘻笑着:总之她是很淫荡的。

贾导苦笑了一声:你知道凌舒收多少钱吗?

我看着他:你也上了?

贾导摇头:再怎么也是同班同学啊。

他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我问:两百?

贾导叫了起来:二十,二十啊兄弟。这也太贱了!

我脑子里完全晕菜,居然结结巴巴顺口接了一句:她不该才这个价钱……

然后,我很不道德的看了凌舒的日记。



我以前是想考表演系的。现在我真发现自己是演戏的天才。我还能附和着他们俩一起怪笑,让他们以为我不过也是个好色的窥视僻。不过,那天的心情是无法描述的,难过是有的,悲哀是有的,还有失落,为什么失落?因为别人能轻易的占有她,我却与她隔着一道墙?还有什么呢?还有,一种可怕的想象力让我产生畸形的冲动和烦乱,我竟然很想知道她和三个男人到底是怎么玩的。

这时候的男人,自己都搞不清楚是个什么样的动物。



日记很厚,却写的零零散散。但我仍然从中看到凌舒对于前男友的说法,她居然到现在还没对那人死心。我看得很不专注,因为这时我无法专注。

小蔡到底和凌舒做过什么没有,到今天我也不能肯定。因为从他后来的言谈中,他是很同情凌舒的,他甚至用过一些直露的但很诚恳的话去劝过凌舒。说什么她现在身子已经是少妇的体态了,可明明还是未婚青年,应该好自为之,云云。

我想,小蔡即使没玩过,也看得够清楚的了。

回吧,回学院去。就当不认识这个姑娘。

仅仅过了一天,当我还在神思恍惚之时,凌舒推开寝室门,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



凌舒对着我笑,笑得很尴尬。看来她都知道了。

我无话可说,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其实从她一进来,我对她仅有的一点怒气已经荡然无存。

“你要理解我……”她终于说话,接着就花花地往下落泪了。

她不哭,我更喜欢;这一哭起来,我反而浑身不自在。这个女孩子哭起来并不好看,我就喜欢她平时那种特有的安静、闲雅。

我陪着她看她哭,到她终于又开口说话时,我决意只做个沉默的听众。

原来那天晚上和她到那间屋子的人中就有于航,这令我万万没有想到。另外两人,竟然是于航结交的客户朋友。男朋友和请的客人一块儿玩自己的女友,实在不多见,倒有些象欧洲电影里的那种描写变态狂的故事。

凌舒慢条斯理地诉说,渐渐又回到了她平素那种不疾不徐的状态。当说到和三个男人胡来时,就象在说她只不过吃了顿肯德鸡那么轻描淡写。我甚至怀疑小蔡在夸大其词,但凌舒的言语中并没有否认。说到这里,她开始不断强调她已经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全靠于航在罩着她。

现在我才知道,凌舒和前男友同居已经被学院抓住过三次,所以才被除名。前男友的高官父母因此对凌舒恨之入骨,还派人到她东北的家里警告她父母,最终导致凌舒和家庭断绝了关系,生活费也被停止了。于航完全是趁虚而入,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只不过于航比我更有本钱,真正的钱。凌舒拼死要留在上海这个几乎可以吸引中国绝大部份女孩的花花世界,象她这样的漂亮姑娘,没钱是绝对活不下来的。

听凌舒的口气,似乎于航在她心目中还没有我的形象高大。我在稍感安慰之余,反而更不痛快。她又是那种微微的含笑看我:

“我不想和我不喜欢的人太亲近……你看,跳舞时我只和你贴……”

那么于航呢,两人明明是在互相利用。对她来说,于航该是个例外了。

我终于开口说话:我很想帮你,除了没钱,我别的都可以帮你。如果是在成都,钱也不是个大问题。

这后一句话,还是在打肿了脸充胖子。我看见她笑吟吟在凝视着我,目光中闪过了一丝调笑的意味,我明白她看出我又在撒谎。不过她还是流露出真正的感动来。

她又告诉我,于航早就知道我们俩关系不错,甚至还警告过她,因此她才有意保持和我的距离。我连那位导演系高才生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可现在这个叫于航的人竟使我背心惊出了冷汗。

凌舒还有一层意思并没有明说出来,但在她的言语中常有流露。那就是她总觉得我比她小,说穿了就是她在我身边没有安全感。

我每当想起这一点,就深自惭愧,在当时的状况下,我的确没有资格去做一个能让她感觉安全的大男人。我也许可以从精神乃至肉体上去安慰她,但在经济上,那时甚至还自顾不暇。这是我一直到今天都耿耿于怀的一件事。

我们俩说清楚了一切。但凌舒在我心目中,从此不再那么光彩夺目。



当我再次见到小蔡时,忽然想起那天他和贾导说起的关于凌舒20元钱就愿意跟人玩的事,于是拐弯抹角的问他。小蔡操着上海普通话嘻嘻乐着:

“侬晓得不,这是她亲口给我开的价钱。阿拉要愿意,20块钞票搞定。”

我死盯着他:你连20块钱都不舍得?

小蔡乐呵呵瞅着我:“我对她不感兴趣啊。侬要是愿意,我去跟她谈。”

我继续问他:“那天晚上那三个人就一人给她20?”

小蔡摇头,低声说:“那是于航那操他娘的带好朋友来玩她,于航不是个好人,朋友的钱就全免啦。”

这点凌舒总算没骗我。虽然她说了很多,可我总觉得她还有些事是我不知道的。如果那天晚上于航他们给了她钱,而她居然收下的话,我发誓决不会再理她。

不过,我的确逐渐在疏远她了,可能她也在有意远离我。反正两个人好长一段时间没再接触。这期间,她终于坚持不住,在连续换了几间寝室后,搬出了学院。

我又开始了聊无牵挂的单身日子,结果钢琴进步神速,一次让一位北京哥们骗了一把,拿了首词来说是他写的,我感觉那词特棒,很快给弄成了只歌曲,一经唱出来,服了好大一帮人,都说很有崔健的味道,我们常常一帮浑人在半夜扯着嗓子唱那首歌,几乎就要成了流行金曲。一直到毕业回成都,偶然发现老崔早期的一盘盒带,原来那就是他老人家的东西。不过我倒是觉得我那曲子比他作得好听。

那段时间我又能以平常心态往西安女孩她们寝室跑了,她们见了我,只埋怨我去得太少,仿佛以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成都女同乡与汪兄正到了黄金时期,整个给人蜜里调油的滋味,女同乡原本颇见苍白的脸,居然红润动人,而且穿的衣裳也大见性感妖冶,真有点令我始料不及。

我常把我作的歌录成盒带给他们听,觉着他们是最有品味的。谁知后来来了位上海复旦大学的男孩,特显稳重成熟,是她们寝室中一个哈尔滨女孩的男朋友,弹得一手好吉他,更是上海大学生吉他弹唱大赛的第二名,一副好歌喉,一口纯正的英语,几只英语民谣一出口,逼得我挟着自个儿的“作品”逃之夭夭,从此再不敢拿那些玩意儿去卖乖。

菁菁在不久之后,终于完全闯入我的视野。



风 恋





  我在菁菁面前自称“黄世仁”,结果她就去认了个父亲“杨白老”,那“父亲”也是和我同一寝室的家伙,因为人特憨厚,我们平时都叫他方丈。我们这一屋六个人,在某个晚上感叹,认为咱们都是些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野和尚,决定自组庙宇,封为“幺鸡寺”。幺鸡好象是麻将里的一副牌名,我根本不会打麻将,却让他们叫我幺鸡,这庙名也因此而来。至于我为什么叫幺鸡,是因为刚来学院的第一天晚上,也就是我的女同乡走后不久,我为了安抚一众让尿憋坏的家伙,在床上大讲鬼故事和黄色龙门阵,给他们印象最深的是个叫“白板”的鬼故事,听得一帮大老爷们噤若寒蝉。半晌,山西的大和尚决定给我取个名儿:叫白板有些渗人,既然那故事和麻将有关,这小子就叫幺鸡吧。

  这名字虽然和我形象太不相称,也只好却之不恭。

  方丈没事时会问我一句:我女儿呢?我总是胡言乱语:我把喜儿还给你,省得哥们以后成了千古罪人。方丈笑眯眯的说:我女儿真是好姑娘,你不妨认真考虑考虑。我转身就跑:最终把杨白老逼死的可是我黄世仁,再说哥们到时娶个白发魔女回家,有点恐怖。

  这个来自著名歌剧《白毛女》的玩笑一直持续到我把菁菁认认真真地带回寝室,才告一段落。

  菁菁有一天走在我前面,是到收发室去看信。我想吓唬她,偷偷跟上去,小丫头大步大步的往前走,似乎一点也没觉察到我。等到了信箱前,却扭头对我调皮一笑,叫了声哥。弄得我老大没趣。

事情就是这样奇怪,那一瞬间我对她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好感。那小丫头笑起来眼睛眯缝着,整个一日本女孩,又有点象小狐狸。我记得当时好象用手轻轻搂了她肩头一把。



  菁菁到了中午完全可以回家去的,可她不知为什么在这里吃饭的时间越来越多。我发现她对我的确有好感,胆子就更大了,也不知道占人家了多少不交钱的便宜,反正那些话一到了嘴边就不吐不快。

  有几次她很认真的对我说:“凌舒很不错的,你干吗不去追人家?”不住地鼓励我。我除了在心里苦笑外,只好胡言乱语地搪塞过去。我说我已经有媳妇了,她就问是谁,我说我媳妇便坐在我面前。菁菁有个密友叫小纪,随时都和她在一起。小纪特别反感我的这种玩笑,每到这时候,便会拉长了脸训我:“喂,人家可是有老公的啊。你别痴心妄想了。”我往往睁大了眼睛:“有吗?菁菁可从来没通知我。有第三者插足,是个很严重的问题。”于是我“决定”和“喜儿”离婚。

  菁菁只是一笑了之。小丫头总显得很大度,这一点的确不太象上海女孩。

  我还经常把属相拿出来逗她,问她男朋友是什么属相。她不说,后来问我是什么属相,我说我属羊,结果小纪在旁边惊讶地叫唤:啊,你们俩属相挺般配的。我知道和属羊的最般配的有两个,一个是猪,一个是兔。按年龄来看,那会儿兔还是小孩子,那么菁菁肯定是只小乳猪了。这一来更是借题发挥,把菁菁的小脸说得发红,终于嗔了我一句:开玩笑还是要适可而止。

  玩笑打住。我下次再见到她时,又变得人模狗样的彬彬有礼。结果菁菁反而又拿我来开涮。两个人就这样你来我往的好长一段时间。我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哪天你和男朋友吹了,我就来顶替。菁菁这时就怨我说话不吉利,狗嘴里不吐象牙。我便对她说:我吐的是黄金犬牙,比象牙值钱。并声称自己是披着羊皮的狼,哪天会把小乳猪吃了的。

  有段时间我和贾导出去采访上海的几个滑稽戏的老前辈,准备搞一部有关老上海叫卖文化的系列剧。那几天没有回去吃饭。等我再坐在食堂时,发现菁菁也不在了,我问小纪,她只是瞪我一眼,不理睬。

  这样过了一两个星期,我吃饭时竟象少了点什么,有些感觉不消化了。

  一个闲散的正午,阳光很好。学院里很清静,我在校园里碰上了菁菁。

  她突然主动地对我说,她和男朋友吹了。看着我发楞,她又说:

  “你别误会,这事和你没关系……”

没关系吗?我怎么觉着没关系才怪呢。



菁菁的口气很坚决:真的,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言下之意,似乎说我有点自作多情。我当然有些自讨没趣的感觉,刚刚升起的一点点得意之情立时让冷水浇灭。于是尴尬的陪着她走。两个人到了学院的小剧场,在楼厢找了位子坐下,静静地呆了好一会儿。

  舞台上表演系的几个人正在排练他们的一出新戏,他们在那儿声情并茂地比划着念念有词,却让我觉得有些滑稽。空旷的剧场显得比平常大了好几倍,而此时我的心好象就在其中游逛,闪过几十种念头,大都是在暗自高兴,我认为我的机会来了。但是怎么向菁菁发起进攻,却是个比较麻烦的问题。

  菁菁小声说起她那个男朋友的事情。两人有点青梅竹马的意思,男的现在某大学的物理系,好象学的是核物理。听菁菁的说法,就是男友一直把她当作小妹妹,这种不伦不类的关系维持了很多年,后来开始经常埋怨她长不大,于是不断吵架。再后来大概有点移情别恋了,最终分手。

  我能说的,就是假惺惺表示同情,再实实在在的表示安慰。总算忍住了没敢立马发出求爱信号,那似乎也太过猴急了吧。

  菁菁到后来苦笑着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些话对你说,有些事连小纪也不知道的。

  我由衷的感到很自豪,终于忍不住原形毕露:那说明咱们俩有缘!

  菁菁显得很冷静:我们俩是不可能的。

我的后脊梁几乎冻成了冰棍,但仍然没有死心。从今天来看,真有点韦小宝的那种抱定决心便死活不松手的架势,非常无赖,非常执着。

从那以后,菁菁对我却的确有些不同了。两个人之间开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不尴不尬的交往。我是怀着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公开对她示好,而她则用了一种非常暧昧的态度来对待,那种若即若离的交流每每让我欢喜让我忧,有时忍不住便想去把那层纸给捅破了,可这时菁菁会忙不迭地逃之夭夭。

这种情形其实让很多人都看在了眼里。大和尚首先发难,认为哥们是个无聊浪荡之徒,并不时引用他与家乡的女友如何如何忠贞不渝来教育我,他居然还鼓励我别放弃了凌舒。另一拨在班上颇有专业上等公民感觉的男孩子开始偷偷嫉恨我,因为菁菁的父亲在电视台是有地位的人物,他们那时铁定了认为我是在为留在上海不择手段。

此时我与贾导关于老上海叫卖文化的系列剧本子已开始着手写作。那小子很能折腾,先在几大报纸上登出豆腐干大小的版面,将这事用新闻报道的方式渲染了一番,使得一直有些怀疑自己能力的我必须走上这条贼船。

转眼暑假来临,我坐上令人痛苦的硬座火车回到了成都。对于小丫头的思念,却一天也没有减少。那个暑假在暴雨连连的烦乱日子中艰难的度过。因为和贾导约好,我趁机提前半个月又到了上海,而此时的上海最是酷热难当的时节。菁菁出去旅游了,还没回来。我和贾导就鬼似的整日在学院游荡。

夜晚实在太热,我们把铺位转移到了楼顶平台上。半夜了,附近高楼工地上的探照灯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我好容易在汗湿中睡去,却被贾导弄醒,偷偷笑着让我看不远处一对男女校友。原来人家正在以猛烈的性交抵抗难挨的热浪,一阵阵有节奏的撞击水泥石板的响动,让我们想看又不好意思看,侧着耳听,实在太难受。这一夜就在这种半梦半醒中度过了。

那时我终于相信了关于表演系男孩敢光着屁股在楼顶晃荡的传言。



我天生就不是个握着笔杆子在书桌前涂涂抹抹的家伙。今天翻看一本过去的日记本,发现第一次写日记居然是从1988年5月30日才开始,延续到1992年后就结束了。这期间能够连续三天写日记已是最高记录,断断续续、零零散散,几乎找不到几处有头绪的地方。倒是写了很多歪诗,还有几篇电影的观摩感受和故事大纲,总算觉得那几年没有白活。另外,就是从中找到了一些当年和菁菁最初打交道的只言片语,看到了我已经忘记的感受,有两首诗其实是写给菁菁的,但已不记得是否给她看过,因为我不善于自己给女孩子写情书,倒是替朋友写过求爱信。我还发现,越到我真正爱上菁菁时,我的嬉皮笑脸就越来越少,有一度差点变成沉默的痴人。第一首诗叫“无声就是倾诉”,是这样写的:

“无声就是倾诉 双眼朦胧那一天爱上了一颗心 这里其实没有多少秘密 那天天不下雨 微风只在心中荡起涟漪

手里攒着你的声音 脚下没什么坎坷 我们聆听花香鸟语 空气在偷偷传递感情的秘密 脸上看不出欢喜和忧郁

看来看去 走来走去 别人带着神秘的笑意 我们以为不是故意

想来想去 思想不定 自己不要可贵的声音 我们承认这是故意

……”

没有注明写诗的日期,不过我估计是在和菁菁大玩真假难分的迷藏时所写。

第二首诗叫“忘记真心”,神神怪怪,大概是某一天特失落的时候写给菁菁“绝交”的:

“没有多少值得考虑,你就是再三的问,我也决不回应。我已是个笑在脸上哭在心里的江湖戏子,还在我六岁那年,早已忘记将真心给你。转过身走,我前世才有的爱情。

不要什么真的关心,你就是反复的安慰,我也决无感应。我们哭哭笑笑流浪至今,戏子的心讲不清道理,只是一些感天动地。记起来了那实在是在六岁,我闭上眼睛,已忘记给你真情。转过身走,好久好久以前认识的你,我前世的爱侣。”

同屋的大和尚曾有段时间被这些歪词引诱,居然认为可以拿去发表,后来冷静下来,认为这些玩意儿哪能叫诗,纯粹瞎闹的。我倒是被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差点就拿去谱曲演唱了。



我父亲的一位音乐学院的学生是校花,记得第一次去上海上学的前一周,曾差点被她迷惑住,不过那姑娘在关键时刻醒了过来,说:我们还是做兄妹吧。于是我咬牙切齿的认了个妹妹。

回到学院的那半个月,因为又热又闷,结果什么事也没做成。到开学时,终于又看到了菁菁,一时竟还不敢上去打招呼,反而小丫头看着我跟没事人似的。谁会想到后来她也向我提了个建议:咱们做兄妹吧。

那时我们经常组织去音像资料馆看观摩电影,印象最深的是斯皮儿伯格的系列影展:紫色、太阳帝国、大白鲨、第三类接触、ET,等等。每次我都希望能和菁菁在一起,不过那样的机会真是不多。我们俩仍是处于一种半昏迷状态的接触中,有时我的确也想算了,可每天一和她在一起吃午饭时,又会重新燃起希望之火。

有一天中午我迷迷糊糊睡着午觉,传达室有人叫我去接电话,我居然认为是在做梦,就没有去接。后来清醒过来跑去问,听说是个女人打的,于是后悔不及,如果是菁菁找我怎么办?到下午时,凌舒来了,原来是她打电话找我。问她什么事,她回答得挺朦胧:“没什么,当时很不舒服,想找你过来陪陪我……”看她现在的气色,比过去好多了,人也长胖了些,陪什么呢?天知道,现在眼中的凌舒,比以前还显得性感。我在心里想入非非时,凌舒已经神态轻松的走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自己的寝室里看见她。毕竟菁菁的影子已经越来越深的印在了我心里,凌舒只能是个永远的过客了。

我曾经连哄带吓的骗得菁菁家里的电话,但从没有勇气给她打过去。

在我的那本日记里有一篇没有写完的东西,名字叫“风恋”,记录了那段时间的一些事:

“……那天他一个人在街上走,人很多,他却非显出那份独有的孤傲。后来他经过她的家门前,他其实很想敲一敲门,可他却故作潇洒的走过去了。然而在这之后他的心开始烦躁不安,人开始在街上瞎转悠,最后终于又往她家的方向走,在一个电话亭前驻足,拨动了号码。这是他第一次给她拨电话,电话却是那么快,她的声音更是那么甜润可爱。他揶揄了半晌,才说要请她看《龙年警官》。

…………”

还是没有写明日期,不过那应该是在初冬时节,我记得那天的风比较大,街上满是翻滚的枯叶。电影没有看,我到了她家里。小丫头天生的很好客,两个人才没说几句话,她已经送了我两只可爱的小水杯。

“……电影没有看,他并不在意,因为他本来就不是冲着看电影来的。

有一度他妄图去搂住她,她显得很无力的拒绝了,并说,如果是别的男孩这样对她,她已经打人了。她盯着他的眼睛说:何苦呢?这样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他心里难受了好一阵子。过了一会儿,她说起要给他送生日礼物的事,突然显得又羞又气,说他今天不该来,因为这时已经送了好几只杯子给他。那么生日礼物显然是只杯子,因为她都快哭出来了。他安慰她,这次终于抱紧了她的双臂,她也没再反抗。他开始言不由衷的说,等她结婚时,会送个大礼给她。她苦笑:还早呢!她瞪着他继续苦笑:找个新郎很难!

他用灵活的眼睛瞅着她:“找个象我这样的。”

她笑开了脸:“可你太花……”

他也笑了:“我真的很花吗?”

她看着他,缓缓的摇了摇头。

…………”

我看到这里,感觉两个人就象在演电影一样,真有点糊涂了,没准儿当时真是这样也未可知。

我的生日就是在圣诞节,因此我老是说我是撒旦,和耶酥同一天诞生的。在学院的第一次生日是和西安女孩在大街上过的,第二次就隆重多了。记得那天收到不少贺卡和礼物,当然菁菁的礼物最有意思。

“……生日那天,她和女伴进来把他赶出屋。他等在门外,听见她们在里面笑,他其实知道她们在干什么――无非是将礼物藏起来。

他回到屋里,一抬头就看见床上枕头后面的礼品纸,很漂亮。事后她听说这么快就被他发现了,又和那天生气一样,说他太狡猾。他急忙解释,上铺对她来说太高,对自己来说则是另一回事。

礼物是只精巧的白瓷水杯,杯身画了十六个圣诞老人的笑脸,每张笑脸下有两个字母“HO”,代表笑出来的声音。他当真连续笑了十六声。杯子里放着一个折成小三角的纸条,写着:“易碎物品,小心保存。”

他知道那是她的心,他感觉到几分甜蜜,又有几分酸楚。”

这篇“风恋”只写到这里,就再也没有续下去。那天晚上大和尚他们还给我搞了个生日晚会,几乎全班所有的人都来了。

我对菁菁的爱意已全然痴迷。在几天以后,当两个人躲在教室里面面相对时,都感到了一种难以割舍的痛楚,她低声说:咱们做兄妹吧。当时就该我苦笑了:怎么我喜欢的人,最后都成了兄妹?她一瞬间也否决了自己的想法:我不要又来一个做我哥的人。

“怎么办?”

“走着瞧吧。”

于是我第一次吻了她略带僵硬的嘴唇。

她笑了。世界突然间轻松了许多。

  

又要寒假了,人人都归心似箭。我写的系列剧《叫卖声声》也终于落实了部份资金,其实才写到十二集,但导演已忍不住要开机。钱一到手,大家便心里痒痒。

  我和贾导在瑞金大厦租了写字间,开始招募群众演员。那里离学院很远,贾导便开始旷课,甚至一些作业也由我代劳。我只是在每天下午想办法去一次。我们扛出的牌子是上海电影家技术协会制作中心第五创作室,纯粹是瞎编了个创作室出来,不过倒是与协会的几位颇有名望的前辈挂上了关系,经过他们默许,手续也是正规渠道办理,因此也不算江湖骗子。

  前来应聘的令人大开眼界,有很多手里都持有天马电影制片厂的临时演员许可证,听说有三千多这样的演员。

  一位又瘦又矮的老人家进来,我们正以为是大厦的清洁工,结果人家已将许可证递了过来。问他演过什么,说了一大堆,居然还有斯皮儿伯格的《太阳帝国》,在里面演了个逃跑的难民。随后老人家拉开架势,在写字间里满地乱窜,忽高忽低,还跳上了桌子,问他在干什么,说在打猴拳给我们看。等打碎一只茶杯后,急忙留了老人家地址电话,送他走了。

  后来又来了个姑娘,奇丑无比,倒是落落大方,说她的背长得好看,弄得我们傻呼呼瞪着她,莫非要把背亮给“导演”们看?一问之下明白了,姑娘专门在当时流行的商业片里为女主角们洗澡演替身。

  这般不伦不类的来了不少人,后来我懒得再看了,全扔给了贾导。只等开机,手里正缺钱回家呢。

  

  开机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终于看见了导演于航。他长得文质彬彬,架着副精致的眼镜,脸色白净,完全是个书生样,冲我非常亲切的拉拉手,感觉已是多年老友,可看不出有多坏。那天拍的是一帮孩子在上海石库门里的过场戏,因为是第一天,难免有些混乱。我在剧组挂的是编剧和副导演的名,不过后者完全是虚的。

  看了半天就有些不耐烦了,突然想起菁菁的家离这里只隔了一条街,于是找个借口溜了出来。

  两个人再见面感觉已不太一样,我的一些坏相又流露出来。菁菁那时最不喜欢的就是我老用一只眼看她,说那样显得特别的坏。我大胆的把她抱在了怀里,开始胡作非为,菁菁显得有些不自在,可也没完全拒绝,只在临界附近时才将我驱逐开。

  我带着满足感回到拍摄现场时,也到了收工的时候了。这个期末对我来说是特别愉快的,剧本开拍,考试顺利,还找了个好姑娘。不过剧组没发一分钱,因为连一集都没有拍完。很快,我又回成都了。

  再次开学时,菁菁为了和我经常在一起,要我教她弹钢琴。大和尚悄悄告诉我,菁菁现在很喜欢打扮自己了,夸我有能耐。

和菁菁在一起练琴,完全是心不在焉。看着她苗条纤细的腰身在琴凳上正襟危坐,我反正是无心关注她哪根手指头翘着,或者手腕子是否抬得老高。脑袋里琢磨的全是今天怎样在丫头身上占点便宜。菁菁心里怎么想的,就不大清楚了,有一点当然可以肯定,那就是尽量和我多点时间在一起。不过她还真是去买了本钢琴的初级教材《拜厄》,也还真在键盘上滑溜出一些有模有样的音符来。几年以后,当她再次出现在成都我的家中时,只说了一句:“得了吧,就你那两下子,我怎么当初会上你的当?”老底揭穿,因为那会儿我又想在钢琴上玩风雅了,一听此话,半晌不敢去碰琴键。

真正开始大占菁菁便宜,是在学院有天放映《红高粱》的时候。

菁菁一直很仰慕张艺谋的这部片子,可就是没看过。那天电影开始以前,趁着大家都在往剧场里去,我们俩潜回教室,在课桌上胡天胡地。这是第一次真正深入到了菁菁的禁区,不过也仅此而已,还没有彻底扩张。那时电影已经开始了,我们却几乎忘了。估计当姜文把巩俐撂高粱地里野合时,我正将菁菁撂桌面上。

等我们赶到剧场里时,红高粱已经喝完一半。菁菁又是气恼,又是害羞,可能还有几分喜悦吧。不过最终是将我骂了一顿。这片子后来菁菁大概自己去把它补上了,只是我答应赔她一部《红高粱》的诺言一直没有兑现过。

菁菁的确是黄花闺女,就连接吻也不是特别熟练。我这个半吊子老师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只是好在一个心里怎么想、咱就怎么干。很快我们俩就成天想着对方身上的秘密所在,总想找个机会相互光顾一下。终于有一天光顾到了她家里她住的那间小阁楼,我看见了一个光洁的少女身子在极度的羞怯中慢慢开放。在那之前,我很恶毒的强迫人家看了一部日本大师级的导演大岛渚拍的著名色情电影《感官世界》,记忆中曾做了一个很象电影里的坏蛋做的动作,当小丫头看见屏幕上出现恐怖的做爱镜头时,想将脸转开,却被哥们活生生给拧了回去。

当很久以后菁菁非常自然而大胆的跨在我身上时,我惊异于她现在的豪放,后悔当初不该象个老流氓似的给人家上如此生理的运动物理课。



凌舒要回东北去了。

她大概是再也不能在上海呆下去了吧。走的前一天晚上,给她饯行的是我们一拨清一色的男生,有大和尚、我,还有个湖南的小兄弟,一位长得特俊秀的小帅哥。几个人喝了点酒,也没怎么吃菜。其间大和尚和小帅哥还在暗示我要怎么样对凌舒再亲热点,我装作没明白。

凌舒走得就和她平时那性子一般,清清淡淡的,没让多少人注意就跟一缕烟似的消失了。当初曾在学院闹得沸沸扬扬的她那同居事件其实也早已在大家脑海中淡忘。我昨晚心血来潮,突然将自己在学院时拍的一些照片拿出来看,发现了一张凌舒和咱们班一酷爱摄影的傻哥们的合影,那是我当时拍的,因为没有注意逆光的反射,将凌舒的脸融进了一片雾状的白光中,她最后留给我的居然就是这张梦一般的影像,以至我越看越觉得我很难再记起她真刻的容貌来,也因此使我内心的凌舒变得愈加神秘而美丽。也许,她根本就不是我记忆中的那样。

和菁菁偷鲜后,两个人有点象做贼般经常在我寝室里厮混。我们那时的蜗居都是一个样,上面是床,床下面是一只精巧的写字台和小书架,据说在当时的大学里算条件非常好的。很久以后听老狼唱“睡在我上铺的兄弟”那歌时,便没有别的同代人那么深的感受,因为我们的兄弟都是睡在脚丫子指对着那方向的。也正因为有这样的条件,床下面那块空间成了每个人的一块隐秘之地,几乎人人都拉了块布帘来遮住。虽然学院已经觉察到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并三番五次警告不得拉帘子,甚至强行没收,但基本没把这股风扑灭。

我大大咧咧的性子闯过不少这方面的祸,去找哥们时经常忘了先叫一声,急风一般给人家冲进去,往往看见哥们的腿上卧着位姑娘,正象猫一般娇痴的在哥们的脸上蹭来蹭去,哥们这时看着我时,带着满脸口红印子,反倒比姑娘还显羞涩。于是就结下了梁子,他们经常窥视我的地盘,希望哪天也抓我一次现行。我自然有了先见之明,基本躲过了这些劫难。

学院新进来的一年级新生现在也到了第二学期了,开始丢弃了他们最初的稚嫩。这时咱们班还有位东北老大姐把她的一为表演系的小同乡介绍给我们,是个高挑的姑娘,也还算是个漂亮女孩子。老大姐自然不是要我们去泡人家,是要大家多关照一下她在专业上是否需要帮助。

我帮助了几次。结果终于发现菁菁个头虽小,醋劲却大得惊人。

  我和菁菁的关系一直保持着很甜蜜的势头。这中间因为我和那个新来的表演系女生有了几次接触,害得菁菁暗中吃大醋,最厉害的一次是三个人坐在一起看电影,电影一完,菁菁便已消失。那天说好一起吃晚饭的事也就告吹。过后她有一周没有理我。菁菁不和你闹,只是悄无声的失踪,那滋味更难受。

  这也只是中间的一段插曲。

  1991年,我们的实习期到了。菁菁到火车站送我回成都,那感觉有点生离死别的架势。

  我回成都参加了两个电视剧拍摄。一个是成都某电视台的一部农村戏,担任场记。戏拍得很苦,但因为是第一次正经的上剧组,都兴奋的一一挺过来了。在这期间,认识了同为校友的表演系一女生,她在剧中担任主要角色。两个人谈得很投缘,但并没有什么不规矩的想法。

  第一部戏才进入后期制作,第二部古装武侠剧已开始了前期准备,我只好两头来回跑。武侠剧是成都广播电视艺术团的,主要是拿来卖录象带,是那时最火爆的所谓商业片。剧本把四川几大名胜风景区全笼了进去,自称“风光美人加武打”,据说在海外也有卖相。

  在这后一个剧组里,江湖气就特别重了,里面既有川剧团的武生、刀马旦,也有武术队的高手。而前一个剧组认识的校友就是这部戏的女一号,人要靓,还要会舞刀弄剑,可她以前不过是学了点舞蹈。就叫她萍吧。

 

花儿匠





  几岁的时候,老保姆带着我去春熙路,用《抓壮丁》里的那种自贡话指着孙中山的铜像一本正经地告诉我:“那是老花儿匠。”原因是她看见铜像下面满是鲜花簇拥,那里又正好是个卖花的所在。婆婆没有读过书,只在刚解放时扫过盲。她的很多这样的“经典”故事中,以这个印象最深刻。

  后来知道花工是个值得崇敬的职业,那么多娇艳欲滴的花草没有他们精心细致的呵护,是难以让人眼前一亮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婆婆说国父是花儿匠,好象也不错,伟大的花儿匠。



  91年初夏,到《江湖恩仇录》剧组报到,先是被分到导演组,作为助理导演。可等出发前往青城山时,已被导演组原本是清一色的娘子军安排到摄像组了,降格为摄像助理。于是我就从神气活现的助理变成了纯粹做苦力、扛摄象机脚架的助理。

  ”小兔子”就在这时候进入我的眼帘。在建福宫搭景时,看见几个女孩子从门外走进来,其中一个有着天鹅一般的颈项,走路时头喜欢昂着,腰挺的很直,两只脚却象鸭子,有点小小的外八字。这是舞蹈演员经常的姿态,其实很好看。当时她看起来很小,也就只有十五岁,在舞蹈学院读书,但她扮演的角色却是女二号,是个侠女。她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剧组里有人阴阳怪气的给她取了个名字:哑怪。

  我是和萍一起从上一个剧组转过来的。因为两人已在一起呆了一段时间,又是校友,因此我喜欢和萍在一起玩。对于小兔子,在整个青城山拍摄期间,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萍其实性情很古怪。在一个晚上对我娓娓诉说了她和一位电影导演的纠缠不清的故事后,便突然用冷眼对待我了。我莫名其妙,也只好远离她。毕竟是女一号,惹火了罢拍,那谁也担当不起。

  小兔子的名字是我取的。那是在去九寨沟的路上,她和另外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小演员在一起说笑,互相取名字。我听说她属兔,于是顺口插了一句,叫她小兔子。剧组有个18岁的小帅哥,的确很漂亮,个子高,又健壮,对小兔子是一见钟情。我们当时觉得他们俩真象一对璧人,单从外形看,般配。

九寨沟很美,我们却累得半死不活。制片是个出了名的混蛋,抠门得令人想提着道具刀把他脑袋旋下来。因为高原反应,我们就没有吃过一顿熟透的饭,而且每顿饭菜都在抢。在整个九寨沟期间,虽然日日与世界上最美的一百零八个海子做伴,却激不起我们多少风雅。

我那年23岁,但在剧组里作为实习生,很难与那些小有名气的角儿们打成一片,对于菁菁的思念,也因为急于适应这种全新且陌生的环境而减淡。结果便在每天收工后,洗个美滋滋的热水澡,溜达到几个少年朋友的的房间和他们胡说八道。时间稍长,便成了孩子王,尤其几个练散打的替身演员,整日嚷着要我给他们唱摇滚歌曲。因为有一天我拿着一本他们带来的歌曲集,将一些软绵绵的情歌全即兴窜改,成了粗声大气的摇滚另类。

不该和很小的女孩子乱开玩笑的,但我有时就开了。叫她小兔子,自称黄鼠狼。结果我成了鼠狼哥哥。不光是她那样叫,比我小的全这样叫开了。



那小帅哥大概精力太过旺盛,与小兔子没谈上几天,就有了更多的想法与行动,只是才从叔叔阿姨们那里照猫画虎不久,有些没够上力,让小兔子非常坚决的赶出了房门,不免很失落。小兔子和她的一个室友在我这个大哥面前悄悄反映小帅哥的劣行。我这个鼠狼哥哥其实真有些吃小帅哥的醋,便以我的伪善面孔对着还是孩子的她们说了一大通所谓的爱情应该怎么才叫爱情的道理,说的小丫头们连连点头。小兔子看着我的眼神始终很静,但久了,就感觉若有所思。我那时似乎并没有想对小兔子怎么样,但是看着这个乖乖女让一个嘴上胎毛刚褪尽的少年纠缠,便下意识的要去比试一番,现在想来,大概是男人的通病。不久,剧组转到了黄龙风景区。

下雨天,我们在一处比较危险的木梯山道上拍一场打斗戏时,饰演反面二号的兄弟是个真正的武术高手,也正因为他是高手,在玩动作时不免就有些托大,只顾姿势潇洒,不注意脚底打滑,一不留神便骨碌碌往下摔过来。摄像师正面对着他,我在摄像师后面托着师傅的腰,三个人撞成一团。在我们身后还有七八米才能下地,而那下面正有几个女演员在休息。于是我成了中流砥柱,硬是死死地把上面的两个人给扛住了,保住了机器没摔坏,下面的姑娘们没被砸伤。

但是事后谁也没顾得上感谢我,因为高手师兄伤得不轻,睾丸给磕坏了,当场昏迷。下山回住处的时候,一行人都累得少言寡语。突然后面咯咯一阵笑声,一个小巧可爱的身影伴随着细碎的脚步一阵风般扑到我背后,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还穿着戏装的小兔子。我很少见过她这样快乐高兴,当时很吃惊,不过心里倒对她有了另一种感觉。

高手受伤的结果使我们得以休息两天。在闲散无聊之际,我听到了一个自己并不吃惊的消息:小兔子不喜欢那个小帅哥,而是喜欢我这个黄鼠狼大哥。那还是几个小师弟小师妹告诉我的,他们还说,小兔子并不希望我知道这事。从与她的几次交谈中感觉到这是个人小鬼大的姑娘,很有一些成年人才有的想法,但表露出来后又显得幼稚可爱。而我在她面前时常玩弄学院里那些印刷辞藻,肯定使她对我已经另眼相看。

鼠狼哥哥既然知道了小兔子的真实想法,自己倒有些美滋滋的先不能掩饰了。要说岁数,我23岁,也该是成年人了吧?可这种事就一点也不能控制自己。很多年以后,不止一个人说过我:你还是个孩子!我直楞楞瞪着那些往往都比我小的人说这种话时,人家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正视着我,于是我明白了当我还在23岁时,就只能是婴儿了。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那晚上就那种感觉),我和小兔子走在黄龙山道上散步。我本来应该是俨然大哥状的给她谈点艺术啊人生什么的,结果我一时冲动把我知道她内心秘密的事说出来了。

小兔子突然非常明显的手足无措,把头死死地埋着不愿抬起来。我去揽她的肩头,发现她的身子很僵硬。我瞬间感到了后悔,但话已经说出来了。那话说得绝对不理智: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小兔子啊……要知道,我面对的只是个15岁的小姑娘,她完全相信了。

在回成都的一路上,小兔子就伏在我腿上,随着汽车的颠簸沉沉的睡去。大部分人都没有感觉到什么,毕竟她在人们眼中,还只是个孩子。



在成都的拍摄都是些收尾的活儿了,忙了大概又是半个月,这事就算了结。吃散伙饭那天,萍意外的情绪特好,对着我微笑不已。这时我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在剧组时的恶劣心情,她对那些江湖好汉们有一种打心眼里的厌恶,结果把我也连带进去了。但此时我却对任何人冲我的笑,都产生了一种恐惧感。因为剧组里在传着一件事:

我和小兔子在房间里鬼混,还把日光灯的启辉器摘下来,以示屋里没有人……
  这事也传到家里了,但父母都坚信我没有做什么事。我问心无愧吗?只有自己最清楚。这件事一直到今天,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
  在那个八月间无比闷热的夜晚,在招待所的房间里,小兔子在一种半昏迷状态中,轻轻问了一声:我都给你了吗?……
  事情其实还没有糟糕到那一步,但我的行为对一个完全未经这种近身抚慰经历的少女来说,已十足是一种巨大的震撼,她当时全然迷失了。我们转移了两个房间,在我的房间里时,同屋的胖大哥突然回来了,本来他是回家去的。他扭开了灯,看见我们坐在床边。小兔子的神情竟然相当的镇定,只是在面对着我时,才有一种做错了功课般的简单表情。胖大哥当时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出去了。
  过后的传言,关于启辉器的事,却是另一对少年在屋子里藏猫猫时玩的把戏,不知如何就成了我玩的伎俩。对于我这个从中国四大流氓学院出来的家伙,那帮把传言加工得越加丰满的人们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他们把矛头更多指向了他们称作“哑怪”的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我带着一种悔恨和负疚回学院去了。之后不久,小兔子开始给我写信。
  菁菁直到毕业一年后来到成都我的家中,才知道我和那个已经是歌舞剧院演员的小妹妹当初在剧组就认识的事情,她看了一下小兔子的照片后,突然哈哈大笑,说她放心了:你会爱上这个女孩子?鬼才会相信。她竟然一点也没把那女孩子放在眼里。后来我想,也许她是另一个意思:这样的女孩子,你根本就没有办法跟她过一辈子的。



小兔子的信中文字显得比她平时看起来更成熟,这反而更让我感到烦恼不安。在经过那件也算是我在剧组的绯闻事件后,我一直有一种深深的犯罪感。她每周都会来一封信,虽然仍是叫我鼠狼哥哥,但字里行间流露的分明已是另一番感情。我也回信,想尽量显出一种淡漠,可写到后来,那份淡漠变得走了形,根本就没有达到目的。整个最后半年,这事一直做得遮遮掩掩,菁菁居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我和贾导搞的《叫卖声声》据说已经做了几集后期,但他死活不让我去看。记得在发劳务费上,我们和于航发生了争执。他手下的制片是从上影厂请的,也是个抠门得惊人的混蛋。我和贾导带了个也在剧组干了活儿的舞台美术系哥们,身上揣着刀上门去要钱,幸亏没有动手,事后听说于航在他公司楼下埋伏了六个人等着我们。钱拿到了手上,但少得可怜。片子我到今天也没有看到,听贾导的意思,是“惨不忍睹”。

这些惊险的事自然不想让菁菁知道得太多。这半年里,贾导一直在动员我留在上海,菁菁虽然表面不怎么说,但心里肯定更是这样想的。我一度犹豫,但最后是打定了主意回成都,却又不敢明说。在我内心深处,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在外面混下去。再说,家里人不希望我留在外地,而菁菁的父亲一直认为我是从山里来的土匪(四川在他眼里,估计是穷山恶水),也是我最终回到成都的原因之一。

其实我和贾导已经把自己的小摊子逐渐铺开了,也摆脱了和于航他们的纠缠。他天生有在外面混的能力,而我可以在创作上替他把关。我最后离开上海的卧铺票,就是我们俩为上海联运集团拍了一部专题片挣的钱买的,在那时挣几百块人民币真是不易啊。

菁菁似乎感觉到我离开她就不会再回来,她那段时间天天来学院陪我。这时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课了,闲着没什么事,两个人经常四处去玩。菁菁一直是笑吟吟的,只在偶尔会流露一丝难过出来。她和贾导的关系不好,贾导在班上其实就只有我这个朋友,他为人的确不太真诚。我在心里也明白,他是觉得我这人有用,才拼命挽留我,哪天要是没用了呢?我答应他,回成都处理好自己的毕业问题后,便来上海和他办公司,我给了他希望,更给了对他没有任何好感的菁菁的希望。那时人人都在为自己的前途担忧,这种希望其实是很脆弱的,但谁也不愿将那承诺捅穿。

寝室的人一个个的在离去,每走一人,我们都去送。记得“幺鸡寺”最后一次在常去的小餐馆聚会,我这个不善饮酒的人也喝得头重脚轻,出来撞了停在路边的一辆自行车,还一个劲对它道歉。

在火车站,看着大和尚在车上瞅着我们骂:别他妈跟生离死别似的……可他和大家一样,眼里都包着眼泪。

菁菁终于开始不要我走了,明白是徒劳后,就一直把我留到了最后,直到班上只剩下我一个外地人。但那天终于来了。

去车站送我的除了菁菁,还有那个酷爱照相的傻哥们,另一个是我曾经说过的班上的上等公民之一,他们知道我决意离开上海,也明白了我和菁菁的关系并不是他们认为的那种居心叵测,因此在分手之际,曾经人人对我亲热无比。

在临上车的一瞬间,我搂住菁菁狠狠吻了一把,菁菁在那一瞬间还不好意思了,记得列车员一直善意的在一边微笑。

在列车起步的时候,我看见菁菁跟着列车跑起来了,车速越来越快,菁菁也跑得越来越快。我从没有见她这样跑过,而且姿势还是那样好看。她始终没有哭,始终在努力微笑着追赶列车,但到底被列车和我抛下了……我觉得我够沉得住气的,但当菁菁渐渐消失在视野时,我的眼睛终于湿润。



回到成都最初的时候,无所事事。工作被分配到我从小长大的音乐学院,去了电教科,但只是权宜之计,那里和我学的专业基本上没有关系。母亲操了不少心,这时她的一个有关假酒案的电视剧本刚写完,为了拉赞助,就找到了广播电视艺术团的制片,也就是那个武侠剧的制片,并把我安排到这个未来可能成立的剧组。于是我和那个制片去了宜宾,到五粮液酒厂和梦酒厂拉赞助。五粮液很客气但很坚决的把我们送走了,最后在梦酒厂得到了一个并不清晰的答复:考虑考虑。我们失望而归。

这以后我去了电视台,通过一位好心人引见,得到了我这一辈子最好的恩师的接纳,进了广告部(当时还叫经济部),这一呆就是七年。

小兔子还在舞蹈学院上学,也就是半年时间,她明显的长大了。这时我才知道,其实我认识她时,她马上要满16岁,按年轮来说,1992年她应该满17岁了。我对她仍是淡淡的,希望回到最初做她哥那样的情形,但一直就无法很下心对她明确这一点。小兔子却非常敏感,于是两人的关系处得很怪,又似兄妹,又似恋人。

菁菁不断来信,还一直盼望着我答应的回上海的那个日程表早些到来。我不愿意伤她的心,就用各种借口搪塞。菁菁逐渐感觉到我是真的不愿回上海后,也就不再催促,但一点也没有停止对我的思念,她每一封信,都竭尽所能,用各种好玩的方式,说她爱我,还给我寄衣服,寄最新的电影录象带。

对于电视广告,在学院时也学过,但学得并不深。恩师几乎是手把手把一些最实用的技巧教给了我。他对我特别器重,经常在外人面前夸我功底很不错,但我却总感到和他差得太远。菁菁还没有放弃让我去上海的希望,有一天突然打电话告诉我:上海东方电视台要成立了,她父亲终于答应替我想办法考进去,就等我一句话,这等于承认了我这个未来女婿。我竟然拒绝了,还把这事告诉了恩师,这时他知道了我有个远在上海的女友。

就在这一年10月,全国广告节目交易会在南昌举行,同时首届上海国际电视节在上海举办。恩师带着我出发,先去了上海,再转道去南昌。

也就是半年,上海已在发生巨变,很多地方我已经找不到了。我们在菁菁的家里找到了她。当着恩师的面,她显得很从容,替我们安排了住宿的酒店。恩师是个很重礼节的人,非要请菁菁吃饭,在饭桌上不住夸奖我,还说我在成都有很多女孩子追我。事实是在我们离开成都的前一天,刚请了一个在我的广告里演群众的女孩子吃饭,恩师他们很明显地有意撮合我和那姑娘。

菁菁直到那天夜里,在与我单独在一起时,才开始对恩师的那句话大为不依,说恩师在暗示她离开我。她从来没有这样在我面前哭过,我安抚了好一阵子。我知道恩师说话有时就是那样,他其实是想炫耀他这个弟子很了不起。我告诉菁菁,以后我可以经常这样过来看望她。菁菁明知是假话,还是笑了。我们沿着从前走过的路,从延安西路一直走到外滩,又从外滩走回来。菁菁显得那样的依恋我,使我几次都差点说,我回来算了。

从上海到南昌,再从南昌又回上海,最后又见了菁菁一面,才回的成都。我终于决定和菁菁分手。

和菁菁在电话里是怎么说起分手的,我已经记不清了。那天上海正在下雨,我并不知道。当狠着心说出散伙的事时,菁菁在那边哭了好久,一直到最后,她还是抱着希望的。她说,我今天是在街上给你打的电话,本来很好的,天怎么就下雨了……我放下电话,一个人沉默着。后来我突然担心起来,给她家里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菁菁的爸爸。我把我们分手的事告诉了他。菁菁爸的语音中隐隐压着一种喜悦,但还是没有全然表露出来,他欢迎我今后去上海到他们家玩。我让他赶紧去找菁菁,外面在下雨啊。

菁菁后来来了封信,说那天她的自行车丢了,她记不清放在了什么地方,一个人在雨里走了很久,天黑的时候回的家,父母亲对她格外的温存,什么话也没有说,她突然觉得家里好温暖。菁菁还说已经把头发剪短,要准备去当修女。过后仍是断断续续写信来,改称我为哥们。

恩师对我格外的器重,使我逐渐入门,尽心尽力的做起了广告人。这时我认识了恩师从前带的一个弟子,叫起飞,已经离开了电视台,在外面苦苦经营自己的公司。当时感觉是个瘦弱的小子,看起来比我年龄大,实际却比我小,那次他带了一条广告过来,钱不多,但我们为他很认真的拍了。在做后期时,恩师当着起飞的面,要我独立完成这条广告,弄得我对着那些录象机编辑机发呆,他才知道我在后期编辑上基础很差,就仔仔细细的教我操作程序。从这一天起,我开始在后期制作中投入了全部的精力,当时的尴尬场面太令人难堪,但也正因为这样,我才算真正走进了电视这道门槛。

在第二年,也就是1993年的春天,在全国糖酒交易会上,我再次见到了起飞。这时他的公司正在招人,问我有没有可以做女秘书的人选。我突然想到了小兔子。

和小兔子若即若离有好长时间了,她正好这一年要毕业,我知道她不是成都人,要在这里落脚是很困难一件事。于是我把她叫过来,介绍给起飞,心想可以为她解决一些生活上的困难。谁知起飞一见小兔子后,渐渐就忘了女秘书这件事。过了几天,便在我面前东打听西询问的,末了,终于明白他那意思:想和小兔子谈朋友。我傻了好半天,才说:你有本事就去试试吧!

我当时竟然想以此为契机,和小兔子彻底了断那关系。

起飞从此开始对小兔子展开了痴心的追求。小兔子凭借自己的硬功夫,毕业时到了歌剧舞剧院,虽然户口没有解决,但总算可以暂时不离开成都了。而起飞的家离歌舞剧院正好很近,这一来,他隔三岔五的就去小兔子寝室玩。小兔子终于明白他的意思后,就来找我,问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老毛病又犯了,看着起飞那样玩命的追求她,心里开始不痛快。结果在一个晚上,对小兔子说了些缠绵不已的话,小兔子便要我必须经常去看她。她对起飞的进攻也不回避,一旦起飞去了,就拉上同屋的女伴,让起飞请大家吃火锅。在1993的夏秋之际,起飞老人家花在火锅上的冤枉钱不计其数。

就在这个时候,菁菁出人意料的要来成都看我,在电话里胡乱和我开黄色玩笑,已然青出于蓝,还说我在成都不找女朋友也该找个妓女来解决一下,要不就她来。我先是坚决不同意,但后来心一软,让她来了。

菁菁剪的短发还没有长长。父母早已知道这个痴心的姑娘,就让她住在了家里。我们俩都怀疑自己有毛病,明明说已经吹了,一见面就忍不住扑到了床上。还不敢让家人听见动静,印象中菁菁在几乎大叫时,拼命捂住了自己的嘴。

菁菁在成都呆了一周,把她自己好容易挣的一部记录片的奖金全用在了来回的机票和去九寨沟的旅游中。她不要我一分钱,说自己是飞过来找气受的,没想到我还对她那样好,她已经知足了。她有些怕我母亲,其实我母亲很喜欢她。我一直很忙,没有过多的陪她,她一个人在成都街头瞎转,去了很多我都没有去过的地方。菁菁天生就是个旅行家,但当她一个人坐在茶馆里看四川人摆龙门阵时,心里一定不快乐。我知道,却装作不知道。

去机场送她那天,菁菁又哭了,但哭得很短暂,过后又笑着说,我还会再来的。我极力不让她再来,她眼圈又红了。我说自己不是个东西,不值得她这样,她说她就爱上这个不是东西的东西了。我说我去上海看她,她说你说你来你从来不来,你要真愿意来了,我的床永远等着你。然后,菁菁登机离去,还答应我,要重新把头发留长。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时我终于发现自己在感情上是如此的优柔寡断!



接下来,就到了和小兔子分手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可以认真对待和小兔子的关系了,但小兔子在渐渐长大,她心里想些什么,其实我已经不知道。

曾经把她带到电视台去过一次,是为了一条广告选演员。但大家觉得她不象创意里要求的那种角色,因此这事也没有成。后来他们知道了一些我和小兔子的关系,有人便开玩笑,说我在浇花,等着把这朵花养大,但居心不良。

这一年小兔子该18岁了,人也逐渐长开,出落得更动人。起飞和我却都发现,她在远离我们。小兔子曾不止一次说过,她还认识一个哥哥,听那意思,好象是个比较有钱的生意人,对她非常敬重。她一直想将户口调到成都,而这一点在当时,我和起飞都还无法帮助她,但那位“哥哥”似乎有办法。起飞在经过差不多一年的追逐后,终于灰心丧气,没了继续坚持的勇气。而我因为太忙,也时常违背了要去看小兔子的诺言。结果当有一天我再去看望她时,小兔子明显地表露出厌倦的神情。我们在大街上静静的分手了。

和起飞聊天,两人突然想起朋友们说的浇花一事,我说起了那个花儿匠的典故。我们半天没有言语。如果我是花儿匠,应该是个不怀好意的花儿匠,要说伟大,那真是差得十万八千里。唯一感到安慰的是,小兔子离去时,还是干干净净走的。

 

我的美利坚



又过了近一年,这中间菁菁还来过一次,但坚持不住我家,我只好把她安排到音乐学院的专家招待所,两个人在房间里缠绵了好几天,她依依不舍的回去了。我总觉得这样不是个好事,可还是不知怎么办。

不久我碰上了多年好友风花雪月。他的个体公司生意还不错。我开玩笑让他给我找演员,他就真的到处乱瞅,结果从他公司附近的一所中学给我看中一个,不过不是作为演员推荐给我,而是认为可以作我老婆。

我将信将疑,在94年12月的一天,赶到一个餐厅,在风花旁边坐着那个女孩和她的同伴。

姑娘姓刘,长得很文静秀气,是川大生化专业毕业的,立志当老师,就进了一所中学。那天大家平平淡淡的东拉西扯,也没说过什么名堂。过后,我打的送两位姑娘回家,在路上双方也没说多少话。

这事我也没有完全放在心上。谁知到了95年春节前夕,我们称作刘妹妹的这姑娘,居然大着胆子跑到我的单位来看我。那天她穿了一身白色的羽绒服,扎了对小辩子,显得特别可爱。没说几句话,她就要走,我说怎么联系?她说她去重庆老家过完年,回来知道找我。

这个春节我和风花揣着砖头般大的手机,张着大嘴在电影院睡了个通宵,过了一盘自由人的单身新年。新年过后,刘妹妹果然来找我了。从此我们辆开始了交往。

她的胆子很大,没见几回面,就乖乖的跟着我到了我们家,见了我父母和婆婆也一点也不诧,在屋子里东张西望,还跑到阳台上去看婆婆做饭。我真开始喜欢上她了。

谁知过了几天,她心情便不好了。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她现在不想谈恋爱,说是因为她以前受过一次伤害。问了半天,她说她和以前的男朋友是青梅竹马,一个院子长大的,现在那人回了上海老家,一门心思准备出国。一听到上海,我就有些不知所措,那时菁菁还在时不时的来信呢。

刘妹妹把自己的过去毫不掩饰的都告诉我,说完了,又问:人家说两个人谈朋友,最好不要知道对方的过去,我把什么都说了,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她突然因这事显得特别的难受。于是我安慰她,安慰到后来,就安慰到别的地方去了。刘妹妹很害羞,可也没有完全拒绝。

刘妹妹身体很弱,没多久突然住院。她打了个电话来,不让我去看她。原来她得了乙肝,住在传染病院。也就在这个时候,菁菁竟然又飞过来了。

这次,我只好请风花帮忙,让菁菁住在了远离我家的地方,她也是死活不愿再见我母亲一面。她是趁着周末这两天假日来的,我们依旧是做爱,末了,送她去机场。这一次,我终于下定决心,提出她不要再来。菁菁其实早有思想准备,但听我说出来后,还是哭了。她说我这人没有主见,并说愿意到成都来工作,做什么都行。我告诉她认识了一位老师的事,菁菁只好祝愿我幸福,回去了。



刘妹妹熬不住寂寞,要我去医院看她。我去了,她消瘦得我几乎认不出来。我把她揽在怀里,陪着她在医院的花园里呆了好久。

这样过了大概有一个月,她的病基本被控制,我把她接出院。那天已经是4月底,天气突然转热,她还穿着毛衣。于是我带着她去买了件好看的西式套裙,她是老师,总得打扮庄重一些才是。在阳光下,我第一次看见她笑得很幸福。

后来去了他们家一次。过后打电话找她,是她母亲接的,态度非常恶劣,我知道有麻烦了。刘妹妹也六神无主,对我说:家里一直希望她能出国,不希望她轻易谈恋爱。她父母都是华西医大的教授,据说在华西医大有个传统,谁的子女不出国,谁就觉得丢脸。从此我再没有进过她家门一步。

刘妹妹对我非常依恋,喜欢时不时的撒娇。每到星期天,她早早的来到我们家,而这时我总是在睡懒觉,她就在客厅和婆婆聊天,然后再来砸我的门。如果我在台里加班,她就跑到我的卧室里看书,看碟子,一直要等到我回来。她还是个超级球迷,每逢甲A开打,必定要和我一起在电视前大呼小叫,一旦全兴输球,那心情比我可难受多了,捎带着便把我也当作出气筒。

后来,我学会了开车,便经常去学校接她。那时我是个糟透了的司机,有一次还带着她把别人车的保险杠给撞塌了。我在广告这行当里逐渐成熟的那段日子,她始终都陪着我。我们基本认为,结婚是迟早的事了。我常常亲昵的叫她“准老婆”。

这一来过了近两年,两个人之间平平稳稳。我们最大的乐趣,就是驾着车往郊外跑,不让车停,就那么兜着风,这时她最喜欢听迈克儿·波顿的一首歌:LOVE IS SO BEAUTIFUL。

她就是经常感到累,并逐渐对做老师感到了后悔。我想尽办法告诉她,老师这个职业是怎样怎样的好。她知道道理,但仍是感到吃不消。我知道她累了,可一时也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让她解脱。

96年下半年,我要随一支广告考察团去美国。刘妹妹很高兴,不住要我带这带那的,走的前一天晚上,她象个小猫般偎在我怀里,不住的说:你要想我哦。她每次给我打电话时,总有那么一句话:我想你……这句话我听了上百遍了,还是没有听厌过,但我好象很少说过我想她。我真是没有料到,那晚上会是我和她最后一次的那般亲密无间。



  那个11月的天时,我们18个人踏上了去美国的路程。

  谁又会想到呢?一年后的8月,我称为准老婆的姑娘竟由此真正去了那个儿时心目中的帝国主义大本营。我真的糊涂了,很多时候,我认为她是98年8月才走的。就是现在,也还是恍惚不清。

  这18个人里面,有我们单位的另外四个同事,包括我的上司。另外就是几个广告公司的哥们。我们有幸看见了回归前的香港,又在转机的途中在台北机场逗留了一个小时,见那帮国民党的机场便衣如临大敌,一个劲的高呼:转机的走右边!唯恐大陆的共党份子一不留神就会窜到他们那边搞地下活动。隔着候机厅巨大的窗户,几个人嘻嘻哈哈在后景带有青天白日旗的地方合影留念,也算是踏上了国民党的地盘吧。真有些觉得好笑,他们干吗那么紧张?

  到纽约时是夜里,倒时差把人倒得昏头,又因为是晚上,并没有觉得已经到了美国。直到看见海关入境处长长的人流,华裔警察用奇怪的国语吆喝着把商务旅游与移民的中国人分作几处,才有点国外的意思了。

  导游先把大家安顿在希尔顿饭店,我们中几个老爷子压制不住激动,在自己房间里便开始用摄象机乱拍,还自任解说,忙得不亦乐乎。

  谁知第二天住的地方就换成了大陆留学生招待所,条件差了几倍。我一个人在走廊里对着自动售货机发了好半天脾气,它没收了我的硬币,却拒绝把可乐给我。听人说,用脚踹几下,不光是饮料会滚滚而出,硬币也会哗哗流下来,但哥们初来乍到,到底没下得了手。

  纽约的天空很蓝,地上却并不洁净。黑人的聚居地哈莱母区尤其的脏乱差,大白天也敢抢人。华尔街那天停盘,街上并没有电影里那种熙熙攘攘的人流涌动,因此格外的静谧。

  去纽约最高建筑帝国大厦时,终于见识了美国人好玩的一面。一个安全人员用普通话不住冲我们微笑:“你好……马马乎乎”,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总算有了亲切感。于是这帮四川小子又教了那黑大个两句:雄起!挨球!

  等我们下来时,“马马乎乎”后面就多了“雄起”这词,后一句他老人家不知是不会说,还是第六感告诉他那是脏话,居然没有说出来。

  我们的领队是个成都姑娘,和我的准老婆一个姓,也姓刘。这个广告参观团里我们俩是最小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们每次乘机时,她都和我的位置挨在一起。她英语不错,我也乐得跟她在一起。

  因为是业务考察,自然安排我们去了相关的地方。在“联合报”办的一个华人电视台,见识了一帮台湾人的工作效率,很精干,很努力。他们用的设备陈旧得可怕,只是大陆县级台的水平。真正的美国媒体巨子,我想接待我们的公司也没有本事去与人家接洽。因此往后的所谓考察活动,我已经懒心无肠。

  这个考察团后来的行程逐渐变异,人人就连观光也变得兴趣不大了,直嚷着要“shopping”(购物),导游是个老实的广东人,终于有些生气,说从没有见过象我们这样的团。结果在随后的旅途中,所有的观光点都几乎一掠而过,我们因购物而耽误行程远比在名胜古迹耽搁时间多。

  在华盛顿郊外一个超市外等待我的购物疯子朋友们时,一个迷人的黑妞问我要了只香烟,两个人只相互微笑说了声“hi”后,我的英语便再也不敢出口。末了,随团司机笑我:你怎么不上?那是个妓女!

  我吓了一跳:不会吧!

  司机只管笑着说:马上就可以把她带回酒店的。没人管你,你要了房间,那便是你的地方了。这里是美国,美国就是这样。

  我半天不敢吭声,看见领队小姐在一旁不怀好意的笑着看我,急忙把话岔到一边去了。



  在华盛顿广场的草坪上,刘小姐悄悄问我结婚没有,我说我有个和她同姓的女友时,看见她稍稍楞了一下。以后和她在一起,她对我就少了一种特殊的关照了。

  我一直觉得美国就是这样了,心里很奇怪,没有太多激动,甚至想早点回家。直到到了从落杉机去拉斯维加斯的途中,美国西部的壮阔景象才让我胸襟大开。我突然有了个念头:我的刘妹妹如果到了美国,肯定不会再想回中国。这里有她一直盼望的各种奇特物事啊。新鲜的刺激每天都会出现,很少有那种一成不变的死气沉沉。没想到的是,我的想法后来真成了现实。

  在拉斯维加斯梦幻般的夜幕下,我们穿行于流光溢彩的赌城中。在正经危坐的观看了无上装表演后,我认为那玩意还没有电影里精彩,台上的美国姑娘光着膀子亮出上身,整个就是练健美的。那时倒是很尴尬,因为领队姑娘就坐在我旁边,自始自终一声没吭。后来才知,真正的艳舞得自己去找,近距离得叫你满头发汗。据说那里坐头排的几乎全是亚洲人,而其中又以大陆的最多。

  我去了赌城,却连老虎机都没有摸一下,别人都说我该遗憾。那天晚上,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一个美国老太太面对突然摇中的大奖激动得颤巍巍满地乱跳,那些筹码象金子一样从机器里不绝的流出,的确很养眼。这种机会并不多,我知道,能看见一次,也就够了。没办法,我天性不好赌,也永远发不了财。

  美国大部分的天色总是那么洁净,但湛蓝至极的天空我却是在西藏看见的。因此当同行的有几个长辈从最初的怯懦抗拒到最后的五体投地几乎膜拜时,我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们。

  领队刘小姐有天悄悄告诉我,她去打国际长途时没有硬币,问身旁的一名白人妇女借,那女人只问了一句话:你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是日本人我借给你。刘小姐就回来了。

  落杉机的那几天的天色很象成都,灰蒙蒙的,可能被我们恰巧赶上了。我们的最后一站就是在这里。去了环球影城,领略了好莱坞的神妙莫测。当乘船从接近90度的瀑布上坠落而下时,侏罗纪公园的历险的确让人心脏充血狂跳;而在漆黑的环境中体验过山车的疯狂旋转只有一分钟,但感觉已经去了一个世纪。同样是在迪司尼乐园,孩童时的天真稚趣才真正回归,我喜欢这里,感觉这里可以触摸到美国人最富想象力、也最富于狡黠机心的生存心态。他们在让你乐呵呵、喜滋滋的忘情中,却偷偷摸摸把美元赚到了荷包里。而当你走进城市哪怕每一个shopping的所在时,他们的微笑虽然仍含真诚,却从骨子里透着一股优越感。我喜欢的美国,只在乐园里,在好莱坞的梦工厂。

  那么我的美国之行,是失败的。因为我并不喜欢这个国家。

  而在美国所谓的购物,其实很少光顾高档商店。结果我们中人买的不少东西,在乐得发癫以后,会惊异地发现上面会有一行小字:made in china。这虽然是中低档的商品,在大家一翻后悔之后,也不能不爱国了,简直到处都是。唯一让人恼怒的是,替美国人交了不少税。

  回国再次途径香港,因为机票的原因多停留了一天。于是大家把剩下的美元纷纷拿出再次抢购。我终于想到为女友买了件据说是意大利的套装。

  我带着这件套装回家了。我满心认为刘妹妹会喜欢。但我犯了件很傻的错,我把带回来的一瓶法国香水给了单位的女同事,而这瓶香水被女友看见了,我虽然征得了她的同意,却没有注意她的眼神。很久以后,我回忆起这眼神,才明白了,她当时其实很想要那瓶香水的。

  刘妹妹一如既往的经常来家里玩,但她的笑容越来越少,似乎因为我去了一趟美国而疏远了。她开始埋怨她的工作不好,有一天突然告诉我:

  “我父母让我去美国读书,我也觉得我还是回到校园比较好,要么就换个工作……”

  我记得曾劝过她,说她当老师很不错。但我现在有种感觉,觉得已很难说服她了,再说因为她得了乙肝以后,做老师也的确太辛苦。于是我提议结婚。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咬住嘴唇:

  “你不帮我想办法,我就不考虑这事!”

  我想了一些办法。但我天生就不是这种到处找门路的人。这事就一拖再拖。

  有一天去她的学校接她,她正在和一个学生家长谈话。我就在好友风花雪月的公司等她。等了很久,去上了趟厕所。谁知她就在这时出来了,没见到我,一赌气便先走了。我后来用手机叫住了她,要她马上回来,听见她在那边跺着脚:我就不回来,就不回来!我狠狠地把手机关了。

  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次吵架。过后和好了,却慢慢相互淡漠了。

  终于在她很久没和我联系后的一天,我们在电话里平静地分手,一直到那个初夏,我们最后一次驱车去青城山。



  与从前的爱人嬉笑的时候,她欢然如蝶儿,在我前面飘飘荡荡,有时觉得眼花了,就屏住气息,倏地将那双不肯安份的翅膀一把拢住,再对着她四下躲闪的笑颜狠狠的印上一个图章。

  多数时间,她的笑容会渐渐融化成朦朦胧胧的一丝女儿红,在突然的安静中等待更多的爱抚;而有时,她却又象受惊的小兔,转瞬间在视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97年夏日酷暑的前夕,我们最后一次沿着老路,从成都出发到都江堰,经过青城山麓,再从崇洲市绕行回来。这条已经走过很多次的路线,是我们几年来画出的最有意思的一条风景线,因为每次走这条路,都会迷路,又找出了一些新的景致。而那一天,我们不过是重温旧梦了,车窗外的树默默的向后扬长而去,似乎也无心提醒往日的欢歌。

  夜了,送她回家,在停留的一刻,我象从前那样轻轻吻了她,她却再无那种浅笑应和或故作惊吓,而是发出了一声梦似的呢语:你再这样,我就走不了啦……

  我就这样让她走了。在八月的一个凌晨,我在一夜的苦苦作业后正在沉睡,呼机却在这时摇醒了我,于是看见几行字:我今天到北京,从北京去美国。年底回来。

  我等到了年底,没有回来;我又等到了春天,在嘴角还残留着那夜的些许芬芳之际,看见油菜花开,看见油菜花黄。这时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要的一个答复我其实并没有给她:

  在那个夜晚,我曾说:你出去看看,你就知道什么地方才是你需要停留的。我认为她是个随时寻找新鲜刺激的人,她不承认,只说:我去半年,回来我们结婚。

  我没有给这句话任何答复。

  在那个清晨呼机响起的时候,是我答复的最后时机。我错过了。

  东西半球的时差成了交流的另一个阻隔,也许在某一天她的夜晚我的清晨,她还想过再听听我的答复。我的确在某个迷离的清晨听到过电话铃响,但只当作是在梦中而轻易的将自己继续抛进睡神的怀抱。

最后一吻的滋味延续了半年,在第二年的春末夏初,那丝余香终于被我用辛辣的火锅蒸发了。往后的日子,只在最深沉的梦境中,才会隐隐感触到。



                    ——全文完——

  



后记:

曾听人说,在那所中学看见了刘妹妹。后来估计是他弄错了人,要么就是记错了时间。

菁菁以为我结婚了,结果两个人都还空着。她又来过一次成都,我们仍觉得自己还有毛病。

和去美国的领队刘小姐约过两次。不知怎么回事,又渐渐淡忘了。

在今年早些时候,突然不顾一切的奔到了这片无际的网海波涛中,染上了比毒瘾还重的顽症,迄今为止,病症稍缓。

我的菁菁,在很多个夜晚,也曾摸到这块看板,把我的胡言乱语记录在案。她再也不愿发出任何公开的帖子,说那样会带坏了孩子。我知道她是对的。







1999年11月17日上午8点·CDTV-ZBS

 

再后记:

  2002年春节前夕,刘妹妹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办公室电话里,我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因为她的口音变成了地道的重庆口音,后来才知道因为在美国一直和父母亲说中国话,父母的重庆口音把她的成都话冲淡了。

  刘妹妹已经于2001年和一位美籍华人喜结良缘,生活很幸福。我真心替她高兴,的确是出自内心的高兴!

  我们终将找到各自的归宿,哪怕一时随风漂流,不管多久,最后还是会安宁下来的……

 

                       2002年3月23日补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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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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