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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在《選擇本願念佛集》中,所有援引的善導大師著作的第一段,就是《觀經疏》卷四〈散善義〉的這段文字[59]>;第二章〈正行章〉的內容,就是在詮釋此段引文。 《觀經疏》是劉宋西域三藏畺良耶舍(383-442)譯《觀無量壽佛經》的疏釋。「註疏」的著作形式,是以隨文註解的方式來詮釋經典。楊仁山先生在〈評小栗栖《念佛圓通》〉一文,曾針對善導的《觀經疏》有一句簡單的評點:「以疏輔經,不以疏掩經。慎之!慎之!」[60]>楊先生在這裡提出的是一個詮釋學的原則:註疏既然是經典的詮譯,那麼它的詮釋應該是在不違背原意的情況下提出的。 日本真宗僧人龍舟的《念佛圓通續貂》,對於楊先生的這個評語之回應是:「按本宗固以疏輔經,何以疏掩經乎?……經意由善導始顯焉,何掩之云乎?」[61]> 楊先生認為善導的《觀經疏》恐有「以疏掩經」之嫌,卻沒有提出詳細的說明;龍舟認為《觀經疏》沒有「以疏掩經」之病,反倒是「經意由善導而始顯」,也 卻沒有提出詳細的說明。這種對話的方式,正可謂「各說各話」。但重點是,雙方都認同那一個「詮釋學原則」,即「以疏輔經,不以疏掩經」,「詮釋應該在不違背經典原意的情況下提出」。 道綽禪師在《安樂集》中,也提出了類似的原則。他說:「凡菩薩作論釋經,皆欲遠扶佛意,契會聖情。若有論文違經者,無有是處。」(T47.10a)足見無論古今的淨土學者,都認同這樣的原則。 讓法然上人在疑惑難解時,得到救贖靈光的那一段文字,是善導大師在註釋《觀無量壽佛經》「上品上生段」的「何者為三?一者至誠心,三者深心,三者迴向發願心。具三心者,必生彼國」時說的。在這裡,善導大師用了近3500字,去詮釋這28個字。因此,這段文字與其說是「註釋」,不如說是在提出自己的主張。 也就是說,這一段讓法然上人頂戴不已的文字:「一心專念彌陀名號,行住坐臥,不問時節久近,念念不捨者,是名正定之業,順彼佛願故」,並不能從所註釋的經文「何者為三?一者至誠心,三者深心,三者迴向發願心。具三心者,必生彼國」中導出。善導大師提出此一判定,也就是「依據佛的本願,往生淨土的正定之業是什麼」之一問題的答案,是別有依據的。 《觀無量壽佛經》的內容,是釋迦牟尼佛因韋提希夫人所請,開示如何往生極樂淨土的方法,即十六觀。十六觀中的前十三觀,是以定心觀想極樂淨土的依正莊嚴,後三觀,即是九品往生,明無論善惡罪福,願求往生者,佛即來迎。 從「專心繫念」的十三觀想,到下品下生的迴心(发“如是至心”!)稱念佛名(保持“具足十念”的“如是至心”!),通貫其中的,就是聞知阿彌陀佛極樂淨土,而願意往生。這與《無量壽經》第十八願:「設我得佛,十方眾生,至心信樂,欲生我國,乃至十念,若不生者,不取正覺。」是符合的。 在《觀無量壽經》的十六觀中,「至心信樂,欲生彼國」有時表現為「觀察思惟極樂淨土依正莊嚴」,有時表現為「以此功德善行,迴向發願,願生彼國」(上品上生乃至中品中生),有時表現為「聞阿彌陀國土樂事、法藏比丘四十八願,聞此事已,尋即命終」(中品下生及下品中生),有時表現為「合掌叉手,稱南無阿彌陀佛」(下品上生及下品下生)。 (转帖者评:在《觀無量壽經》的十六觀中,“至心信乐欲生我国之心”有时是由于“闻极乐世界依正庄严”而生起的,有时是由“觀察思惟極樂淨土依正莊嚴”而生起的!) 由此可見,從《觀無量壽經》來看,聞知阿彌陀佛淨土,而心生嚮往,無論此人罪福多少,時節久近,以及表達願生心的形式如何,佛皆來迎。在各種表達願生 心的形式當中,「稱南無阿彌陀佛」只是其中的一種,而不是唯一的一種。但是善導大師在註解此經時,卻認為只有「念念不捨地稱念阿彌陀佛名號」是往生淨土的主要行業:「一心專念彌陀名號,行住坐臥,不問時節久近,念念不捨者,是名正定之業,順彼佛願故。」 善導大師的這一主張,並不能在《觀無量壽經》中找到確切的根據。因為一方面,它顯然並不是根據所釋的這段經文:「何者為三?一者至誠心,三者深心,三者迴向發願心。具三心者,必生彼國」中導出的;另一方面,在全部的經文中,雖然在「下品上生」及「下品下生」提到了稱佛名號,但其描述的場景都只是臨命終時,短暫的稱名,而不是「無論行住坐臥,不問時節久近,都要念念不捨地稱佛名號」。 善導大師在《觀經疏》提出來的依據是相當突兀的,就是在註釋《觀無量壽佛經》〈流通分〉的「佛告阿難:『汝好持是語。持是語者,即是持無量壽佛名』」時,說這一段文字的意思是要:「正明付屬彌陀名號,流通於遐代。上來雖說定善兩門之益,望佛本願意在:眾生一向專稱彌陀佛名。」(T37.278a) 從《觀無量壽經》的敘述脈絡來看,佛說完「十六觀」,也就是眾生如何能夠往生極樂淨土的因緣之後,結束了「正宗分」,也就是本經的主要內容。接著經文提到,「說是語時,韋提希與五百侍女,聞佛所說…願生彼國。…無量諸天,發無上道心。」這一小段是「利益分」。 (转帖者评:在此,被温先生所省略的“闻佛所说,应时即见极乐世界广长之相,得见佛身及二菩萨,心生欢喜叹未曾有…”才是问题之关键!其中,“应时即见极乐世界广长之相,得见佛身及二菩萨”是“闻其光明名号”,“心生欢喜叹未曾有”是“发三种心”——“发如是至心” !!!) 接下來,阿難請教佛陀:「當何名此經?此法之要,當云何受持?」以下是「流通分」。 「利益分」和「流通分」都是佛教經典常有的敘事格式,在簡單數語中,「利益分」主要在表達「正宗分」的內容能夠利益眾生,「流通分」在表達聽聞經典的人願意使「正宗分」的內容能夠被受持流通。這些都是佛教經典慣常的隨附部份。 佛陀在此經的「流通分」中,對於阿難的付囑有二段,一是在說出本經的命名之後,說:「汝當受持,無令忘失」。這顯然是要阿難記著「正宗分」(即十六觀的「定散兩門」)的內容,加以流通。二,又說明「行此三昧者」能夠得到的利益,然後又說:「汝好持是語。持是語者,即是持無量壽佛名。」如果它的意義,真的就是如善導大師的所的,是「上來雖說定善兩門之益,望佛本願意在:眾生一向專稱彌陀佛名」的話,這等於是在否定「正宗分」所說的全部內容(定善兩門),而應當流通的,反而是在「正宗分」中未曾詳加論述的「稱佛名」。因此,筆者認為,這樣的詮釋是非常突兀的。 如果善導大師的詮釋是對的,那麼,這一段文字,不能叫作「流通分」,而應叫作「不流通分」才對。 如果此經的真意,是為了說明「佛的本願在於:要眾生一向專稱彌陀佛名」的話,為什麼佛不能在「正宗分」中正面宣說,而要用這麼詭異的方式,在「流通分」中,先是付囑阿難「汝當受持(前面所說的十六觀),毋令忘失」之後,接著又表示:「上來雖然詳細介紹了十六觀的定散兩門,但是我的本意,並不願意這些內容流通」?這不是暗指佛陀「故意講一大堆廢話」嗎?[62]> 善導大師的這個意思,經過法然上人在《選擇本願念佛集》第十二章〈付囑念佛章〉的詮釋更加的清楚:「當知隨他之前,雖暫開定善散門,隨自之後,還閉定散門。一開之後永不閉者,唯是 (稱名)念佛一門。」如果法然這個理解是對的話,那麼,等於是說《觀無量壽經》該說的(希望眾生行住坐臥念念不捨地專稱佛名)一個字都沒有說,不該說的(定散兩門)卻是其全部的內容。而其依據,只是一句意義不甚明確的話:「汝好持是語。持是語者,即是持無量壽佛名。」而這句經文的意義究竟應當如何理解,尚待推敲。 (转帖者评:“无量寿佛名”的内在实质是“弥陀的威神功德【功德名号】”及其“相好光明【光明名号】”,而《观经》所介绍的则主要是其“光明名号”。由此,“十三妙观之观想”就是“持无量寿佛名”!而“持无量寿佛名”之目的,则全在于“发三种心”!!!) 「汝好持是語。持是語者,即是持無量壽佛名」這句經文,它的意義並不明顯,關鍵在於「是語」,究竟指的是什麼並不明確。它可能指的是「整部經」,也就是等同於前文所說的:「此經名《觀極樂國土無量壽佛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亦名《淨除業障生諸淨佛前》,汝當受持,毋令忘失。」 (转帖者评:“持是语”的意思非常明确!“持是语”就是“持‘整部观经’”!) 若是這樣,那麼「汝好持是語。持是語者,即是持無量壽佛名」的意思,就是說:「你要好好的傳持這部經。傳持這部經,就等於是在傳持無量壽佛的名。」換言之,流通此經,即等同於流通佛名。「佛名」與本經的內容並不是相互拒斥的關係,而是等同的關係。因此,正確的理解應該是「上來廣說定善兩門之益,即此二門以顯明無量壽佛之名。」如果是這樣詮釋的話,本經正宗分所說的定善兩門的內容,與「佛名」是等同的。[63]> 「是語」還有一個可能的解釋,就是指「佛名」本身。也就是說,佛講完「正宗分」的定散兩門,並且要阿難「受持,毋令忘失」, 之後,突然又說:「你應當好好持這句話。所謂『持這句話』,指的就是『持無量壽佛之名』。」這樣的解釋,可能比較接近善導大師的理解。但是,它的問題是, 它像是天外無端飛來一筆。前面才剛剛說:「你要受持此經,勿令忘失」,隨後又接著說:「忘掉我剛才講的那些定善散善,我真正希望你持的,就是無量壽佛之名。」無論從文義的連貫,還是從常理來說,這樣的詮釋都是極為突兀的。 當然,這裡所討論的問題,屬於傅偉勳教授所說五個詮釋學層次中的「意謂」層次,也就是應當如何客觀地解讀文字的問題。解決此層次的問題,固然可以從上述的邏輯同一性、前後文意脈絡查考等方法來討論。還可以一提的是,此經的譯者畺良耶舍是一位教授禪觀的西域人。 梁.慧皎《高僧傳》說,畺良耶舍「雖三藏兼明而以禪門專業,每一游觀或七日不起,常以三昧正受傳化諸國。以元嘉之初,遠冒沙河,萃于京邑,太祖文皇深加嘆異。初止鍾山道林精舍,沙門寶志崇其禪法。沙門僧含請譯《藥王藥上觀》及《無量壽觀》,含即筆受。以此二經,是轉障之秘術,淨土之洪因,故沈吟嗟味,流通宋國。」 (T50.343c)以譯師的所學來看,說他所譯的經典中介紹的禪觀,不是為了如經修習,其目的只是為了「暫開還閉」,恐怕也很難說得通吧! 由此可見,善導大師在《觀經疏》中,透過對《觀經.流通分》的詮釋,用以推斷阿彌陀佛的本願,是要眾生「一向專稱彌陀佛名」,從依文解義的「析文詮釋學」來看,是相當牽強的。 然而,這一牽強的詮釋,卻是善導大師詮釋《觀無量壽經》最重要的關鍵。日本淨土學者依之,稱之為「《觀經》眼」[64]>。法然上人甚至指出,他在日本成立「淨土宗」的唯一依據,就是善導《觀經疏》的這一段文字。[65]> 正是因為善導大師《觀經疏》的詮釋,出現了牽強扭曲的情形,因此楊仁山先生提出了「以疏輔經,不以疏掩經。慎之!慎之!」[66]>的評語;也因為這一詮釋是法然以下的日本淨土宗的立教之本,因此龍舟對楊先生的這個評語之回應是:「經意由善導始顯焉,何掩之云乎?」[67]>從這裡,我們看到一個詮釋學的歷史之斷裂的發生:接受善導大師的「武斷、曲解」的,久而久之,逐漸形成一個特殊的傳統支系;而不接受其「武斷、曲解」的,則指責他們背離了傳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