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黄土

武国荣

我站在大地湾第三级台阶上西望，目光及达区域，皆是赫赫黄土。由此而漫旅，或身前身后，或向左向右，眼睛和足履即使勉力搜寻几百公里数千公里，感受仍未变化，看到的大地依然是黄的皮肤黄的衣裳黄的色彩黄的神气。黄土是西部第一道风景。在西部，无论高原、河川，还是狭地、山峦，一概为滚滚黄土所联系所凝聚所铸造。褐褐黄土正像东北的黑土南国的红土一样，统领着一方河山载负着一方生灵，从悠远的历史走向遥远的未来。

黄土纯属外来户。地质学家早就明确告诉我们，西部黄土，来源于第四纪尖厉而浩荡的西部漠风。多情的风，把蒙古高原以及西部以西的那些风化了的岩石细末，源源不断百折不挠地搬运到我们所看到的现在叫做西部的地面，有薄有厚极不均匀地覆盖了所有河谷斜坡和原野。黄土地貌俨然悍然出现在了茫茫宇宙当中。

我们常常形容祖国地大物博，土壤肥沃，具体到西部黄土，却不再被如此笼而统之地溢美与颂赞。在西部的许多地方，黄土是那样的贫瘠，那样的了无生气，那样的不堪重负。看看外面歌舞升平的景象，看看外地多姿多彩的生活，那富丽，那堂皇，那美妙与意趣，西部黄土地区似乎与其永远存在着不小的距离和明显差异。然而我要说，这是生活的误会，一个天大的假象。西部黄土之上之下，原本是精彩绝伦气度，原本是千万世高歌咏唱的富地福地啊。

西部黄土，曾是水的沛园，绿的海洋，是动物的天堂，人类的怡地。我们这些后来人，当然不能看到往昔的盛景，我们自然不能够置身于修远时代感觉那曾有的气象万千，但我们又能从历史学家古人类学家的科学结论里，真切体悟到彼时的伟大与辉煌。那真正是到处波光粼粼，到处林涛漫卷，到处呦呦鹿鸣，到处人声鼎沸。我想啊，那时那刻的西部黄土，一定弥溢了兴奋与满足，并且把这种滋润流露无遗，幸福写在每一道沟壑，每一条溪水，每一粒壤土。我们现在阅读《诗经》，总是深感其博大与精绝，总是钦羡其描摹的那种生活的纯然朴然。而其实，《诗经》中的居多篇什，是对西部黄土的最早膜拜。《诗经》涉及到的“蒹葭苍苍”，“有条有梅”，“有鸣仓庚”，“猗傩其枝”，亦是北中国无数个最早的“桃花源”，否则，后来的古人，怎会刻意去描写西部黄土地上人们的佳美境况呢：“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金叵罗。”

西部黄土是理想和梦想之地。于是，就有了后来的刀光剑影，战马嘶鸣。传说中的黄帝征战，鞑伐异端，从一个侧面严正地告诉我们，对西部黄土的争夺，其实早就启始了。我们看到的典籍，几乎都对西部黄土之上的战事进行了频繁的记录。从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三国两晋，到南北朝隋唐五代宋辽金元明清民国，一个王朝的建立，一个王朝的维系，一个王朝的倒台等等，只要这样的大事件发生在西部黄土地带，几乎无一例外，战斗极其惨烈极其野蛮。那确是“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那真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如今，即使我们这些庸常的人，也不必具备多少军事常识和文化知识，只要在西部黄土地上徜徉，冷不丁就会被一个又一个古战场古烽燧古壁垒所拦挡所迷醉。这些往昔的遗存残存，顽固地活命至今，当然是为了告诉人们一个天大的道理，这就是：争权夺利的战争有罪。这种战争，是对西部黄土文明的无情践踏与蹂躏。

说起西部黄土文明，我总觉得，这是上苍对这一区域的厚爱和偏爱。也许是孤陋寡闻致然，抑或是固执偏见又一次在我脑髓中起作用，我执著地以为，西部黄土，是锻造中华文明乃至世界文明的先地。在本文开头提到的秦安县大地湾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村里，在那些仰韶文化晚期房屋建筑遗址中，我的心湖一次又一次荡漾起涟漪，早在距今约5000年以前，黄土地上聪敏的人们，就已能修建270平方米、室内面积150平方米的四坡顶式的房子了。这简直是一个了不起的创造和发明。在F411房屋居住面上，我竟看到了古人绘制的地画，也就是相当于现在的地图。这又是一个非凡的成就。但是，大地湾房屋所采用的白灰泥抹墙技术，我以为使得古人在此地的其他创新，都不能望其项背了。白灰泥，其实是仰韶时期的水泥。西部黄土，在那样一个简约时代，就被精炼到如此程序，不能不说是发生在西部的一个奇迹了。想想看，由此而后，西方世界何年何月才运用上这种特殊却优异的建筑材料了呢。

像大地湾这样伟大的遗留，西部黄土上下比比皆是，俯拾即是，新疆的吐哈盆地，甘肃的阳关故道，还有陕西的秦川大地，宁夏的河套平原等等，这些地方均是先祖尽情挥释思想及艺术花朵的沃土肥田。1920年，考古人员就在甘肃东部华池县的赵家岔出土了20万年前后的旧石器。这是我国乃至世界迄今挖掘出的最早的一块石器，它说明了这片黄土地的古老和前卫。西部黄土，是人类最早的开发区。

黄土是西部繁盛的根。西部人对黄土有着无限的疼惜和寄托，这种情愫，一直延续着，代代不辍。我们在生活的每时每刻看到，在西部任何一块阡陌上，佝偻着的人们，在耕耘，在播种，在收获，在送肥到田间。尽管有的时间，人们汗水几近白白流淌，要忍受艰难，要等待来年甚至下下一个年份的五谷丰登，但是，人们对黄土的热情热望不减，依然与黄土进行着密切地肌肤相磨。我们在浩繁的史籍中亦可感受到，黄土，是仁人志士的精神依靠。晋公子重耳与黄土的故事，可谓感人。重耳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之显贵，他不曾想到，自己有流亡之日，更不曾预料自己竟能过上乞讨生活。但这些祸事都搁在了他的头上。一次，他向正在劳作的农夫要饭，岂料农夫捧上的却是一掬黄土。重耳震惊之余，感到农夫送给他的泥土代表了江山与社稷。正是这把泥土，激发了他的斗志，此后他励精图治，终成大业。在我的家乡，甚至还流行着这样一个传说：“汉刘秀因篡贼王莽追赶，从家乡南阳逃难至灵台。刘秀经跋山涉水，到达蒲窝原时，发现王莽派遣的追兵尾随其后，马上就要赶上了。情况万分危急，刘秀便向一耕地的农民求救。紧迫之中，农民心生一计，用力压住犁头，在地上犁开长不过一丈、足有半尺深的沟渠，让刘秀躺在里面，并在上面掩上一层薄土。害怕呼吸不通，农民随即插了几根麦秆，刘秀噙在口里。贼兵追至，不见刘秀踪迹，向农民追问，并殴打威逼，农民一口咬定没有看见。后来，刘秀称帝，追念前事，把蒲窝原命名为‘通气原’，又把救他的那位农民请到京城，隆重招待，要为他封官，馈赠金银珠宝，农民坚辞。刘秀不解，问：‘那我怎样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呢？’农民说：‘只要你肯为老百姓办事就行了。’”这传说一方面言说了黄土地的神奇、黄土地上人们的神异；另一方面，却是全体生息在西部黄土地上的儿女，对美好和清明世界的盈盈期盼与殷殷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