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合资风云（节选）

2002年10月8日，国庆长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我们在扬州灯泡厂（集团）董事长室，见到扬州灯泡厂（集团）董事长、台商黄炳源先生。

黄炳源六十开外，面部轮廓分明，肤色微黑，眼眶深凹，典型南方人特征。黄先生一身红格衬衫，看上去显年轻精干。

黄炳源是高仁林生前事业上最重要的合作伙伴，高仁林去世后，黄炳源继续着他在扬州灯泡厂的事业。

高仁林逝去已经大半年了，面前的这位台商还没有完全解脱出来。

黄炳源说：“我们没有理由让企业在我们手上走下坡路，只为高董事长，为他生前创下的这份基业……”

一口闽南腔普通话，既诚恳也通俗。

扬州灯泡厂之于黄炳源先生，确乎已不完全是经济意义上的企业，那其中，承载着黄炳源先生——一个台湾商人，与高仁林——一个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的深深情谊。

知道黄炳源先生始自着手了解高仁林事迹之际。

对黄先生产生深刻印象则源于高仁林逝世后黄先生所写的一纸祭文。

祭文这样写道：

吊高董事长仁林吾兄

公元二00二年二月十日农历除夕前一日下午四时，惊闻噩耗，顿觉

错楞,手提年货散落满地。我悲恸又怀疑,急电求证。呜呼！苍天何其残

忍！带走昨日尚在为业务联系的您，竟无情让您我天人永隔！

一九八八年五月在扬州灯泡厂与您初会，朴质的厂房，毫无门面，因

陋就简的办公用具显现出勤俭刻苦的精神。您热诚、坦率地带我参观会

计部门，毫无顾忌打开铁柜，毫无设防地把帐册摊在我面前，物料库整

齐清楚的管理，工人勤奋和气一团，您虽然仅仅用了七十元钱打发了我

们三人一餐，乃至于一九八九年设备投入试车当天，您陪我就地一张会

议桌上的白饭简餐，我都觉得温馨而诚实可靠。

缘此，打定了我此后十年在扬州不断投资的信心。十多年来，您我

无时不刻不在为企业的成长而争论，但亦由争论而紧紧的环扣了您我坚

定不移的合作情感，从而奠定了堪称全国楷模、海峡两岸合资成功的模

式，而这轴心是您的为人和风范啊！

仁林兄，您一生忠于党国，爱于社会，宽于待人，严以律己，侍母

至孝，严教子媳，关怀同仁无微不至。您博学广闻具有现代思维及企业

管理经验。在您领导下以稳健精进，在您感召下彼此一致精诚团结心相

联，共携手小步快跑，创造中国氖灯奇迹，跃居世界氖灯第一的荣誉是

空前的创举。十多年来快速成长，您对国家经济尽其一生的努力，从不

争功、不受赏，不贪不取，坚持一生清誉；您乐善好施从不落人后；为

企业您打先锋，为同仁您一身重负。记得一九九一年欣扬公司设备到位

时，您带全体同仁不眠不休竟二十四小时内投产上线，效率非凡，台商

叹为奇才。我非常惊讶您的耐力和创业精神，当晚正是您的大儿子大婚

之日，您不但不让我知道也不让员工休息与您同贺。斯情斯景记忆犹新、

感佩不已。非但如此，您我合作迈入第十四年从没有收过我的一份礼物

或一根烟，到现在您家住在哪里、您的住家电话我仍一无所悉……

台湾国文与祖国内地普通话表述略异，然而，这篇“台味”十足的祭文，却堪称情文俱胜。非真情实感贯注其中，难以有这样感人至深的文字！

台商黄炳源铁心要与高仁林合作的原因很多。

这，还不能不说到高仁林那碗令台商感怀的肉丝面。

高仁林在与黄炳源先生进行合作的过程中，以第二次接待黄炳源的“规格”最高，时与黄炳源一起来灯泡厂的还有两个人，其中还有一位是南京市政协副主席。

有腰缠万贯“骑鹤上扬州”的客商，有级别不算低的政府官员，于情于理，都应“高规格接待”，甚至还应请地方官员作陪，以示“规格”。

可那次午餐时分，高仁林没有把可能为企业带来巨大商机的客人带到高档饭店，只是把他们带到厂旁的一个路边小吃店。3人一餐共用去70元钱。

黄炳源对那次午餐有印象的是，落座后高仁林喊来饭店小老板，关照注意卫生，同时热情待客：饭后还要谈事，附近没有大饭店，这里就近，条件差点，但无论如何请吃饱……吃饭时高仁林三番五次用公筷给两位贵客夹菜……

黄炳源先生告诉我们：“高董事长”一共陪他吃过两次饭。以路边小店一餐为“规格”最高。

如今，那个路边店已因扬州大规模城市改造而早就不见踪迹。

肉丝面是黄炳源在灯泡厂用的第一餐。副厂长胡莲珠对那碗肉丝面记忆犹新。

“当时，黄炳源先生正翻看灯泡厂帐册，已是中午时分。高厂长似征求台商意见，是否就在厂里便餐……’”

“黄先生很随和，表示客随主便。并说，这样好，边吃边谈，节省时间。随即，高厂长让我通知行政科午餐：肉丝面……”

此举可能会让人感到愕然。走遍大江南北，吃喝之风正愈演愈烈，至于生意场上，更是名正言顺，不是有这样的顺口溜吗？四菜一汤，生意跑光；脸上通红，生意兴隆。

胡莲珠不免有些着急。灯泡厂发展到这一步，固然不缺管理，但缺资金，缺设备，还是手工生产……厂长本人也经常说“灯泡厂这把火再添一把柴就烧旺了”吗？台商上门……不该是这种待客之道呀！

热气腾腾的肉丝面端上来，高仁林对黄先生说：“时间不早，肯定饿了，请趁热……”

“大家都看着黄先生吃，生怕黄先生一碗肉丝面吃出情绪来……看得吃面条的黄先生都有点不自然……”

“那一次，我们都捧着各自的饭盒陪黄先生吃饭。喏，就坐这圈旧沙发。高厂长陪客吃的是盒饭，具体吃的是什么记不清了，是他从家里带来的。从那时到现在，我们都从家带饭，中午在食堂蒸一下，高厂长带头……”

“黄先生和高厂长边吃边谈，黄先生吃面条‘滋溜’声大了点，大家笑，黄先生也跟着笑……”

黄先生一直认为，高仁林那一碗肉丝面不无“饮食文化”的内容，一是其中透露了扬州灯泡厂勤俭办企业的企业文化信息，二是透露出合资合作不可能建立在吃吃喝喝基础上这一理念。

黄炳源显然是品出了一碗肉丝面中的这种“文化内涵”。他说，扬州虽是淮扬菜之乡，是著名的美食之都，但他在扬州吃得最开心的就是那碗肉丝面。

黄炳源说，他自从吃了那碗肉丝面以后就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与“高董事长”这样的合作者合作，至少绝不会像有些大陆企业那样被吃垮，而且，作为一个搞企业的，至于那么在意吃，乃至于把全部热情和精力都投放于觥筹交错之间么？

真正的企业家理应与饕餮之徒有不同趣味。

黄炳源还说，凡是真正的创业者，背后都应该有一两则类似于“高董事长”那碗肉丝面的故事。

从那碗肉丝面开始，黄炳源越来越鄙视那些搞企业没实在本事，专以吃喝为能事的“企业家”。

作为黄炳源这番话的佐证，是此后高黄合作，且黄炳源还持大股，但黄炳源执意把董事长的位置让给了高仁林，尽管高仁林坚辞，但黄炳源主意拿定：你当这个家比我当这个家好。

一碗肉丝面，区区小事，可黄炳源由此高看高仁林一眼。

至于说黄先生不太喜欢与饕餮之徒为伍则也有一逸事：有一次黄炳源夫妇赴江苏宜兴去参加内弟与宜兴的一个合资厂的开工仪式后，他们铁青着脸回到扬州。因为其内弟的那个开工仪式“排场太大”，太在乎“吃”。黄先生还感慨：人与人就是不同。

黄炳源在祭文中称高仁林是 “人生际遇的良师、企业经营的导师”，黄炳源确有所指。

后来，随合资合作意向的进一步明确，黄炳源邀请高仁林到深圳进一步具体商谈合资事宜。那一次，高仁林邀请广陵区计经委、城南街道工业公司连同自己共6人赴深。

南国风光迷人，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在这里划一个神奇的圈，深圳得改革开放风气之先。

深圳，改革开放的卓越成果让高仁林为之感奋。

那一次，高仁林一行6人赶到台商下榻的迪富大酒店， “特区标准”的高昂房费让高仁林犯了难：

一个标间300元，6个人得3个标间，住一天花费近千元。

高仁林无所谓“面子”，也不秀口难开：

“房费太高，没有必要，企业负担也高了点。换地方，你们说呢？”

“老高，跟你出来，几斤几两就全交给你了，随你吧，不要心疼灯泡子了。再说，老高，就你这只包，我们住星级饭店也不相称哩。”有人打趣说。大家不禁盯着高仁林的包禁哑然失笑。

把这只黑色人造革包拎到深圳这地方来，极其不伦不类。

可那几乎是高仁林的符号。

那只高仁林外出不离身的旧包，那还是他当供销科长时用的，老式得在深圳这个地方扔进垃圾堆都未必有人捡。

但高仁林就是不肯扔了他的那只宝贝包，理由：物尽其用。以至于这只包之后长时间被高仁林随身带：作为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全国劳动模范、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高仁林数次开会开到人民大会堂，他须臾不离这只包。

这只包也是什么都盛，文件，资料，笔记本……最令人感喟的是，高仁林包里放着十多种对付心脏病的急救药，有纸包的，有瓶装的，还有胶囊。

高仁林的这只包还有一个特点，包总是敞开的，方便取药。

作为高仁林的遗物，我们翻过他的那只包。

老式，有两个把手的那一种，拉练是金属的，原色，未经处理。包的夹层为粗白布。将高仁林的包拎在手上，冒充乡里人可以不用化妆。高仁林就喜欢用这样的包，灯泡厂办公室主任陈桂华说：20年了，高厂长用过的包也有三、四只，但式样一直没有变。只是这种包越来越难买。第一、二次给他买包时在一般的商店里还能买到，后来只能到小商品市场或是地摊上去找。高厂长还指定要买这一种。

高仁林的包和他的为人一样，低调得不能再低调。

这次包里盛的是扬州灯泡厂各种规格的氖灯，哗啦哗啦的。

一只几乎成了高仁林象征物的手提包，一只我们为其中的故事而感慨系之的手提包。

同行者均为高仁林力邀来作合资谈判的“高参”，挑破高仁林心疼氖灯泡的秘密，是因为他们对高仁林实在知之甚深。

凡用钱的时候，高仁林有一个思维习惯：把钱换算成氖灯泡：

一个氖灯泡赚多少钱，工人要生产多少氖灯泡才能够一次厂长无谓的花销，三个标间的房费是一个工人多少个工作日的代价，一餐宴请要吃掉多少个氖灯泡……高仁林的计价单位是一只只小氖灯泡。

这种特殊的“换算法”，每一次都是让高仁林“捂紧钱袋子”。

同行的“高参”知道他这个脾气，拿“算筋算骨”取笑他，说老高太精，“精到家了”。

但“高参”们佩服高仁林，高仁林“算筋算骨”，但他不为自己算，而是为企业算。

灯泡厂，一个街道企业，效益、资产，工人工资、福利，灯泡厂每个员工的工作定额，灯泡厂每一个增效空间，哪一笔不是高厂长“算筋算骨”算出来的？

那一次，高仁林坦言：一晚900元房费，一万个氖泡打不住。

呜呼，为灯泡厂“算筋算骨”的高仁林！

高仁林一行6人七弯八拐，走进了一家看起来不那么富丽堂皇的深源大酒店，但被告知房间已经全部“客满”。

“入住的客人真多，就差会议室也住人了。”大堂服务员摇头“多”了一句话，似在自言自语。

然而高仁林却偏偏听到了这句话：

“能开会议室看看吗？我们租两天。”

服务员惊讶。但客人的表情绝不像玩笑话。

高仁林一口扬州普通话与人家“协商”。

谈判有大量书面材料要及时整理提供，本来就需要一个办公场所。会议室能加床，再好不过。

拎一大串钥匙的服务员在前面走，高仁林一行6个人跟着。

会议室不算小，高仁林用手比划着，一口“扬州普通话”：

“能不能在这里加6张钢丝床。”

“真就住会议室呀？”服务员问。

“你们酒店没有房间，怎么办呢？协商一下子，我们6个人不能睡露天唦？”

这名服务员大概从来没有安排客人住会议室的经历，错楞，但还是按照客人的要求办了。

“抱歉抱歉，跟我出来住会议室。”

高仁林“礼多人不怪”。

大家都调笑高仁林。

“唉，你看你这个厂长，说你像要饭花子唦你又不是，就你不是要饭花子唦，就跟你住会议室。”

有人说：“不错了不错了，人家过去出差住浴室，住会议室已经不错了。”

有人开玩笑：“老高，算算看，能给你省多少灯泡子。”

高仁林：“打招呼打招呼，唉，出门在外唉。行了，住的地方找到了。走，走，到迪富大酒店见黄老板。”

赶到黄炳源下榻的迪富大酒店，正好黄炳源与夫人购物回来。落坐，谈合资事宜。黄炳源称第二天有急事回台湾，要么第二天早晨拿出所有可行性报告材料，要么，以后再谈。

时间要求苛刻得近乎刁难。

后来，回忆起当年的那次“刁难”，黄先生有点感到对不起高仁林，他说：“那时合资是一个意向，还没有实质性进展。那次的确是想试探试探大陆的办事效率。再说，一下子投入太多，心里没有底。所以……其实，不该害得他们一夜不睡觉，不该……”

那是显示高仁林他们高效率的一个夜晚。

当晚，深源大酒店的那个一字排着6张钢丝床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高仁林和同行5人整整忙了一个通宵，边商议边忙文字。

可行性报告，合资双方责任权利的有关条款，协议书，都在一夜之间起草完成并打印出来。

高仁林特满意他们一夜间整出来的这份材料，更得意于几与几位“高参”商定的谈判策略。

高仁林稳，他只提出让黄先生上一条生产线。

他想的是，一条线容易上。台商再不放心，上一条线总“黄不过”面子吧？台商容易接受，自己厂里那些只会手工做氖泡的工人也有时间消化吸收技术。不过，凡事开头难，只要一条线成功，自然会有第二条、第三条……

上来就谈大项目，就如同考试中开始就啃难题，不是一种明智的方法。

高仁林只要台商投资一条生产线，待充分吸收消化其技术，同时员工的素质也达到机器生产要求时，再进一步把合资项目做大，如此，一不至于把台商吓跑，二来扬州灯泡厂也不至于因为投入太大而冒风险。

如今看来，当年高仁林的那份材料多少能体现高仁林合资合作“小步快跑”的理念。

第二天一早，黄炳源就看到了材料。惊讶之余，无言地慢慢提起笔，在合资合作的协议书上一笔一划签下名字。那是因为高仁林们一个通宵忙出的那份厚厚的材料，让他无可回避，只能签字。

时隔10多年，很多事情已随时间的流逝而湮没，但我们却记得10多年前高仁林在深圳的那一晚。那一晚，高仁林及同行的另5人一共花费住宿费30元。仅及台商黄先生房费的十分之一。

尽管从理性上来说，高、黄联手共同打造“世界氖灯巨龙”是因为高仁林有管理优势，而黄炳源先生有资金、设备、技术优势，但有优势也未必都能做到强强联手。

这里面还需要一些催化的东西。

这些催化物，毋宁就是肉丝面、住会议室这样的细节。

1989年7月，高仁林任厂长的扬州灯泡厂与台商黄炳源合资建起中国大陆氖灯行业第一家合资企业——扬捷照明电器有限公司，总投资额并不大，只有107万元人民币。

但扬捷却实现了4个“当年”：当年立项、当年开业、当年出口创汇、当年盈利。

那是一个堪称奇迹的速度。

而且，那一年，扬捷照明电器有限公司的投资回报率还超过100%，当年就收回投资，创造了奇迹般的效益。

廉洁也是投资环境，一碗肉丝面引来一个投资项目，当是一个范例。

高仁林与黄炳源合作一次成功。

一次性成功的背后又有企业职工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设备刚进厂，高仁林兴奋得有点难以自持，与工人们上阵连夜安装调试设备。他像小孩子拼玩具那样对往外氖灯泡的机器充满了好奇，他要探个究竟，弄清楚这个机器到底是什么样的原理。

一整夜，高厂长一根接一根抽烟，把眼镜推到脑门上，眼睛一直迷缝着看台湾来的安装人员安装机器——高仁林神情专注，他几乎目不转睛，不时像小学生一样向台湾技师请教机器的工作原理。整整一个通宵，机器安装完毕，高厂长在灯泡厂员工中第一个弄懂机器，台湾技师对大陆这位厂长对机械的领悟能力深感吃惊。

次日，精神高度亢奋的高仁林头头是道地向工人们讲机器如何使用，还指点操作要领。习惯于手工做氖灯泡工人一时无法掌握机器，出了不少废品，而台湾技师安装调试完设备后已返台，高仁林则把他观察到的操作方法结合安装技师的指点编成顺口溜，让大家背，背熟了再做。

这套顺口溜操作规程最终被收进扬州灯泡厂工艺文件，变成一线工人的操作机器、制作氖灯的基本动作要领。

一夜功夫，高仁林即变为行家里手。

除对机械原理有特殊兴趣和悟性外，高仁林说，主要是把心思放在上面。

一年之后，又有二条生产线引进，台湾来的一位姓吴的技师负责设备安装。设备安装完毕，开机调试，生产的氖灯泡几乎全是废品。几经调试，还是找不到症结所在。

天热得要命，吴姓技师急火攻心，这两条生产线就是其企业的产品……退货，带来金钱、声誉等一系列的损失……

吴技师心急如焚，走出厂房，一屁股坐在树荫下面的台阶上发呆。

高仁林闻讯来到车间，他仔细琢磨了好一阵子，发现问题出在打板和烧结的节奏控制上。

吴技师将信将疑，将打板和烧结的节奏作了调整，再试，不仅生产出合格产品，而且泡形还很漂亮。吴技师很不好意思，连连说“走手了，走手了”。

一个摆弄氖泡生产线多年同时也靠调试生产线“吃饭”的技师，竟靠一个才接触机器没多久的人指点才免出洋相……吴技师不能不佩服高仁林。

灯泡厂的员工们佩服厂长，他是厂里公认的掌握生产线原理第一人！

本来，在企业中，第一个熟悉生产线的不该是厂长。

厂长第一个熟悉生产线，那一定是“越位”了。

但这却是十分可贵的“越位”！

高仁林对生产设备的熟悉，最终对企业生存起了关键作用。

1996年，东南亚金融危机，欧元对美元比价下跌、国内同类厂家恶性竞争……种种对灯泡厂不利的因素接踵而至，高仁林以“倒逼成本”应对，厂里也只有他高仁林提出挖掘设备潜力，并且拿出方案，换皮带，换齿轮，改进机器设计，提高机器转速。厂里技术员质疑：机器的转速是设计好了的，其设计生产能力也是固定的，改变设计、提高转速，会不会反而降低机器使用寿命？

要论对设备的熟悉，高厂长最熟悉；再说，市场不景气，逼着一试。换皮带、换齿轮，机器速度提高30%，原来每分钟生产氖灯18只，提速后每分钟生产氖灯26只。

设备完好率不降，灯泡厂生产力提高一大截。扬州灯泡厂年生产七亿只氖灯，其中就有一亿多只是通过改进机器设计得来，除材料成本，几乎是净效益。

靠这一块净效益，灯泡厂度过有史以来最困难的一道市场关。

一切源于高仁林第一次设备安装调试的那个不眠之夜。

第二个故事，是合资企业的“交椅之争”，不是争着上，而是争着让。

在公司成立之时起，高仁林就和黄炳源在谁任董事长这个企业究竟谁掌权的问题上相持不下。按合资公司出资的多少，占大头的黄炳源理所当然应该是董事长，但他却铁下心来请高仁林出任董事长，因为在他心目中，高仁林管理太出色，高仁林在企业内太有凝聚力……由他当家自然是最顺当不过。

你谦我让，最后还是推高仁林坐了“第一把交椅”。

不仅如此，高仁林既当董事长，还兼了总经理，既掌舵又撑船。台商黄炳源把企业的决策权、经营权全部交给高仁林。

这种情形在合资企业中不说绝无仅有，也是十分罕见。

对于他的“让位让权”这样解释：他诚心诚意请“高董事长”掌管企业，所投入的资产放心交给“高董事长”经营。高其人一诚信，二精明，舍这样的人掌管企业，实在太不明智。

而高仁林在任厂长、总经理的十三年中，也的确既掌好了舵又撑好了船——黄炳源眼力过人。

第三个故事，是友情从“麻烦”开始。

全资协议生效，台湾设备如期运抵扬州。

可设备到达的当天却发生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台商黄炳源在设备中夹带的几袋台湾大米被海关的验关人员截获。这几袋大米是黄炳源专门捎给高仁林的。扬州素有鱼米之乡美誉，高仁林绝不缺几袋大米，但黄炳源想让高仁林尝尝台湾大米。

一件很生活化的事情，与合资合作绝无关系，在海关无法过关。

高仁林想尽办法打通关节，好话说了一大堆，又是保证又是检讨，还交了罚金，总算让海关放行设备，但大米被没收。

设备中夹大米，证明黄炳源不仅与高仁林合资合作，而且作为台湾富商，黄炳源想在私人空间发展两人的关系，尽管几袋大米带来不少麻烦。

黄炳源先生回忆说，在他与高仁林十多年的交往中，第一次馈赠便卡了壳，此后，对于“高董事长”，就再也莫谈送礼一事。

当时，除送高董事长几袋台湾大米外，黄炳源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表达对“高董事长”的一点情意。

在黄先生看来，高物质上不丰富，生活清贫，衣着朴素，羊毛衫竟至于用补丁代替商标。都是经营企业，以高的才干和身份，接受点馈赠应该无伤大雅，但在“高董事长”面前，台商黄炳源始终有一种心病：想馈赠点什么，可就是有心理负担，怕最微不足道的馈赠也会破坏彼此之间的关系、打破相互之间微妙的平衡。

黄先生说，十四年间，他多次绞尽脑汁欲对“高董事长”有所表示，太太也不止一次提醒给高本人送点礼物，他们确也不止一次准备过一些金器，首饰，还准备过其它一些有点价值的物品，但很可惜，到临了一次也没能拿出手，每一次看到“高董事长”都觉得难于说出口，更难拿得出手，“他身上有种很特别的东西，让你觉得对他有所馈赠，对自己而言，只是好意，却不是美意。”

呜呼，高仁林的不受礼，那岂非是一种骨气、志气加秉性纯洁？

黄炳源清楚记得，有一次他从台湾来扬州，刻意想带点什么给高。思来想去最终选择了营养品，他知道高身体不好，台湾一位医生向他力荐一种价昂质优的营养品，称对体虚有相当功效。黄先生买了几盒带到扬州，送给高，高执意不收，正在推辞，厂里一名老病号来请病假，高当即把营养品送给那位职工，称黄先生关心他，特地从台湾买来营养品。当时，高做得很得体，那名老病号感动，再三向黄鞠躬致谢，“我当时一点准备没有，很尴尬……那位职工走后，高董事长说，他做得确有点唐突，拂了台商一番好意。但厂里职工和台资老板过去不存在感情基础，给需要关心的老职工送营养品，今后劳资双方关系会比较顺。”

后来，黄炳源先生果然与扬州灯泡厂职工建立起相当不错的劳资关系，在厂里很得人心。

有什么比人心更重要的呢？黄先生感慨：高仁林让自己知道自己怎样以台商的特殊身份在企业做人。

高仁林喜欢抽烟，并且烟瘾很大，黄炳源曾推荐“高董事长抽台湾产的“长寿牌”香烟。

高仁林抽过一次“长寿”烟，感觉口感很好，请黄先生下次来带几条。

黄认为每一次来扬带几条“长寿”是很好的馈赠由头，一则高喜欢，二则就几条烟，价钱有限，高应该接受。

数月后，黄又来扬州，特地在台湾桃园机场免税商店买了几条精品“长寿”带上。到扬州后即交给高仁林，可高仁林立即算钱。黄不肯收，两人窘了好长时间，最终黄炳源让步。高仁林当时的一句话黄炳源记忆犹新：“这样好，烟抽得心安……”

此后，黄炳源每一次来扬州都照例带“长寿”，高仁林每一次拿到香烟都付钱，很小心也很固执地把彼此的关系限定在君子之交的范围。

现在，高仁林的遗物中还可以翻到好多张台湾桃园机场免税商店开出的“长寿”香烟购物票据。那是高仁林，一个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和一个台湾富商之间至纯关系的实录。

高仁林从来如此：一手交货，一手交钱，绝不含糊。不仅对外商，对所有与自己发生经济关系的人都如此。

上世纪90年代初，三角债成为困扰中国经济的一大痼疾，但高仁林却靠在朋友关系和生意场上“银货两讫”的处事原则，使扬州灯泡厂的资金“回笼”率达到100%。

高仁林性情中，骨子里面有一些天然的、极适合经济发展的内容。他的这个骨子里的东西在市场经济背景下是那么的稀缺而又可贵！

高仁林身上确乎有一种非常特别的东西。

我们总在想，如果高仁林接受了黄炳源的馈赠，情形又会如何？他还能那么在台商面前腰杆挺直么？台商还会对他保持最大程度的敬意么？

如果不能，那么，对合资合作的这个企业，意味着什么？他们的合资合作，又会以何种方式进行？

一切都无法逆料。

只能说高仁林作了最正确的选择。

高仁林的“不受礼”，以及“不受礼”所形成的人格力量，岂止是一般的耐人寻味？

黄炳源最感佩的就是高仁林的这一点。

交往十四年，“礼尚往来”的“零记录”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干净得如一张白纸。

十四年间，台商黄炳源往来扬州与台湾间岂止百次！

十四年间，黄炳源对高仁林的人品能力岂只心仪！

但高仁林大儿子结婚，黄炳源却无缘成高仁林家“座上宾”；

在扬州，高仁林家住哪里，住家电话号码，黄炳源一概不知……

这样的真诚合作关系令人感慨，令台商黄炳源把它作为最贵重的精神馈赠，永远珍藏于心。

高仁林主导，引领两人关系进入至纯至善之境，让台商深切体味人的精神境界。

黄炳源礼敬高仁林为他的“人生的导师”，不是十分相宜么？

令人感慨之余，只是一个小小的悬念无法解开，让人更生一段慨叹：设或那一次黄炳源在设备中夹带大米成功，高仁林会怎样处理？交给厂食堂，发给经济条件差一点的职工？还是……

第四个故事，是关于台商对扬捷照明电器公司的扶持。

公司才成立起来，消化先进技术有个过程。灯泡厂员工们从手工生产过渡到机器生产并不很顺利，产品不是形态不好，就是启辉出了问题，或是产品一致性不够。第一次生产出来的180万只氖灯就品质而言只能算是勉强凑合。

关于产品质量的问题是否要向台商反映，厂里发生激烈争论。

有人认为：如果质量问题让台商知道了，很可能会影响台商的信心，特别是对我方在技术消化方面的信心，甚至会引发台商撤资，使辛辛苦苦搞起来的合资项目毁于一旦……

高仁林力主向台商如实反映生产过程中所出现的问题，承担该承担的责任，以诚信取得台商的谅解。如果出了问题就瞒着掖着，瞒天过海，蒙混过关，那才会真正动摇双方合作基础。

高仁林给黄炳源先生发了传真，通报产品质量情况，如实告知生产出了问题，首批180万只氖灯质量不尽人意，愿意由灯泡厂一方承担所有损失。

可黄炳源也爽：“扬捷才上马，出点问题正常。但希望尽快找出原因，尽早解决问题。已造成的损失则由双方共同承担。”

台商的理解和大度，让初成立的扬捷合资公司安度难关。

高仁林因势利导，他用这一事例教育员工强化质量意识，迅速掌握自动化生产线的生产要领，“黄先生对我们的支持是他的情分，我们得‘不吃馒头争口气’，否则对不起人家黄先生，对自己也交待不过去。”

第二批产品出厂时，他们已经有了超过90%的合格率。高仁林粗算一下，第二批货质优量大，盈利足以让黄炳源先生把第一次的损失补回来。

第三次产品出厂时，合格率已超过了95%——那是台湾厂家也难以企及的产品合格率。自然，厂方和台商有了更多的利润。

对于合资合作，高仁林始终认为：只有永恒的利益和互惠，不存在永恒的谦让和牺牲。

只有在互利互惠的基础上才能实现双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