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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农民 武国荣 在所有的行当中,恐怕没有一种比亘绵磅礴的农民职业更悠久的了。自混沌初开,蒙昧始启,直至目下人的智商不断跃进,创造渐次文明,人类几乎一刻也离不了使其丰衣足食的农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部社会的进化史,也是一部农民的创业史,发展史。从某种意义上说,农民是书写历史的主要力量。古往今来,尊崇历史,刻骨铭心地尊重农民,成为有识之士的一种风尚。正是基于这一点,世界上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一开篇就情不自禁地歌颂起劳动之余享受爱情之乐的农民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也难怪诸如唐代王维那样的文士骚客倾其笔墨抒妆田园农人的优雅和从容了:“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够(gou)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至于波兰著名作家符拉迪斯拉夫·莱蒙特揭示深受民族、阶级双重压迫下的农民心态和情感世界的民族史诗般长篇小说《农民》备受亲睐和在1924年荣获世界瞩目的诺贝尔文学奖,也就不奇怪了。 自人类产生,农村就赫然存在着,尽管其荒蛮,尽管其丑陋,尽管其粗俗。城市只不过是庄稼地里生长出来的东西,是农村发展到一定程度而衍生的。事实也是如此。有真凭实据可考的人类历史有多悠远,以农民为载体的农村存在的时间就有多悠长。而城市是怎样的一个情状呢?城市无可疑义地,也责无旁贷地经由农民亲手修建。严格意义的城市充其量只是历史长河的一瞬。当然,漫步历史大河的巨岸,我们不难发现,城市的雏形,比如国都,比如城堡,比如一些业已具备了某些城镇征兆的作为军事、交通要冲的堡垒,相当早地就存在了,但从时间上来说,它们也断然超越不过农村。 农民血肉筑成的城市这个尤物横空出世了。城市一经出现,城市人由此而派生。然而,令人扼腕叹息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匆匆脱去农装抑或仍然沾附着庄稼地窑洞土炕以及茅庐尘埃垢甲的一些城市人,厌恶起同侪或者先辈曾经与之一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劳动伙伴了。一方面,一些城市人悠闲安逸自在地享用着来自村寨物资的同时,又眯起眼皮俯视像对待天外来客那般敬重他们的农民。另一方面,农村人忍辱负重痴心不改一丝不受情绪影响和袭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该干什么依然干什么。于是,在较为恒长的时期,不公平不合理不文明不忍卒睹的世相令人颤栗地发生了,数千年来,上演了农民与城市人之间展开的一幕幕壮怀激烈的事件,众多的首领及其战士——农民——何其风流。正是这样一些土包子,不惜头颅生命,英勇地冲锋陷阵,神奇地颠覆了一个个散发着腐败奇臭的衰颓王朝,又痴情地佐助了新政权的奠基,推动了社会的不断进步。然而,无论怎样为新政勉力,烙上农民印记的英雄豪杰,终了都被薄情寡义的异变为城市人的皇帝弃之如弊屣。经过动乱之后,高枕无忧的某些城市人,在汲取前人经验的基础上,想着法儿便去敲诈刚刚回还田地的农民。由此,农民跟城市人的生活继续出现着强烈的反差,正像唐代诗人张籍一针见血指出的那样:”苗蔬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 遥远的古代是这样,现当代中国的某些时刻,我不敢言说亦是如此,但对城乡人之间一些问题的处理,却不得不心生疑窦,眼存迷茫。打倒民国,创建红色政权,一代英雄毛泽东跨上井冈山,煽点星星之火,昂扬地走上了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缔造工农政权的成功道路。这期间,毛泽东亲自统帅指挥的每一场战斗、战役、战争,躬身发起的每一个活动、运动、斗争,无不凭靠来自五湖四海的泥腿子。这期间,毛泽东,这位农民的儿子,明睿地借鉴了历史的教训,对农民是何等地温情脉脉。曾几何时,农民在明朗的天空下,在充溢着锐气的新政府领导之下,是怎样地扬眉吐气,兴高采烈啊。翻身当家作主人的农民兄弟感到与城市人一样伟大和自豪。地地道道的农民可以毫不卑怯地同城市人平起平坐,甚至后来连头裹白羊肚毛巾,汉字认识不了几个的人也能大摇大摆走上政坛,像模像样担当国家副总理职务了。但是,这种霓幻般现象并未坚持恒久,或者持续恪守,立国初始,赶英赶美的狂飙,鼓噪得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还没有彻底从休养生息中缓过气来的天真无邪的农民蝼蚁般成群结队争先恐后趋往深山老林,进行不求甚解不切实际地大炼钢铁搞大跃进实验。在大跃进那遍地叫好声里,农民的确被一致动员了起来,但继之问题接踵而至,出现了粮田荒芜,妻离子散,遍地哀号的凄凄惨惨戚戚局面。这是怎样的镂骨刻心啊!真正有血有肉的人,谁个见了不鼻翼生涩,为农民洒一掬同情的泪水。灾难一旦露出苗头,就像洪水猛兽一样,便不可遏阻和止息。接下来是人民食堂大锅饭,放开肚皮大吃二喝像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很快农民发现溢游着优越性蒸气的铁锅瓷碗里空空如也,没有他们充饥的食物了。黑土地,黄土地,红土地,几乎所有的乡间小道都是衣衫滥褛、手脸肮脏的饿殍、乞丐和奄奄一息的讨要者。整家,成村的人倒下去了,就像不辍耕耘、耗尽最后一丁点力气的牛,倒下去了,再也爬不起来了,永远销声匿迹在了阡陌间。数以千万计的农民们,就这样为一个不切实际的跃进英勇牺牲,以他们宝贵的生命,为那个据说最新最美却短寿的蓝图作出了极为悲壮地殉葬。 农民的悲剧远远没有结束。后来发生的无数事实反复明证,他们所经历的凄苦和悲惨才仅仅开了个头。如火如荼、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城市人停工、停产,热火朝天乐此不疲地炮打司令部,乡里人亦步亦趋,向着最高统帅巨幅画像早请示晚汇报举臂由衷呼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同时,忘怀不了不违农时,春种,夏耘,秋收,冬藏,襟怀纯洁地一如既往、罔失时机地奉献着皇粮国税。设想,在工厂偃工,学校罢课的严重状况下,倘若农民如影随形,如法炮制,丢弃锄头,背井离乡,进城入巷大闹革命,那么,那些高调不离口,语录不离手,臂缠红袖章,高扬鲜艳红旗的人,面黄肌瘦饥饿兮兮地又怎样去慷慨激昂呢。 在这里,我极为惋惜地还要说,不啻是那个荒唐、错谬、令人诅咒的年代,我们没有像先贤那样衷心地珍重农民,真心的讴歌农民,细心的关注农民,现在,这方面依旧存在着让人痛心疾首的问题,农民还在被轻视,农民还在被卑视,农民还在被歧视。来自一些地区确凿的事实告诉我们,有人正在刁野放肆粗暴地驱赶践踏农民,正在使农民失去土地失去家园。有那么一些人是怎样地让积贫积弱的农民胆颤心寒,惴惴不安,又是怎样闹腾得农民鸡犬不宁,庄稼衰色。我曾在光天化日之下聆听过一个乡长暴骂农民的话语,我还在众目睽睽之中见到过一个乡长怒打不依意图去办事的农民的场面。要知道,拥有城市户口优越感强烈的乡长之类官员污言拔凶拳的地方,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呵,它是传说中东汉刘秀皇上避难之地。那传说非常优美动听,尤其那个勇救刘秀于危难之中的智慧的农民形象更高大,更可爱。那传说说汉刘秀因逆贼王莽追赶,从家乡南阳逃亡至这儿。刘秀跋山涉水,到达这方狭长原面时,发现王莽派遣的追兵尾随其后,马上就要赶上了。情况万分危急,刘秀便向身边耕地的农民求救。情急之中,农民心生一计。农民用力按压犁头,在地头翻开一条长不过一丈,足有半尺深的沟渠,让刘秀躺在里面,上面掩上一层薄土。惧怕呼吸不通,农民随即插了几根麦秆,让刘秀噙在口中。贼兵追至,不见刘秀踪迹,向农民追问,并殴打威逼,农民一口咬定没有看见。贼兵无奈之中垂头丧气地走了,刘秀得救了。后来,刘秀称帝,追念前事,为庇佑他的这个狭原赐了名字,又将救他的那位农民请到京城,隆重招待,要为其封官,馈赠金银珠宝。农民坚辞。刘秀不解,问:“那我怎样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呢?”农民说:“只要你肯为百姓办好事就行了。”应该说,在这片土地上的某些为官者对刘秀遇救的故事耳熟能详,但是他们牢记心中的是怎样违背中央三令五申,去向农民无休止地索求搜刮,惟图忘记了怎样去关爱在这儿不知倦怠劳作的良善农民。我们敬爱的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就语重心长地告诫说“农民对自己的承包地拥有自主权”。可是全国人民都聆听全世界人民都崇尚的这句伟大的话语,在这里的城市人——农民的上级——那儿不起丝毫作用。普天之下,烟民不是很多么,烟叶不是能卖钱么?财政捉襟见肘的上级一声令下,让农民种烤烟。在“野田稻禾半枯焦,农夫中如汤煮”的大伏天里,烟烤成品了,上级兴高采烈地一片不落地以成倍低于调出价收购,其结果是鼓囊了自己的腰包。含辛茹苦的农民不敢奢望能像不劳动者那样轻松获利,倘有微薄的回报,他们就认为烧中香了,磕对头了,就感到莫大的欣慰了。而赔钱倒贴钱一分钱收成也没有的情况却是有的。物以稀为贵。这村,那社,大家一窝蜂上烤烟。烟多如牛毛。这时候,不论在哪个村庄,烟叶便堆积如山。空气都被熏陶了,到处弥漫了浓浓的烟草味。烟成了灾难。烟叶终于卖不出去了。抽烟的人毕竟有限,市场的空间委实不大。面对如此的尴尬,这刻,连当初甚嚣尘上歇斯底里拼命吆喝的上级也噤若寒蝉了。在伸长脖颈深深叹息“人算不如天算”之余,上级只对眼看到手而暂时进不了口袋的好收成叫苦不迭,而对一个个面蒙尘土汗渍烟垢的农民,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愿表示,什么也不屑怜顾。烤烟有风险,那么赶快置换别的······,三倒弄两折腾,终了受害的只能也只会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上级只是不失时机地翕动嘴皮子,他们什么也没有亦不可能损失。庄稼欠收,经济作物欠产,又有何干系呢。冬雪烂漫,举国欢欢喜喜过大年时节,上级也与民同乐,口袋丰满了起来,钱袋殷实了起来,脸上的笑容叠加了起来。虽然,任何一种收入的取得从来都不是顺利的,通往农家的不竭财路始终充满了曲折。这又有何难,踏平坎坷成大道的卓越本领,怎么会锻炼不出呢。或许,在接待高一级领导见更大世面方面,农民的这些直接上司畏畏缩缩,首施两端,但是对付大气不敢长出小气不感长哼的农民,则像庖丁解牛那样,始终八面威风,游刃有余啊。 让农民寒心的,不仅仅是这些。农民深知,以恶相向他们的人当中,大多数原本也是农家子弟。即不是直接的农家子弟,上两代、三代,他们的父辈祖辈们,也是从农家土炕上滚爬出来的。应该说,这些人也是农家子弟。他们长大了,进城了,然后无情地转过身去谩骂他们的父亲和兄长。他们甚至动用“三铁政策”即“一副铁心肠,一张铁面孔,一双铁手腕”(陕西白水县西固镇干部所谓的农民工作经验)对付农民,欺压农民。他们不悦意为农民说话,他们只为自己的事情竭心虑智。他们享用着农民播种的粮食,拥着老婆和孩子甚至情人潇洒消费,却视农民为草芥。这是怎样的悲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