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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兰 州 武国荣 兰州最为明显的标志,当属皋兰山与黄河了。幸而,我对兰州的美好印象和眷眷情恋,亦是上述二物。 夜色来临的晚了一些。已是十九时三十分,西瞧白塔山缝,不见了夕阳殷艳的余晖,但山河依然清清亮亮,那鳞次栉比的高楼,那犬牙交错的街道,那色彩斑斓的车辆,仍在目光的扫视里或立或卧,或走或停,均以生动的姿态存在。向南,猛抬头,皋兰山巨牛一般僵卧着,硬硬堵挡了再南方的一切物什。山的最高轮廓起起伏伏,自然而然成了天际线,却是那样的分分明明,一丝一缕也不含混模糊。往年6月日子曾多见的活活泼泼的云朵,在山天相衔相接处,也是看不到的,没有踪影的。倒是,一颗两颗不甚明亮的星星,有一下没一下地忽明忽灭,像是天顶下垂的电灯泡,特意来给孤独的皋兰山,提前照着光亮。 物景变幻常常是快的。一瞬间,或者是我眨了一下眼睛,或者是眼珠子转了半个圈儿,夜色就深了重了沉了,皋兰山这几年人工栽植的有一搭没一搭的绿树,就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黑点,再接着,点儿相联相连了,成了偌大的一片,至后来,连同那些白乎乎的裸崖,也成了灰魆魆的状貌。 黑黑的皋兰山出现了。初夜中,皋兰山宛然苍莽者风范,凌然一路环拥了兰州,遮罩了兰州,庇护了兰州,使得经了一整天喧嚣的兰州,于宁谧里享受舒坦舒服舒彻。这时的皋兰山,尽现危乎高哉,依然须仰视,依然若泰山压顶之势之态之姿,不由得我心悸气短,感觉里,这山似乎又比向晚时分增长了许多增大了许多,又似乎兰州那些本来就狭小的河谷地带,城市街区以及楼宇堂馆,更加渺茫弱衰。 可能是山太庞然,极易吸纳掩弥物体,山及山外,一派寂寥,车声、人声、鸟声,一概无闻,就连有昼伏夜出习性的狗们,也是踪迹杳杳。偶尔的狗犬,却是有的,怕是皋兰山住户的家狗,怕是狗们苦于落寞,一种率性放释胸臆的举动罢了。 说到人家,我实在佩服皋兰山巨大无比的吸引力凝聚力和让人如醉如痴的魅力了。在差不多七十度的陡坡洼,在几乎常年阴森郁翳的斜沟谷,居然有人硬是在一条条羊肠小道牵引中凿挖出一孔孔窑洞,就住下生活了,繁衍后代了。我曾在乱石堆砌的秦岭山巅万片绿茵中见到过这样人家,我还曾在荒漠飞尘的西海固的涸沟旱壑里见到过这样的人家。那些稀疏孤零的人家,说到底,选择如此恶劣的居住环境,是因为田地,是因为衣食,而皋兰山中的人家,周围并无一块土地可供耕耘播种,他们每一天攀援此种峻峭的山峦,出入此般即使僻壤农人也早已摈用的洞穴,究竟为了什么?果真缘了与皋兰山相厮相守不弃不离的一个早时誓言?然而,人家院落灯光明丽,像是皋兰山一颗颗晶亮的眼睛,向兰州的屋宇,向兰州的黄河,传递着什么讯息呢。 出身地工作地的因由,我被归为异乡人,我必然是兰州的过客。有一年深冬,我入住皋兰山西端的陇保山庄。夜阑时刻,冰凉的雪花飘飘洒洒。据兴奋的服务员说这是是年兰州的第一场雪。雪颇大,不到半个小时,山头山峁已是皑皑气象。我爱雪花,一个人跑出去,哧踏哧踏着在雪地里来来去去,身后是一串串一圈圈深深浅浅的履痕。当走至山边沿时,放眼望去,整个皋兰山白头白须,白腰白脚。皋兰山的一袭素白,与上头乌沉沉的云幔,形成巨大反差。这刻的皋兰山,顿失彪悍和粗犷,显现出极度的柔情蜜意。就在此时,我怦然心动,就深深地爱上了皋兰山。很久很久了,我的目光尚不能从山脉中移开,我心里默默祈祷雪花,说:雪花儿雪花,你轻轻地飘下,飘下,愿你为皋兰山,永远披上洁白的裙纱。 然而,哪怕雪花怎样烂熳,黄河不舍,已然漫漶,闪闪亮亮里从青海山岚荡来,从河口拐弯,从安宁绕道,从铁桥下滑弋,从雁滩流通,从白银从会宁经过。黄河,具体在什么方位与皋兰山幽会,实现兰州两大物景的第一次相逢,以至肌肤厮磨,又在何处黯然分开分手,不仅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午夜,我不知悉,即使时过境迁,到了目下,2005年的夏日晚间,我复立黄河之滨,仍不知晓。好在它丝毫不影响我欣赏了皋兰山之后,再观赏黄河的醉心事情。 我所处之地,是较有名气的水车园。夜的深入,纤毫不约束古老水车转动和汲水的速度。我曾阅读过《兰州志》。据载,汉前周后,兰州这条淤泥滩这片冲积扇,农耕相当繁盛,水车林立于黄河两边,灌溉农田。隋而后,随着城市地面的渐逐扩大,农田愈益小少,水车的轮子慢慢稀缺了,甚而至今,诸如水车园壮观的水车,业己失去了初始的功能,只能并且只可供人们展览和怀旧了。但是,水流如昔,遒劲有力,木轮滚滚,吼声似涛。伫立其下,方感世事壮茂,生活丰稔,黄河浩荡而不古。 状态如浑泥汤的黄河就在身边,就在脚下。兰州这一截黄河,宽度大体相若,河床齐整有序,河面平滑如绸。今年天气似乎反常,雨季早已来临。据近来兰州媒体报道,甘青多地持续大雨,有些地方爆发了山洪,兰州黄河里的水比往年丰殷,浑浊的程度自然胜于从前。却是,水流不失往时风韵,朝朝暮暮,不慌不忙,平平稳稳,缓缓地来,缓缓地去。刘家峡龙羊峡,盐锅峡青铜峡,乃至沙坡头壶口,诸般黄河段我都逆旅过,“黄河之水天际来”的壮举,“黄河远上白云间”的壮阔,“惊涛拍岸卷起千重浪”的壮丽,我都感受过领略过惊诧过欢欣过,对其,我脑海均有深刻印象,然而,兰州黄河自始至终的这种静如处子,安闲适怡,平淡冲和气质,更使我心湖颤粟,神敛气闭,一直为之服膺和叩拜。 兰州无疑是黄河的杰作。黄河孕育了兰州,催生了兰州,哺育了兰州,涵养了兰州。兰州这个处大中华心脏部位的省会城市,1500年前就享誉华夏和世界的白发城市,虽历代农耕发达,商贾云集,人客络绎,虽张骞曾溯河而上,单于曾顺流而下,但总括起来,却是文风劲吹而累代不衰。你能说红古出土的陶罐不曾书写兰州的史前文明吗?你能说极具争议而文采飞扬的炀帝巡视河西途中不曾对兰州河心一只只游弋的羊皮阀牛皮筏连连发出褒谕吗?你能说李白杜甫王维王昌龄王之涣不曾醉里酬唱里出塞里挥就兰州题材的千古绝句吗?你能说左宗棠进疆之前于兰州栽植的一行行柔柳不曾倾吐艺术之花吗?兰州黄河的精神文化滋润不仅仅在于古时对于古人。贾平凹、余秋雨、雷达……,这些当代文坛的大腕,仅仅在黄河边一巡睃一徜徉,思想的河湾就疏浚了,思维的梗阻就贯通了,衔接前人联系来者的辞章语句,犹如不竭之大河,滔滔汤汤,创作的灵感遽然而发而生,关于兰州的美文就出手了,就为国人惊讶惊叹惊奇了。 正缘于此,我每次来兰州,总要在黄河边上走一走,无论早晚,哪怕昼夜,更无管“亦无风雨亦无晴”了。惟如此,惟看一看泛泛滥滥的黄河,鼓鼓荡荡的黄河,翻翻卷卷的黄河,汹汹涌涌的黄河,澎澎湃湃的黄河,惟听一听哗哗啦啦的黄河,叽叽嘟嘟的黄河,咿咿呀呀的黄河,吱吱唔唔的黄河,喁喁喔喔的黄河,我就心满意足,灵魂仿佛得到安妥,像是舒解了一件久郁胸腔的恼事,像是又一次约会了日思夜念的情侣。在我看来,只有亲临黄河之边,行吟黄河之畔,才算身体和精神同时抵达了兰州。而往来兰州,假若无暇,倘若有事搅扰,不能亲近黄河,我意识里马上觉得到达的地方,不是真真切切的兰州,而是别个与己无关的地域,仿佛世间物事一下子变得恍恍惚惚,迷迷登登了。这情愫,这状况,一直要持续到下次亲昵黄河。 离开水车园,我散步至对岸,恰月亮打皋兰山低处爬了上来。这里是黄河风情线的重要地段,有人亦打趣地叫其“情人路”。黄河堤岸,幼柳婆娑,一对对小青年出没其间。忽想起几句诗行:“今晚的月亮很圆/明亮的月光下/我拉着你的手/随便走走。”我乏浪漫,享受不到黄河爱情,却能尽悟黄河风情。下意识凝望不远处仍然黝黑而结实的皋兰山后,我释然坐在一片卵石上。黄河水近在咫尺,我便毫不犹豫地将双足投放进去。丰沛的黄河水从容而不失匆忙,沁凉而不失消亲切。阵阵暖风轻轻抚弄我的华发,掀动我的衣角,我心头再次一热。 通讯:陇东学院宣传部 745000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