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花朵 

（小说）  阿曼朵

赤脚医生周善保浑浊的目光早迎接我了。与上次相见比较，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又老蔫了许多。他的背已完全弯曲，几为准 ？号的模样，人像枯树，生硬地挺立着。唯有两点没有变化，一个是裤裆的白渍（痔疮的分泌物），那是他六十岁起春夏秋冬的永久标签；一个是大背头，尽管已不剩几根了，却梳理整洁，紊乱乏见，当年的英姿勃发，可窥一斑。

赤脚医生周善保发现踏上宽阔院边的我在静静地打量他，头向里面乏力的一努，之后一瘸一拐从枝叶繁茂的杏树下闪出，径自朝窑里走。这是早已弃用的旧庄子，我家上原居住年代久远了，那里四合院占地将近两亩，是通气原少见的气宇轩昂的居所，当然也是赤脚医生周善保人气财富的象征。可是，赤脚医生周善保为何不去引以为豪的新庄子，却硬要我也来这个坍塌得不成样子的地方呢，这是一路的疑问，我预备一见面就提问，岂料赤脚医生周善保居然不留片刻工夫，一古脑领我踏入了窑门。

进去时候，四周蒙了黑布一般，眼睛失去作用，我急喊说爷，爷，灯呢，赤脚医生周善保依然不言不语，我只是听到嚓的一声，随即亮起了一支桔红的火柴头。这光弧线一般绕到四块玻璃插成的罩子灯上方，很快，里面的灯芯忽高忽低跳起了微弱的光，窑里慢慢有了模糊的形状，接着就能看见主要东西。这孔窑洞，我已陌生，下意识左右瞧里，记忆恢复到从前，方想起这儿曾做过厨屋，脚地两边，各有一副面积相等的大炕，是家人休息的主要场所。随着时间向前推移和视力适应，里面逐渐清晰起来，我发现炕上竟然并排躺着人，每面三位，相貌乍难辨认，但均鬓角凹陷，肌肉萎顿，腹部鼓突，气若游丝。不晓是亮光牵引，还是我这个外来者的异常动作招致，六颗头西瓜样左右滚动，而身体椽般搁着。分明是一伙病员。我释然了。赤脚医生周善保大约要在这个人烟乏陈、极少嚷扰的荒僻之地，尽施他的回天医术了。

赤脚医生周善保摇摇撞撞至我的跟前，鸡爪差不多的手用力按住炕边，歙动窝进去的嘴巴，说天游，你细细看，炕上睡的都是谁。话里有话，不能不引起我的重视。我捂了鼻子观看一遍，顺便说出睡者的名字：灵仓，宏学，勤珠，中林，和平，银儿。这几位都是我爷在本村的干儿子。干儿子集聚一起，横竖看彼此更加相象。尽管他们的五官失了形状，但那鹰勾鼻，跟我爷还有我死去的爹，宛如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赤脚医生周善保在炕沿又是一击，指了干儿，说天游，你说怪不怪，六个干儿子，一前一后得一样病，先是四肢消瘦，茶饭不入，全身黄疸，腹腔积水，到头来食道静脉曲张破裂，鲜血吐拉不止，能吓死人哩。我说爷，爷，你干儿病了，不送医院，找新药特效药抓紧治，弄到咱这里，能治好么。你不耽搁人家才怪哩。这样一埋怨，我爷纸样的嘴唇就突突地乱跳，哎咳几声，垂了头不再言语。这事讨不得水落石出，我不肯罢休，我爷却仍努了头，长吁短叹，不接我的话把。看他如此顽固不化，我气不打一处来，说爷，要不，我把你干儿送回去。人命关天，你又不是活菩萨，更何况，这些人后面的事咋弄。我爷听了牛吼一般拉起哭腔，语言的闸门似乎同时启动了。我爷说天游，人家送来了，咱咋能原送回去。我干儿的病症，跟你爹临殁时一模一样，村庄人疑心是咱家起的瘟病，病根在我，在支书李光辉教唆下，强箍着将干儿与村庄隔离起来，怕大伙受连累。咱原上地方已经被人用铁丝网围了，想进去都不成了。这是作梦也预测不到的事情，我被弄懵了，不知如何是好。赤脚医生周善保抹一通眼角，又捏一遍鼻梢，将脏物擦在衣襟里面，尔后说天游，你是识文字，我不讲你也懂这个道理，我干儿害的不是瘟病，是慢性迁延性乙肝，只不过拖延到后期，转为肝硬化肝癌。这病有几种途径容易患得，一个是各种传染，一个是父母先天遗传。传染源可以杜绝，先天遗传根本没法救治。不瞒你，咱家人老几辈，很少有熬到五六十岁的，临毕都是背了这个病下世的。这几个干儿，我有心治，治不了，有心不治，好歹几条命，糟践在我手里，我恐天打雷殛。实在没法想了，我只有叫你回来帮忙。医药上，看来没啥救解了，只剩一线希望，就是讲迷信。我是大夫，应该相信科学。病急乱投医，在医药不顶事的情况下，我只好讲迷信了。我问了神婆，神婆说缺啥补啥。神婆还说有个姓阎的作家写一个姓尤的老婆生了一堆瓜儿女，最后用先人的骨头和她的脑浆治病，影响大得很。咱的救方还得从这方面想。我打听了，明下午县上枪毙人，我和你去掏肝脏。啥社会了，竟有这等事，我惊得张大了嘴巴，我爷反而以沉稳的语气制止说天游，莫在我面前耍小聪明，我走的路比你过的桥还多，听我的，没错。我快骨头打锣的人了，你帮我也帮不上几回，情愿不情愿，都是这事。

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有着烂漫和风流的年青时代。那些乱七八糟的干儿子，其实是他春风得意时的种瓜得瓜。关于这一点，已不是什么秘密，某些细节，背地传得挺神，只是碍于情面，大家不点破说罢了。

听村庄人说，我爷周善保早年长得端正，脾气和善，常常洋溢着一张笑呵呵的脸。他有一副热心肠，手脚勤快，谁家的忙都乐意帮。正因为如此，大队推荐赤脚医生，他便成了支书李光辉圈定的唯一候选人，顺利去县委党校参加赤脚医生培训班。对于药理及病理基础知识，他是下了恒心去学，铁定拯死扶伤，治病救人，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正当专心学习之际，一件事情彻底颠覆了他的世界观。

当然，这件事情，是与赤脚医生周善保有着特殊关系的女人们后来不小心透露出来的。当时，县委大院发生了一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小林彪事件。其实是胡扯痰，一个偏远小县的鸡毛蒜皮，怎与堂堂的党中央相提并论呢。当时，县革委政治部一位姓吴的干部，因不满县革委仇副主任流氓成性，女人成队，署名向地委揭露。信被地委书记接收了，这位地委书记恰巧是仇副主任的后台。本来，一个党的干部，向党组织阐述自己的看法，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是在那个人妖颠倒的非常年代，又遇上了极不正常的关系，吴干部的倒霉就理所当然不言而喻了。地委书记怒不可遏，原信转回。正是林彪对毛主席下毒手分裂党中央的9·13事件后批林批孔炽热化阶段，县上联系实际，替罪羊自然是吴干部。吴被定为小林彪，位于高高城墙之上的党校便成了批斗小林彪的主会场。这次史无前例的大批判胜利进行的同时，却出现了预料不到的副作用，消息不胫而走。仇副主任迅速成为全县人民街谈巷议和茶余饭后开玩笑的对象，有关浓眉大眼四方脸仇副主任驴大行货见女人湿裆等等不雅不恭的传言不绝于耳。更为严重的是，每逢仇副主任出行或者他那些分别在县剧团、广播站、印刷厂、东关小学、县革委会等等单位工作的名副其实的二房三妾们露面，百姓竟相观瞻，几成万人空巷之态势。赤脚医生周善保向来对矜持在上的领导无比崇敬无比信任，仇副主任悖于教化大失风度的行径，彻底撼动了他恒久以来坚守的某种东西。他看与自己有几分相象的仇副主任活得这般有滋有味喜气洋洋风流倜傥，并且官运生活丝毫不受影响，钦羡的念头在心中潜滋暗长，几成恣肆汪洋，他决计改弦易帜，像仇副主任那样，做一个完全享受生活的人。党校三个月的培训，与其说是医术熏陶，毋宁说是周善保罹历的一次变脸手术。的确，自踯躅在弯弯曲曲的回程路上起，赤脚医生周善保便成了吊脸。当然此后也有笑眯眯的时候，那是向称心如意女人的烈烈回报中，那是对精血凝成的干儿子们的眷眷关照里。

时间跷过十点，正是土地热力充足空气宁静不动时刻。道路旁的杏树在忽缓忽急的热浪中，暴露出黄生生的杏子，为山岚再添成熟的浓重色彩。四溅的阳光，泻进一片接一片树叶一般宽窄的流金麦地，枝头的蝉鸣仿佛要催人进入郁闷的酣睡。我与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下山走县城。处于陇东叫灵台的县城，被无数山梁沟峁和丁字型达溪河紧紧环拢在葫芦状冲积扇上。高楼林立的县城，是我爷心目中的圣城神城救命城，是全部生活的希望所在。我自知他这回相当于脱了裤子放屁，做的是无用功，却不能执意点破和违逆。我只好相跟着他沿南河流向，一直朝东北方向走。河水一会儿宽，一会儿窄，每每往前一截就跌落一截。也许是受了这种无序状态的影响，我爷像套了沉重的枷锁，脚步紊乱，总是迈不到前面去，每走一二里，就坐下歇缓，好久好久了，方望见影影绰绰的县城。过罢县河大桥，我感到，空气陡然变得肃穆起来。柏油路边，站满了黄衣黄裤的持枪士兵民兵。路中的人一律小跑着往街西涌去，有的人一边跑一边解扣子，壮实男人干脆脱了上衣提在手中挥。有的前跑几步，又折返回来，拽了小孩什么的，吆喝着紧随了去。我和我爷对于这一切，顿感纳闷，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在犹豫当中，偏巧叫一个士兵瞅见。那大兵瞪一对兔眼，咣当拉动枪栓，将雪白的刺刀向天空一挑，不太地道的普通话吼说土贼，快走，快快走，枪毙人么，你们赖了不走，想当替死鬼吗。我爷俩听了，犹狼在屁股后，来不及多方思考，没命地朝西街碎步。已至尽头了，人潮仍没有停歇的迹象，照旧向更远的西首流动，并且人群像蜜蜂分窝一般，越涌越密稠繁多。柏油路过去，是一截沙子路，沙子路末了，又是一段黄泥路，我们被裹胁在了中间，退后不能，左右脱身不得，只好随大流走。这时吵声却大，大得什么话语也辨分不清，听到的只是轰轰嗡嗡如风似电。

我们被挤至一个一人高的土坎处，方见前头的人驻了足，后面的人也立了不动，就像大潮中的一层波浪，前面缺了凭依，后边又失却了推动，立时休止在了那儿。夹在人堆中，感觉周围让密不透风的一圈高墙严严阻挡着，什么情况也摸不清楚，只能任由汗水从头至脚流淌。眨眼工夫，我们发现前方一群人呼啦啦转身撒腿往后跑。这一跑具有连动效应，后面的立即跟了，刹时，叫的，喊的，哭嗥的声音，填充了川道。

赤脚医生周善保一路行走，进城后又被人驱动着奔跑，拼尽了力气。看他实在支持不住，我掺他躲一边喘气。恰这刻，身旁的人远去的差不多了，我定睛一看，十来步远处，一双大脚女人的手被缚了细麻绳，疲软地扭在地上， 脑袋却开了花，嘴唇，脖子范围内缓缓流溢白乎乎的脑汁和黑红黑红的血液。死刑犯旁蹲了位垢面老头。老头树皮般的左右手奋力掰了一只女娃奶子样白白蒸馍，蘸了汁液，一伸一缩脖颈狼吞虎咽。老头可能得了肺病，传说人血馍馍能治肺病的。顷刻，几位民工模样的人在蓝色大沿帽督促下，骂骂咧咧斥逐走老头，将犯人尸体高高抛起，撂进先前掘就的土坑，胡乱覆几十锨土，清扫罢身上的尘埃，扔了口罩手套，扬长而去。

现场观看热闹的人不绝如缕，还不是下手的时候。我和我爷悄然退至不远处，找块阴凉，躺了假寐。这时，乳白色的炊烟这儿一簇那儿一簇，袅袅上升。附近的村庄和院落，像一幅由厚厚油彩堆起来的风景画，袒露在细水两边的金黄色麦浪一波接一波朝田野尽头鼓荡而去。

那活是在午夜时分进行的。赤脚医生周善保仿佛有神佐助，手脚出意料的麻利，起土，刨尸，掏肝，然后马不停蹄带头回返，一切他竟不费吹灰之力，熟捻又洒脱。趟进院子时刻，赤脚医生周善保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奋，捧着还滴答着血水的人肝，对着窑里，高声颤颤地呼喊，说灵仓宏学勤珠中林和平还有银儿，快起来瞅瞅，看干大给你们弄到啥救命药了。

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第一个干儿子是灵仓，灵仓的妈爱红是他学习效法仇副主任的具体实践。爱红自然是他的首位相好。这事儿最初发生时，我爷与刘秀梅的婚生独苗周满来，也就是我爹已经三岁零八个月了。

赤脚医生周善保在享用女人这件事上，树立了雄心壮志。领路人仇副主任沉醉于人家的老婆，周善保觉得嚼剩饭没味道，他要青出于蓝。他决定首先向正当妙龄的女娃子发动进攻。

这时他遇到了饱满的爱红。爱红是赤脚医生周善保的第一个病人。赤脚医生周善保刚刚卸掉参加罢培训班沉重的行李，邻村的爱红她爹就找上门来，说爱红头痛，周善保也不多问，就背上保健箱去。望，闻，问，切，传统的诊断手段，周善保采用的是切术：把脉。爱红的爹看周善保蛮像那么回事，就说周医生，牛还在犁沟里，我得去耕地，你慢慢看，完了叫爱红给你擀长面，爱红做的长面好吃得很。周善保也不拦挡，任爱红爹出门远去，沉着脸依然把脉。其实周善保早找不准脉路了，只装模作样罢了。爱红的爹脚步声一出寂静的院子，爱红噗嗤笑了，用另一只手将周善保的三只指头拨至手腕，说周大夫，啥都有个地方。周善保听了，脸上腾起一团红晕，额头汗珠也跟了直冒。这样反倒把气氛搞活泛了，你来我往，二人的话语渐渐增多。周善保发现爱红比较大方，就说爱红你瞎的很，日弄你爹，明明没病么。爱红听了，从身后拉过粗长辫子，看了一眼又甩至脊背，狡黠一笑，说你胡说哩，我咋没病，你看我有多烧。说着，爱红吐出腥红舌头，软软吊了。周善保颤抖里说爱红，没了你真发高烧了，脉相摸不出来。周善保顺势向前靠去，将爱红的肥舌头吸在了嘴里，不换气地咂。爱红很快反应了过来，收回舌头，歪了头，说人都说医生是职业流氓，今一试，不假了。周善保上漾了嘴角，说爱红，这话不假，但大夫耍流氓，瞎好还有个借口，有些当领导的，啥说法也没有，耍流氓却不顾眉眼，想咋耍就咋耍。接着，周善保添盐加醋，讲了仇副主任的风韵事，爱红听了，嘻嘻一笑，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当领导的都是一个货色。周善保说爱红，没了谁还对你动手动脚了。爱红沉吟一会，抬头说你亲了我的嘴，也就不算外人了，有些话我也不瞒你，咱大队支书李光辉是个牲口，贼溜溜的，一见面，光瞅我眼睛，僻背处，就动手动脚。周善保惊诧里急说爱红，你吃亏了没有。爱红又嘻嘻一笑，怪怪的口气说没有，就是没有么。爱红玩世不恭的样子，周善保愈发心慌，说爱红，我不信，李光辉这个坏种，既然动了心思，就不会放过你的。猫不吃腥气才怪哩。爱红看周善保真急了，说周善保，你的心不如针尖大，我咋说你都消不了疑惑，豁出去了，我拿给你看。你瞎好是个医生，能看出来的，别人的话，是睁眼瞎子，看了也白搭。说完爱红将单裤褪至胯部，周善保瞅了，发现爱红真的没有损伤什么，方放下提到嗓门的心。周善保喃喃地说爱红，不看在李光辉曾是我伯乐的面子上，我会碎宰了这个骚猪的。周善保说，我别无选择，往后只能与李光辉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这时，周善保喉咙眼不听话了，咕咙咚咚直咽唾沫。周善保这儿一响动，爱红也跟了激荡，旋即，爱红呻呻吟吟起来，闭了眼说周医生，周医生我不行了，你来，你快来。节骨眼上，周善保的手却停止运动。赤脚医生周善保是不着急的，他有刘秀梅侍侯，不会饥渴到忍受不了的程度。周善保说爱红，你想好，头一阵阵疼哩。爱红咬一下牙，说只要疼不死，我豁出去了。罢了，果真疼，爱红攥了拳轻轻打周善保，说周善保，我会恨你一辈子的。周善保笑呵呵着，说爱红，我料你不会的，你只会恨我一阵子。这事就像吃毒品，不尝以前啥滋味都不知道，吃过一次，就忘不了，常常想要。周善保说，第二次情况就与前一次大不一样，不疼了，只是麻苏苏的，第三次以后就像蜜蜂采花。这才是真味，那个舒服劲呀，没法说。周善保说的没错，未过三天，爱红居然送货上门，病歪歪的样子，说周善保，我要，我还要。周善保你把事办不美，我放不过你。灵仓这个私娃娃，就这样被播种在了爱红的肚子。周善保图一时高兴，也不曾多想。直到爱红肚子鼓突，他才坐不住了。正好八娃他爹托人说媒，周善保顺水推舟，将爱红做了人情。当然，他另有隐情，他舍不得爱红远嫁，他还要再续前缘，更何况他要近距离瞅着照顾着灵仓长大成人。纸包不住火。爱红肚子里的硬物，无论怎样使障眼法，也瞒不过八娃。八娃很快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提了明晃晃的杀猪刀子去找周善保。周善保当时正在给别人看病，见八娃急躁躁得像只疯狗，鼻孔哼出一声响，慢条斯理地取下听诊器，接着一笔一画在处方上开药，根本不把八娃当回事儿。柔能克钢。八娃也是没本事的货，只几下，见周善保不理不睬，心中早就没谱了，扔了刀子抱头号啕。八娃边哭边说周善保，你是上级委派的赤脚医生，你要讲形象。你连个兔子都不如嘛，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周善保，凡男人都指望享受自己女人那头一遭，你把我的凭白无故抢去了，我这一辈子不是白活了么。周善保直至干完了活，方抬起头，嘲笑的口吻，说八娃，你不要想不通，这世道想不通的事多着哩，回去慢慢想去。最好想通了事。你如果打不过回肠，得了绞肠脎，还得我给你治。所以，你收了刀子，不要杀我的好。你杀我，是眨眼睛的事，你一时痛快，却得不偿失。坐牢赔命不说，往后你屋里你家门老老小小有个头疼脑热的，找谁看，谁敢看。说完，周善保看肩头补丁摞补丁的八娃仰了头瞅天，呆呆的样子，呵斥说滚，滚的远远的，不要脏了我家院子。姚八娃，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就是戴绿帽子的命，命里不该你的你就不要争劲。八娃听了，又恨又臊，脚步散乱着冲出。冤家路窄。傍晚时分，八娃被人抬着来找周善保，说是放牛割草时叫蛇咬了。周善保仍从容不迫。八娃这时大脑勉强还使得，有气无力地说周医生，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赶紧给我治病，只要我活过来了，保证以后不虚说你一句，你跟爱红想咋整就咋整去。周善保嘿嘿笑几声，说牛不喝水强按头，我不相信大腿能拧过腰子。怪话说完，周善保才打开保健箱，取出止血带，接着拿出剪子，找出蛇药，开始抢救。就这样，周善保软硬兼施，又有了本村头梢子女娃秋香，巧娥，栓花，根叶和玉珍。他弹无虚发，又有了宏学，勤珠，中林，和平跟银儿。

人肝不是灵丹妙药。无论赤脚医生周善保如何虔诚和努力，也阻遏不了死神急迫的步伐，六位干儿子商量好了似的，不到两天，先后咽了气。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的头这下完全像霜打了，丧失了精神。他傻坐在地上，不开一句口。我知道他嘴里是啥滋味。时间的花朵结出了果实，只不过终了让他品尝的是苦果，他实在难以下咽啊。

大热天，尸体腐败极快，窑里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味。指头蛋大的绿头苍蝇拼了命，往人鼻孔里扑。必须尽快掩埋死人。而仅靠我与我爷，显然力不从心。我欲去村庄找我爷干儿子的亲娘，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打算请几位精壮劳力帮忙。我爷全盘否定了我的计划，他意思将窑面子掘开，就地用土塞堵窑门得了，不必兴师动众。我说爷，雪堆埋死人，躲不过大太阳，咱这样，日鬼谁哩。我固执己见，也不跟我爷理论，扭了头去村庄。太阳依然大，速度颇沉缓，感觉时间很久了，却仍横在头顶，光线凶巴巴的，蒸得人似乎被郁在了烤箱。拐上沟口时，突然无路可循，原来被人挖了一个坑，坑下面是十几丈的深沟，那一头则是枣刺荆榛一类柴捆，堆得山一般。人急跳墙。顾不得多想，我噗哧一声跃至深坑，预备从那一头攀援而上，抓住某类附着物上去，迅速完成我的艰巨任务。事实证明我的努力是徒劳的。朝上起跳，一条腿上跨另一条腿下蹬，两腿紧贴坑面，无所不用其及，我还是败下阵来。这时无意识抬头看，山顶上人影伸伸缩缩，我才明白这坑是人有意干的。索然无味，我憋足了气，从坑的这一头爬上，返回住处。我将所见说给我爷，我爷的头立时耷拉下来，仿佛有哦打中间给了关键的一刀。后来，呜哇呜哇叫的蝉声又将我爷的头一点一点重新唤起，他咂吧了几回嘴巴，抱怨几声，说天游，还是自己动手吧。咱就在杏林挖坑，让死人脚蹬苗岭。那里地平水路开，周围山清水秀，土质饱满，是风水上讲究的上好茔地。我已找寻不出充足的反对意见，提了铁锨镢头，径去刨土。一股细风赶来，杏叶哗啦啦翻飞，熟透的杏子从茂盛的枝头纷纷淋淋跌落，像急雨一般，煞是惹人眼目。

墓穴弄妥，死人如何归位，又成问题。死人真是死人，人的灵活性早跑到爪哇国里去了，僵硬硬的，直戳戳的，像装满粮食的长条口袋一般沉重，抱头，腿不动，揽腰，脚首两处像被使了定止之法。已经耗费了巨大的力气，汗珠不知滴淌了几许，我仍奈何不得。更为恐怖的是，在一拉一动里，死者的面部表情发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先前闭着的眼鼓得铜铃一般，全然在世时跟人怄气的模样，而嘴唇也跟了开张，黑洞洞的喉咙立显了，似乎要吸一颗头颅到里面去。吓得半死，我扔了尸首，撒腿便跑。我爷周善保却一个劲在那翻眼，说天游，那么大的人了，还压不住阵脚，都是自己人，你怕啥。我看我爷撅了屁股仍然不遗余力，思索一番，又回去帮忙。还是无济于事。后来是我想出的法子。当时我灵机一动，想起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王熙凤死了之后，被人拖着去埋，这个情节极有借鉴意义。我很快找来破席和绳子，缚了，拴住死人脚腕一顿拖拉。我原以为雪地里平滑，省力，没想到，黄土地上照样好走。不到半天，僵尸安息了。

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种了别人的田，荒了自家的地，长此以往，我婆刘秀梅不答应了。尽管赤脚医生在村庄以及周围，与无冕之王差不了多少，好吃好喝好招待，临了大把大把挣钱，家里日子比神仙都舒适，但是刘秀梅却认为这无异于一场灾难。她本人享受不到自家男人的润泽了，满来也得不到父爱。赤脚医生关照干儿子尚心有余而力不足，哪能分精力呢。为了夺回男人，刘秀梅由私下交涉，谈判，到后来找上门评理，谩骂，一切处于公开化。赤脚医生周善保人丢大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由偷偷摸摸，变为明大明放明铺明盖。支书李光辉对这种骇人听闻伤风败俗的事情大为光火，准备先将赤脚医生周善保游乡批斗，接着五花大绑送公安局劳改。为此他请示公社主任，主任说这是大事，我作不了主，你去县上告。不期事情却起了逆转。周善保的师傅县革委会仇副主任果断地将李光辉图谋不轨的思想苗头掐灭在了萌芽状态。仇副主任听了眼睛流浓的李光辉一通罗嗦，鼻腔哼哼两声，说大队支书管天管地，还能管人家的球头子。仇副主任说李光辉，你怕是红眼病犯了，有本事，自己热火朝天弄去。仇副主任说，小地方人坐井观天，政治觉悟低下，思想意识卑劣，瞎毛病多，见不得人家比自己强。在外面，谁还把干女人当一回事。不笑掉牙才怪哩。仇副主任到底官大说法大，只消几句，就把周善保保护了，也把李光辉的满怀祈望浇泡汤了。垂头丧气的李光辉一进村庄，刘秀梅就有不祥的预感，她知道男人回不来了，主动要求去疙瘩庙看香火。眼不见，心不烦么。刘秀梅在庙里一呆就是二十年，终了又死在那里。刘秀梅死的惨，下身被人用猪毛、阴毛、头发等混合物灌了，后来又被用玉米芯芯和壮棒填塞，通红通红的铁棍烧炼。凶手究竟是谁，有多种说法。有人说，戴绿帽子的人知道周善保的保护伞原先的仇副主任通天有术，把事干大干阔了，到了省委办公厅当处长，越发不敢动周善保一根头发梢子，只得合伙拿刘秀梅出气。有人说刘秀梅在疙瘩庙也不干净，故意报复周善保。她招惹了几个男人，男人却争风吃醋，失宠者想不通，下了毒手。还有人说是李光辉亲自做的手脚，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刘秀梅的死，在村庄引起极大的骇惧和恐慌。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李光辉这刻凸显了他的领导才能。他以因公牺牲名义，全体动员，扯白铺黑隆重埋葬了刘秀梅。煽情味极浓的悼词，在村民心中普遍播种下了对日薄西山家境急速破败的周善保的不满情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天时，地利，人和，李光辉孤立和灭除赤脚医生周善保的战略步骤神不知鬼不觉中启动了。

我的手机响了。大山深处，信号极差，我只听清楚了几个字：钱多，人傻，速来，简略得像翻电报。这大约与我来之前商业上的事情有关。一大笔生意争取的关键时刻，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火烧火燎打电话，要我无论如何回家一趟。说实话，当时我是极不情愿走掉的，许多实权人物那儿的细致工作，我还没下深法摆平，脑袋总有疏漏的感觉。我爷却不近情理地在这种微妙关口叫了我。当下这世道，难说呢，人一走茶就凉。不定我前脚刚跨出谈判场所，我参与项目招标的事就黄了呢。现在那边打来的电话朦朦胧胧，叫我如何不心急。我转出转进，在思虑脱身的妙计，但我爷像个跟屁虫，又使我犯难。我知道他有悬心的事，就说爷，爷，你把心放宽，人没死完，有我养活你呢。我爷听了，皮笑肉不笑，仰起脸说这一下亲种都死了，没啥指望了。我忙说爷，你人老了，脑子也不成了，我不是你亲孙子是啥。我爷说天游，你用不着遮遮掩掩，不好意思。我心知肚明哩。满来是个二百五，看不住家门，让狗尿了婆娘。你撒泡尿照照，你哪像周家的种。看你那鼻子，除过李光辉，谁还会有这么棱角分明的倒蒜鼻。这话使我惊诧惶恐，我突然想起赤脚医生周善保从前对我的冷漠，他几乎不拿正眼看我，哪怕我作为村子第一个大学生接到录取通知书全村人羡慕得要死的那一天，他也心如止水，面无表情，好象我这孙子与他毫不相干，他毅然背了印有红十字的保健箱上山下乡，干他雷打不动的赤脚医生事业去了。这种图象仅仅闪现了一会，我坚决从脑库剔除了。我不能深陷于无聊的纷争和泥淖，我必须面对现实。我说爷，你老昏头了，我不跟你辩驳，我要对你负责到底。我爷说天游，你费心个啥，我死后，狗吃了，狼拉去，都没啥，反正眼睛一闭，球事都不知道了。我后悔的是——，说到这儿，赤脚医生周善保喉咙一咕咚，寡言的毛病又犯了。我赶忙说爷，你后悔啥哩，是不是遗憾狐狸吃尿脬臊名在外，是不是觉得亏待了自家人良心过不去，是不是感到少长了心眼玩不转李光辉。任凭我如何问询，赤脚医生周善保均木木地站着，了无光芒的眼，只是遥望院边下黄绿辉映的杏树林，嘴巴丝纹不动。

时间的花朵 

（小说）  阿曼朵

赤脚医生周善保浑浊的目光早迎接我了。与上次相见比较，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又老蔫了许多。他的背已完全弯曲，几为准 ？号的模样，人像枯树，生硬地挺立着。唯有两点没有变化，一个是裤裆的白渍（痔疮的分泌物），那是他六十岁起春夏秋冬的永久标签；一个是大背头，尽管已不剩几根了，却梳理整洁，紊乱乏见，当年的英姿勃发，可窥一斑。

赤脚医生周善保发现踏上宽阔院边的我在静静地打量他，头向里面乏力的一努，之后一瘸一拐从枝叶繁茂的杏树下闪出，径自朝窑里走。这是早已弃用的旧庄子，我家上原居住年代久远了，那里四合院占地将近两亩，是通气原少见的气宇轩昂的居所，当然也是赤脚医生周善保人气财富的象征。可是，赤脚医生周善保为何不去引以为豪的新庄子，却硬要我也来这个坍塌得不成样子的地方呢，这是一路的疑问，我预备一见面就提问，岂料赤脚医生周善保居然不留片刻工夫，一古脑领我踏入了窑门。

进去时候，四周蒙了黑布一般，眼睛失去作用，我急喊说爷，爷，灯呢，赤脚医生周善保依然不言不语，我只是听到嚓的一声，随即亮起了一支桔红的火柴头。这光弧线一般绕到四块玻璃插成的罩子灯上方，很快，里面的灯芯忽高忽低跳起了微弱的光，窑里慢慢有了模糊的形状，接着就能看见主要东西。这孔窑洞，我已陌生，下意识左右瞧里，记忆恢复到从前，方想起这儿曾做过厨屋，脚地两边，各有一副面积相等的大炕，是家人休息的主要场所。随着时间向前推移和视力适应，里面逐渐清晰起来，我发现炕上竟然并排躺着人，每面三位，相貌乍难辨认，但均鬓角凹陷，肌肉萎顿，腹部鼓突，气若游丝。不晓是亮光牵引，还是我这个外来者的异常动作招致，六颗头西瓜样左右滚动，而身体椽般搁着。分明是一伙病员。我释然了。赤脚医生周善保大约要在这个人烟乏陈、极少嚷扰的荒僻之地，尽施他的回天医术了。

赤脚医生周善保摇摇撞撞至我的跟前，鸡爪差不多的手用力按住炕边，歙动窝进去的嘴巴，说天游，你细细看，炕上睡的都是谁。话里有话，不能不引起我的重视。我捂了鼻子观看一遍，顺便说出睡者的名字：灵仓，宏学，勤珠，中林，和平，银儿。这几位都是我爷在本村的干儿子。干儿子集聚一起，横竖看彼此更加相象。尽管他们的五官失了形状，但那鹰勾鼻，跟我爷还有我死去的爹，宛如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赤脚医生周善保在炕沿又是一击，指了干儿，说天游，你说怪不怪，六个干儿子，一前一后得一样病，先是四肢消瘦，茶饭不入，全身黄疸，腹腔积水，到头来食道静脉曲张破裂，鲜血吐拉不止，能吓死人哩。我说爷，爷，你干儿病了，不送医院，找新药特效药抓紧治，弄到咱这里，能治好么。你不耽搁人家才怪哩。这样一埋怨，我爷纸样的嘴唇就突突地乱跳，哎咳几声，垂了头不再言语。这事讨不得水落石出，我不肯罢休，我爷却仍努了头，长吁短叹，不接我的话把。看他如此顽固不化，我气不打一处来，说爷，要不，我把你干儿送回去。人命关天，你又不是活菩萨，更何况，这些人后面的事咋弄。我爷听了牛吼一般拉起哭腔，语言的闸门似乎同时启动了。我爷说天游，人家送来了，咱咋能原送回去。我干儿的病症，跟你爹临殁时一模一样，村庄人疑心是咱家起的瘟病，病根在我，在支书李光辉教唆下，强箍着将干儿与村庄隔离起来，怕大伙受连累。咱原上地方已经被人用铁丝网围了，想进去都不成了。这是作梦也预测不到的事情，我被弄懵了，不知如何是好。赤脚医生周善保抹一通眼角，又捏一遍鼻梢，将脏物擦在衣襟里面，尔后说天游，你是识文字，我不讲你也懂这个道理，我干儿害的不是瘟病，是慢性迁延性乙肝，只不过拖延到后期，转为肝硬化肝癌。这病有几种途径容易患得，一个是各种传染，一个是父母先天遗传。传染源可以杜绝，先天遗传根本没法救治。不瞒你，咱家人老几辈，很少有熬到五六十岁的，临毕都是背了这个病下世的。这几个干儿，我有心治，治不了，有心不治，好歹几条命，糟践在我手里，我恐天打雷殛。实在没法想了，我只有叫你回来帮忙。医药上，看来没啥救解了，只剩一线希望，就是讲迷信。我是大夫，应该相信科学。病急乱投医，在医药不顶事的情况下，我只好讲迷信了。我问了神婆，神婆说缺啥补啥。神婆还说有个姓阎的作家写一个姓尤的老婆生了一堆瓜儿女，最后用先人的骨头和她的脑浆治病，影响大得很。咱的救方还得从这方面想。我打听了，明下午县上枪毙人，我和你去掏肝脏。啥社会了，竟有这等事，我惊得张大了嘴巴，我爷反而以沉稳的语气制止说天游，莫在我面前耍小聪明，我走的路比你过的桥还多，听我的，没错。我快骨头打锣的人了，你帮我也帮不上几回，情愿不情愿，都是这事。

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有着烂漫和风流的年青时代。那些乱七八糟的干儿子，其实是他春风得意时的种瓜得瓜。关于这一点，已不是什么秘密，某些细节，背地传得挺神，只是碍于情面，大家不点破说罢了。

听村庄人说，我爷周善保早年长得端正，脾气和善，常常洋溢着一张笑呵呵的脸。他有一副热心肠，手脚勤快，谁家的忙都乐意帮。正因为如此，大队推荐赤脚医生，他便成了支书李光辉圈定的唯一候选人，顺利去县委党校参加赤脚医生培训班。对于药理及病理基础知识，他是下了恒心去学，铁定拯死扶伤，治病救人，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正当专心学习之际，一件事情彻底颠覆了他的世界观。

当然，这件事情，是与赤脚医生周善保有着特殊关系的女人们后来不小心透露出来的。当时，县委大院发生了一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小林彪事件。其实是胡扯痰，一个偏远小县的鸡毛蒜皮，怎与堂堂的党中央相提并论呢。当时，县革委政治部一位姓吴的干部，因不满县革委仇副主任流氓成性，女人成队，署名向地委揭露。信被地委书记接收了，这位地委书记恰巧是仇副主任的后台。本来，一个党的干部，向党组织阐述自己的看法，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是在那个人妖颠倒的非常年代，又遇上了极不正常的关系，吴干部的倒霉就理所当然不言而喻了。地委书记怒不可遏，原信转回。正是林彪对毛主席下毒手分裂党中央的9·13事件后批林批孔炽热化阶段，县上联系实际，替罪羊自然是吴干部。吴被定为小林彪，位于高高城墙之上的党校便成了批斗小林彪的主会场。这次史无前例的大批判胜利进行的同时，却出现了预料不到的副作用，消息不胫而走。仇副主任迅速成为全县人民街谈巷议和茶余饭后开玩笑的对象，有关浓眉大眼四方脸仇副主任驴大行货见女人湿裆等等不雅不恭的传言不绝于耳。更为严重的是，每逢仇副主任出行或者他那些分别在县剧团、广播站、印刷厂、东关小学、县革委会等等单位工作的名副其实的二房三妾们露面，百姓竟相观瞻，几成万人空巷之态势。赤脚医生周善保向来对矜持在上的领导无比崇敬无比信任，仇副主任悖于教化大失风度的行径，彻底撼动了他恒久以来坚守的某种东西。他看与自己有几分相象的仇副主任活得这般有滋有味喜气洋洋风流倜傥，并且官运生活丝毫不受影响，钦羡的念头在心中潜滋暗长，几成恣肆汪洋，他决计改弦易帜，像仇副主任那样，做一个完全享受生活的人。党校三个月的培训，与其说是医术熏陶，毋宁说是周善保罹历的一次变脸手术。的确，自踯躅在弯弯曲曲的回程路上起，赤脚医生周善保便成了吊脸。当然此后也有笑眯眯的时候，那是向称心如意女人的烈烈回报中，那是对精血凝成的干儿子们的眷眷关照里。

时间跷过十点，正是土地热力充足空气宁静不动时刻。道路旁的杏树在忽缓忽急的热浪中，暴露出黄生生的杏子，为山岚再添成熟的浓重色彩。四溅的阳光，泻进一片接一片树叶一般宽窄的流金麦地，枝头的蝉鸣仿佛要催人进入郁闷的酣睡。我与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下山走县城。处于陇东叫灵台的县城，被无数山梁沟峁和丁字型达溪河紧紧环拢在葫芦状冲积扇上。高楼林立的县城，是我爷心目中的圣城神城救命城，是全部生活的希望所在。我自知他这回相当于脱了裤子放屁，做的是无用功，却不能执意点破和违逆。我只好相跟着他沿南河流向，一直朝东北方向走。河水一会儿宽，一会儿窄，每每往前一截就跌落一截。也许是受了这种无序状态的影响，我爷像套了沉重的枷锁，脚步紊乱，总是迈不到前面去，每走一二里，就坐下歇缓，好久好久了，方望见影影绰绰的县城。过罢县河大桥，我感到，空气陡然变得肃穆起来。柏油路边，站满了黄衣黄裤的持枪士兵民兵。路中的人一律小跑着往街西涌去，有的人一边跑一边解扣子，壮实男人干脆脱了上衣提在手中挥。有的前跑几步，又折返回来，拽了小孩什么的，吆喝着紧随了去。我和我爷对于这一切，顿感纳闷，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在犹豫当中，偏巧叫一个士兵瞅见。那大兵瞪一对兔眼，咣当拉动枪栓，将雪白的刺刀向天空一挑，不太地道的普通话吼说土贼，快走，快快走，枪毙人么，你们赖了不走，想当替死鬼吗。我爷俩听了，犹狼在屁股后，来不及多方思考，没命地朝西街碎步。已至尽头了，人潮仍没有停歇的迹象，照旧向更远的西首流动，并且人群像蜜蜂分窝一般，越涌越密稠繁多。柏油路过去，是一截沙子路，沙子路末了，又是一段黄泥路，我们被裹胁在了中间，退后不能，左右脱身不得，只好随大流走。这时吵声却大，大得什么话语也辨分不清，听到的只是轰轰嗡嗡如风似电。

我们被挤至一个一人高的土坎处，方见前头的人驻了足，后面的人也立了不动，就像大潮中的一层波浪，前面缺了凭依，后边又失却了推动，立时休止在了那儿。夹在人堆中，感觉周围让密不透风的一圈高墙严严阻挡着，什么情况也摸不清楚，只能任由汗水从头至脚流淌。眨眼工夫，我们发现前方一群人呼啦啦转身撒腿往后跑。这一跑具有连动效应，后面的立即跟了，刹时，叫的，喊的，哭嗥的声音，填充了川道。

赤脚医生周善保一路行走，进城后又被人驱动着奔跑，拼尽了力气。看他实在支持不住，我掺他躲一边喘气。恰这刻，身旁的人远去的差不多了，我定睛一看，十来步远处，一双大脚女人的手被缚了细麻绳，疲软地扭在地上， 脑袋却开了花，嘴唇，脖子范围内缓缓流溢白乎乎的脑汁和黑红黑红的血液。死刑犯旁蹲了位垢面老头。老头树皮般的左右手奋力掰了一只女娃奶子样白白蒸馍，蘸了汁液，一伸一缩脖颈狼吞虎咽。老头可能得了肺病，传说人血馍馍能治肺病的。顷刻，几位民工模样的人在蓝色大沿帽督促下，骂骂咧咧斥逐走老头，将犯人尸体高高抛起，撂进先前掘就的土坑，胡乱覆几十锨土，清扫罢身上的尘埃，扔了口罩手套，扬长而去。

现场观看热闹的人不绝如缕，还不是下手的时候。我和我爷悄然退至不远处，找块阴凉，躺了假寐。这时，乳白色的炊烟这儿一簇那儿一簇，袅袅上升。附近的村庄和院落，像一幅由厚厚油彩堆起来的风景画，袒露在细水两边的金黄色麦浪一波接一波朝田野尽头鼓荡而去。

那活是在午夜时分进行的。赤脚医生周善保仿佛有神佐助，手脚出意料的麻利，起土，刨尸，掏肝，然后马不停蹄带头回返，一切他竟不费吹灰之力，熟捻又洒脱。趟进院子时刻，赤脚医生周善保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奋，捧着还滴答着血水的人肝，对着窑里，高声颤颤地呼喊，说灵仓宏学勤珠中林和平还有银儿，快起来瞅瞅，看干大给你们弄到啥救命药了。

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第一个干儿子是灵仓，灵仓的妈爱红是他学习效法仇副主任的具体实践。爱红自然是他的首位相好。这事儿最初发生时，我爷与刘秀梅的婚生独苗周满来，也就是我爹已经三岁零八个月了。

赤脚医生周善保在享用女人这件事上，树立了雄心壮志。领路人仇副主任沉醉于人家的老婆，周善保觉得嚼剩饭没味道，他要青出于蓝。他决定首先向正当妙龄的女娃子发动进攻。

这时他遇到了饱满的爱红。爱红是赤脚医生周善保的第一个病人。赤脚医生周善保刚刚卸掉参加罢培训班沉重的行李，邻村的爱红她爹就找上门来，说爱红头痛，周善保也不多问，就背上保健箱去。望，闻，问，切，传统的诊断手段，周善保采用的是切术：把脉。爱红的爹看周善保蛮像那么回事，就说周医生，牛还在犁沟里，我得去耕地，你慢慢看，完了叫爱红给你擀长面，爱红做的长面好吃得很。周善保也不拦挡，任爱红爹出门远去，沉着脸依然把脉。其实周善保早找不准脉路了，只装模作样罢了。爱红的爹脚步声一出寂静的院子，爱红噗嗤笑了，用另一只手将周善保的三只指头拨至手腕，说周大夫，啥都有个地方。周善保听了，脸上腾起一团红晕，额头汗珠也跟了直冒。这样反倒把气氛搞活泛了，你来我往，二人的话语渐渐增多。周善保发现爱红比较大方，就说爱红你瞎的很，日弄你爹，明明没病么。爱红听了，从身后拉过粗长辫子，看了一眼又甩至脊背，狡黠一笑，说你胡说哩，我咋没病，你看我有多烧。说着，爱红吐出腥红舌头，软软吊了。周善保颤抖里说爱红，没了你真发高烧了，脉相摸不出来。周善保顺势向前靠去，将爱红的肥舌头吸在了嘴里，不换气地咂。爱红很快反应了过来，收回舌头，歪了头，说人都说医生是职业流氓，今一试，不假了。周善保上漾了嘴角，说爱红，这话不假，但大夫耍流氓，瞎好还有个借口，有些当领导的，啥说法也没有，耍流氓却不顾眉眼，想咋耍就咋耍。接着，周善保添盐加醋，讲了仇副主任的风韵事，爱红听了，嘻嘻一笑，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当领导的都是一个货色。周善保说爱红，没了谁还对你动手动脚了。爱红沉吟一会，抬头说你亲了我的嘴，也就不算外人了，有些话我也不瞒你，咱大队支书李光辉是个牲口，贼溜溜的，一见面，光瞅我眼睛，僻背处，就动手动脚。周善保惊诧里急说爱红，你吃亏了没有。爱红又嘻嘻一笑，怪怪的口气说没有，就是没有么。爱红玩世不恭的样子，周善保愈发心慌，说爱红，我不信，李光辉这个坏种，既然动了心思，就不会放过你的。猫不吃腥气才怪哩。爱红看周善保真急了，说周善保，你的心不如针尖大，我咋说你都消不了疑惑，豁出去了，我拿给你看。你瞎好是个医生，能看出来的，别人的话，是睁眼瞎子，看了也白搭。说完爱红将单裤褪至胯部，周善保瞅了，发现爱红真的没有损伤什么，方放下提到嗓门的心。周善保喃喃地说爱红，不看在李光辉曾是我伯乐的面子上，我会碎宰了这个骚猪的。周善保说，我别无选择，往后只能与李光辉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这时，周善保喉咙眼不听话了，咕咙咚咚直咽唾沫。周善保这儿一响动，爱红也跟了激荡，旋即，爱红呻呻吟吟起来，闭了眼说周医生，周医生我不行了，你来，你快来。节骨眼上，周善保的手却停止运动。赤脚医生周善保是不着急的，他有刘秀梅侍侯，不会饥渴到忍受不了的程度。周善保说爱红，你想好，头一阵阵疼哩。爱红咬一下牙，说只要疼不死，我豁出去了。罢了，果真疼，爱红攥了拳轻轻打周善保，说周善保，我会恨你一辈子的。周善保笑呵呵着，说爱红，我料你不会的，你只会恨我一阵子。这事就像吃毒品，不尝以前啥滋味都不知道，吃过一次，就忘不了，常常想要。周善保说，第二次情况就与前一次大不一样，不疼了，只是麻苏苏的，第三次以后就像蜜蜂采花。这才是真味，那个舒服劲呀，没法说。周善保说的没错，未过三天，爱红居然送货上门，病歪歪的样子，说周善保，我要，我还要。周善保你把事办不美，我放不过你。灵仓这个私娃娃，就这样被播种在了爱红的肚子。周善保图一时高兴，也不曾多想。直到爱红肚子鼓突，他才坐不住了。正好八娃他爹托人说媒，周善保顺水推舟，将爱红做了人情。当然，他另有隐情，他舍不得爱红远嫁，他还要再续前缘，更何况他要近距离瞅着照顾着灵仓长大成人。纸包不住火。爱红肚子里的硬物，无论怎样使障眼法，也瞒不过八娃。八娃很快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提了明晃晃的杀猪刀子去找周善保。周善保当时正在给别人看病，见八娃急躁躁得像只疯狗，鼻孔哼出一声响，慢条斯理地取下听诊器，接着一笔一画在处方上开药，根本不把八娃当回事儿。柔能克钢。八娃也是没本事的货，只几下，见周善保不理不睬，心中早就没谱了，扔了刀子抱头号啕。八娃边哭边说周善保，你是上级委派的赤脚医生，你要讲形象。你连个兔子都不如嘛，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周善保，凡男人都指望享受自己女人那头一遭，你把我的凭白无故抢去了，我这一辈子不是白活了么。周善保直至干完了活，方抬起头，嘲笑的口吻，说八娃，你不要想不通，这世道想不通的事多着哩，回去慢慢想去。最好想通了事。你如果打不过回肠，得了绞肠脎，还得我给你治。所以，你收了刀子，不要杀我的好。你杀我，是眨眼睛的事，你一时痛快，却得不偿失。坐牢赔命不说，往后你屋里你家门老老小小有个头疼脑热的，找谁看，谁敢看。说完，周善保看肩头补丁摞补丁的八娃仰了头瞅天，呆呆的样子，呵斥说滚，滚的远远的，不要脏了我家院子。姚八娃，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就是戴绿帽子的命，命里不该你的你就不要争劲。八娃听了，又恨又臊，脚步散乱着冲出。冤家路窄。傍晚时分，八娃被人抬着来找周善保，说是放牛割草时叫蛇咬了。周善保仍从容不迫。八娃这时大脑勉强还使得，有气无力地说周医生，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赶紧给我治病，只要我活过来了，保证以后不虚说你一句，你跟爱红想咋整就咋整去。周善保嘿嘿笑几声，说牛不喝水强按头，我不相信大腿能拧过腰子。怪话说完，周善保才打开保健箱，取出止血带，接着拿出剪子，找出蛇药，开始抢救。就这样，周善保软硬兼施，又有了本村头梢子女娃秋香，巧娥，栓花，根叶和玉珍。他弹无虚发，又有了宏学，勤珠，中林，和平跟银儿。

人肝不是灵丹妙药。无论赤脚医生周善保如何虔诚和努力，也阻遏不了死神急迫的步伐，六位干儿子商量好了似的，不到两天，先后咽了气。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的头这下完全像霜打了，丧失了精神。他傻坐在地上，不开一句口。我知道他嘴里是啥滋味。时间的花朵结出了果实，只不过终了让他品尝的是苦果，他实在难以下咽啊。

大热天，尸体腐败极快，窑里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味。指头蛋大的绿头苍蝇拼了命，往人鼻孔里扑。必须尽快掩埋死人。而仅靠我与我爷，显然力不从心。我欲去村庄找我爷干儿子的亲娘，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打算请几位精壮劳力帮忙。我爷全盘否定了我的计划，他意思将窑面子掘开，就地用土塞堵窑门得了，不必兴师动众。我说爷，雪堆埋死人，躲不过大太阳，咱这样，日鬼谁哩。我固执己见，也不跟我爷理论，扭了头去村庄。太阳依然大，速度颇沉缓，感觉时间很久了，却仍横在头顶，光线凶巴巴的，蒸得人似乎被郁在了烤箱。拐上沟口时，突然无路可循，原来被人挖了一个坑，坑下面是十几丈的深沟，那一头则是枣刺荆榛一类柴捆，堆得山一般。人急跳墙。顾不得多想，我噗哧一声跃至深坑，预备从那一头攀援而上，抓住某类附着物上去，迅速完成我的艰巨任务。事实证明我的努力是徒劳的。朝上起跳，一条腿上跨另一条腿下蹬，两腿紧贴坑面，无所不用其及，我还是败下阵来。这时无意识抬头看，山顶上人影伸伸缩缩，我才明白这坑是人有意干的。索然无味，我憋足了气，从坑的这一头爬上，返回住处。我将所见说给我爷，我爷的头立时耷拉下来，仿佛有哦打中间给了关键的一刀。后来，呜哇呜哇叫的蝉声又将我爷的头一点一点重新唤起，他咂吧了几回嘴巴，抱怨几声，说天游，还是自己动手吧。咱就在杏林挖坑，让死人脚蹬苗岭。那里地平水路开，周围山清水秀，土质饱满，是风水上讲究的上好茔地。我已找寻不出充足的反对意见，提了铁锨镢头，径去刨土。一股细风赶来，杏叶哗啦啦翻飞，熟透的杏子从茂盛的枝头纷纷淋淋跌落，像急雨一般，煞是惹人眼目。

墓穴弄妥，死人如何归位，又成问题。死人真是死人，人的灵活性早跑到爪哇国里去了，僵硬硬的，直戳戳的，像装满粮食的长条口袋一般沉重，抱头，腿不动，揽腰，脚首两处像被使了定止之法。已经耗费了巨大的力气，汗珠不知滴淌了几许，我仍奈何不得。更为恐怖的是，在一拉一动里，死者的面部表情发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先前闭着的眼鼓得铜铃一般，全然在世时跟人怄气的模样，而嘴唇也跟了开张，黑洞洞的喉咙立显了，似乎要吸一颗头颅到里面去。吓得半死，我扔了尸首，撒腿便跑。我爷周善保却一个劲在那翻眼，说天游，那么大的人了，还压不住阵脚，都是自己人，你怕啥。我看我爷撅了屁股仍然不遗余力，思索一番，又回去帮忙。还是无济于事。后来是我想出的法子。当时我灵机一动，想起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王熙凤死了之后，被人拖着去埋，这个情节极有借鉴意义。我很快找来破席和绳子，缚了，拴住死人脚腕一顿拖拉。我原以为雪地里平滑，省力，没想到，黄土地上照样好走。不到半天，僵尸安息了。

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种了别人的田，荒了自家的地，长此以往，我婆刘秀梅不答应了。尽管赤脚医生在村庄以及周围，与无冕之王差不了多少，好吃好喝好招待，临了大把大把挣钱，家里日子比神仙都舒适，但是刘秀梅却认为这无异于一场灾难。她本人享受不到自家男人的润泽了，满来也得不到父爱。赤脚医生关照干儿子尚心有余而力不足，哪能分精力呢。为了夺回男人，刘秀梅由私下交涉，谈判，到后来找上门评理，谩骂，一切处于公开化。赤脚医生周善保人丢大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由偷偷摸摸，变为明大明放明铺明盖。支书李光辉对这种骇人听闻伤风败俗的事情大为光火，准备先将赤脚医生周善保游乡批斗，接着五花大绑送公安局劳改。为此他请示公社主任，主任说这是大事，我作不了主，你去县上告。不期事情却起了逆转。周善保的师傅县革委会仇副主任果断地将李光辉图谋不轨的思想苗头掐灭在了萌芽状态。仇副主任听了眼睛流浓的李光辉一通罗嗦，鼻腔哼哼两声，说大队支书管天管地，还能管人家的球头子。仇副主任说李光辉，你怕是红眼病犯了，有本事，自己热火朝天弄去。仇副主任说，小地方人坐井观天，政治觉悟低下，思想意识卑劣，瞎毛病多，见不得人家比自己强。在外面，谁还把干女人当一回事。不笑掉牙才怪哩。仇副主任到底官大说法大，只消几句，就把周善保保护了，也把李光辉的满怀祈望浇泡汤了。垂头丧气的李光辉一进村庄，刘秀梅就有不祥的预感，她知道男人回不来了，主动要求去疙瘩庙看香火。眼不见，心不烦么。刘秀梅在庙里一呆就是二十年，终了又死在那里。刘秀梅死的惨，下身被人用猪毛、阴毛、头发等混合物灌了，后来又被用玉米芯芯和壮棒填塞，通红通红的铁棍烧炼。凶手究竟是谁，有多种说法。有人说，戴绿帽子的人知道周善保的保护伞原先的仇副主任通天有术，把事干大干阔了，到了省委办公厅当处长，越发不敢动周善保一根头发梢子，只得合伙拿刘秀梅出气。有人说刘秀梅在疙瘩庙也不干净，故意报复周善保。她招惹了几个男人，男人却争风吃醋，失宠者想不通，下了毒手。还有人说是李光辉亲自做的手脚，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刘秀梅的死，在村庄引起极大的骇惧和恐慌。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李光辉这刻凸显了他的领导才能。他以因公牺牲名义，全体动员，扯白铺黑隆重埋葬了刘秀梅。煽情味极浓的悼词，在村民心中普遍播种下了对日薄西山家境急速破败的周善保的不满情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天时，地利，人和，李光辉孤立和灭除赤脚医生周善保的战略步骤神不知鬼不觉中启动了。

我的手机响了。大山深处，信号极差，我只听清楚了几个字：钱多，人傻，速来，简略得像翻电报。这大约与我来之前商业上的事情有关。一大笔生意争取的关键时刻，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火烧火燎打电话，要我无论如何回家一趟。说实话，当时我是极不情愿走掉的，许多实权人物那儿的细致工作，我还没下深法摆平，脑袋总有疏漏的感觉。我爷却不近情理地在这种微妙关口叫了我。当下这世道，难说呢，人一走茶就凉。不定我前脚刚跨出谈判场所，我参与项目招标的事就黄了呢。现在那边打来的电话朦朦胧胧，叫我如何不心急。我转出转进，在思虑脱身的妙计，但我爷像个跟屁虫，又使我犯难。我知道他有悬心的事，就说爷，爷，你把心放宽，人没死完，有我养活你呢。我爷听了，皮笑肉不笑，仰起脸说这一下亲种都死了，没啥指望了。我忙说爷，你人老了，脑子也不成了，我不是你亲孙子是啥。我爷说天游，你用不着遮遮掩掩，不好意思。我心知肚明哩。满来是个二百五，看不住家门，让狗尿了婆娘。你撒泡尿照照，你哪像周家的种。看你那鼻子，除过李光辉，谁还会有这么棱角分明的倒蒜鼻。这话使我惊诧惶恐，我突然想起赤脚医生周善保从前对我的冷漠，他几乎不拿正眼看我，哪怕我作为村子第一个大学生接到录取通知书全村人羡慕得要死的那一天，他也心如止水，面无表情，好象我这孙子与他毫不相干，他毅然背了印有红十字的保健箱上山下乡，干他雷打不动的赤脚医生事业去了。这种图象仅仅闪现了一会，我坚决从脑库剔除了。我不能深陷于无聊的纷争和泥淖，我必须面对现实。我说爷，你老昏头了，我不跟你辩驳，我要对你负责到底。我爷说天游，你费心个啥，我死后，狗吃了，狼拉去，都没啥，反正眼睛一闭，球事都不知道了。我后悔的是——，说到这儿，赤脚医生周善保喉咙一咕咚，寡言的毛病又犯了。我赶忙说爷，你后悔啥哩，是不是遗憾狐狸吃尿脬臊名在外，是不是觉得亏待了自家人良心过不去，是不是感到少长了心眼玩不转李光辉。任凭我如何问询，赤脚医生周善保均木木地站着，了无光芒的眼，只是遥望院边下黄绿辉映的杏树林，嘴巴丝纹不动。

时间的花朵 

（小说）  阿曼朵

赤脚医生周善保浑浊的目光早迎接我了。与上次相见比较，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又老蔫了许多。他的背已完全弯曲，几为准 ？号的模样，人像枯树，生硬地挺立着。唯有两点没有变化，一个是裤裆的白渍（痔疮的分泌物），那是他六十岁起春夏秋冬的永久标签；一个是大背头，尽管已不剩几根了，却梳理整洁，紊乱乏见，当年的英姿勃发，可窥一斑。

赤脚医生周善保发现踏上宽阔院边的我在静静地打量他，头向里面乏力的一努，之后一瘸一拐从枝叶繁茂的杏树下闪出，径自朝窑里走。这是早已弃用的旧庄子，我家上原居住年代久远了，那里四合院占地将近两亩，是通气原少见的气宇轩昂的居所，当然也是赤脚医生周善保人气财富的象征。可是，赤脚医生周善保为何不去引以为豪的新庄子，却硬要我也来这个坍塌得不成样子的地方呢，这是一路的疑问，我预备一见面就提问，岂料赤脚医生周善保居然不留片刻工夫，一古脑领我踏入了窑门。

进去时候，四周蒙了黑布一般，眼睛失去作用，我急喊说爷，爷，灯呢，赤脚医生周善保依然不言不语，我只是听到嚓的一声，随即亮起了一支桔红的火柴头。这光弧线一般绕到四块玻璃插成的罩子灯上方，很快，里面的灯芯忽高忽低跳起了微弱的光，窑里慢慢有了模糊的形状，接着就能看见主要东西。这孔窑洞，我已陌生，下意识左右瞧里，记忆恢复到从前，方想起这儿曾做过厨屋，脚地两边，各有一副面积相等的大炕，是家人休息的主要场所。随着时间向前推移和视力适应，里面逐渐清晰起来，我发现炕上竟然并排躺着人，每面三位，相貌乍难辨认，但均鬓角凹陷，肌肉萎顿，腹部鼓突，气若游丝。不晓是亮光牵引，还是我这个外来者的异常动作招致，六颗头西瓜样左右滚动，而身体椽般搁着。分明是一伙病员。我释然了。赤脚医生周善保大约要在这个人烟乏陈、极少嚷扰的荒僻之地，尽施他的回天医术了。

赤脚医生周善保摇摇撞撞至我的跟前，鸡爪差不多的手用力按住炕边，歙动窝进去的嘴巴，说天游，你细细看，炕上睡的都是谁。话里有话，不能不引起我的重视。我捂了鼻子观看一遍，顺便说出睡者的名字：灵仓，宏学，勤珠，中林，和平，银儿。这几位都是我爷在本村的干儿子。干儿子集聚一起，横竖看彼此更加相象。尽管他们的五官失了形状，但那鹰勾鼻，跟我爷还有我死去的爹，宛如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赤脚医生周善保在炕沿又是一击，指了干儿，说天游，你说怪不怪，六个干儿子，一前一后得一样病，先是四肢消瘦，茶饭不入，全身黄疸，腹腔积水，到头来食道静脉曲张破裂，鲜血吐拉不止，能吓死人哩。我说爷，爷，你干儿病了，不送医院，找新药特效药抓紧治，弄到咱这里，能治好么。你不耽搁人家才怪哩。这样一埋怨，我爷纸样的嘴唇就突突地乱跳，哎咳几声，垂了头不再言语。这事讨不得水落石出，我不肯罢休，我爷却仍努了头，长吁短叹，不接我的话把。看他如此顽固不化，我气不打一处来，说爷，要不，我把你干儿送回去。人命关天，你又不是活菩萨，更何况，这些人后面的事咋弄。我爷听了牛吼一般拉起哭腔，语言的闸门似乎同时启动了。我爷说天游，人家送来了，咱咋能原送回去。我干儿的病症，跟你爹临殁时一模一样，村庄人疑心是咱家起的瘟病，病根在我，在支书李光辉教唆下，强箍着将干儿与村庄隔离起来，怕大伙受连累。咱原上地方已经被人用铁丝网围了，想进去都不成了。这是作梦也预测不到的事情，我被弄懵了，不知如何是好。赤脚医生周善保抹一通眼角，又捏一遍鼻梢，将脏物擦在衣襟里面，尔后说天游，你是识文字，我不讲你也懂这个道理，我干儿害的不是瘟病，是慢性迁延性乙肝，只不过拖延到后期，转为肝硬化肝癌。这病有几种途径容易患得，一个是各种传染，一个是父母先天遗传。传染源可以杜绝，先天遗传根本没法救治。不瞒你，咱家人老几辈，很少有熬到五六十岁的，临毕都是背了这个病下世的。这几个干儿，我有心治，治不了，有心不治，好歹几条命，糟践在我手里，我恐天打雷殛。实在没法想了，我只有叫你回来帮忙。医药上，看来没啥救解了，只剩一线希望，就是讲迷信。我是大夫，应该相信科学。病急乱投医，在医药不顶事的情况下，我只好讲迷信了。我问了神婆，神婆说缺啥补啥。神婆还说有个姓阎的作家写一个姓尤的老婆生了一堆瓜儿女，最后用先人的骨头和她的脑浆治病，影响大得很。咱的救方还得从这方面想。我打听了，明下午县上枪毙人，我和你去掏肝脏。啥社会了，竟有这等事，我惊得张大了嘴巴，我爷反而以沉稳的语气制止说天游，莫在我面前耍小聪明，我走的路比你过的桥还多，听我的，没错。我快骨头打锣的人了，你帮我也帮不上几回，情愿不情愿，都是这事。

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有着烂漫和风流的年青时代。那些乱七八糟的干儿子，其实是他春风得意时的种瓜得瓜。关于这一点，已不是什么秘密，某些细节，背地传得挺神，只是碍于情面，大家不点破说罢了。

听村庄人说，我爷周善保早年长得端正，脾气和善，常常洋溢着一张笑呵呵的脸。他有一副热心肠，手脚勤快，谁家的忙都乐意帮。正因为如此，大队推荐赤脚医生，他便成了支书李光辉圈定的唯一候选人，顺利去县委党校参加赤脚医生培训班。对于药理及病理基础知识，他是下了恒心去学，铁定拯死扶伤，治病救人，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正当专心学习之际，一件事情彻底颠覆了他的世界观。

当然，这件事情，是与赤脚医生周善保有着特殊关系的女人们后来不小心透露出来的。当时，县委大院发生了一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小林彪事件。其实是胡扯痰，一个偏远小县的鸡毛蒜皮，怎与堂堂的党中央相提并论呢。当时，县革委政治部一位姓吴的干部，因不满县革委仇副主任流氓成性，女人成队，署名向地委揭露。信被地委书记接收了，这位地委书记恰巧是仇副主任的后台。本来，一个党的干部，向党组织阐述自己的看法，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是在那个人妖颠倒的非常年代，又遇上了极不正常的关系，吴干部的倒霉就理所当然不言而喻了。地委书记怒不可遏，原信转回。正是林彪对毛主席下毒手分裂党中央的9·13事件后批林批孔炽热化阶段，县上联系实际，替罪羊自然是吴干部。吴被定为小林彪，位于高高城墙之上的党校便成了批斗小林彪的主会场。这次史无前例的大批判胜利进行的同时，却出现了预料不到的副作用，消息不胫而走。仇副主任迅速成为全县人民街谈巷议和茶余饭后开玩笑的对象，有关浓眉大眼四方脸仇副主任驴大行货见女人湿裆等等不雅不恭的传言不绝于耳。更为严重的是，每逢仇副主任出行或者他那些分别在县剧团、广播站、印刷厂、东关小学、县革委会等等单位工作的名副其实的二房三妾们露面，百姓竟相观瞻，几成万人空巷之态势。赤脚医生周善保向来对矜持在上的领导无比崇敬无比信任，仇副主任悖于教化大失风度的行径，彻底撼动了他恒久以来坚守的某种东西。他看与自己有几分相象的仇副主任活得这般有滋有味喜气洋洋风流倜傥，并且官运生活丝毫不受影响，钦羡的念头在心中潜滋暗长，几成恣肆汪洋，他决计改弦易帜，像仇副主任那样，做一个完全享受生活的人。党校三个月的培训，与其说是医术熏陶，毋宁说是周善保罹历的一次变脸手术。的确，自踯躅在弯弯曲曲的回程路上起，赤脚医生周善保便成了吊脸。当然此后也有笑眯眯的时候，那是向称心如意女人的烈烈回报中，那是对精血凝成的干儿子们的眷眷关照里。

时间跷过十点，正是土地热力充足空气宁静不动时刻。道路旁的杏树在忽缓忽急的热浪中，暴露出黄生生的杏子，为山岚再添成熟的浓重色彩。四溅的阳光，泻进一片接一片树叶一般宽窄的流金麦地，枝头的蝉鸣仿佛要催人进入郁闷的酣睡。我与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下山走县城。处于陇东叫灵台的县城，被无数山梁沟峁和丁字型达溪河紧紧环拢在葫芦状冲积扇上。高楼林立的县城，是我爷心目中的圣城神城救命城，是全部生活的希望所在。我自知他这回相当于脱了裤子放屁，做的是无用功，却不能执意点破和违逆。我只好相跟着他沿南河流向，一直朝东北方向走。河水一会儿宽，一会儿窄，每每往前一截就跌落一截。也许是受了这种无序状态的影响，我爷像套了沉重的枷锁，脚步紊乱，总是迈不到前面去，每走一二里，就坐下歇缓，好久好久了，方望见影影绰绰的县城。过罢县河大桥，我感到，空气陡然变得肃穆起来。柏油路边，站满了黄衣黄裤的持枪士兵民兵。路中的人一律小跑着往街西涌去，有的人一边跑一边解扣子，壮实男人干脆脱了上衣提在手中挥。有的前跑几步，又折返回来，拽了小孩什么的，吆喝着紧随了去。我和我爷对于这一切，顿感纳闷，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在犹豫当中，偏巧叫一个士兵瞅见。那大兵瞪一对兔眼，咣当拉动枪栓，将雪白的刺刀向天空一挑，不太地道的普通话吼说土贼，快走，快快走，枪毙人么，你们赖了不走，想当替死鬼吗。我爷俩听了，犹狼在屁股后，来不及多方思考，没命地朝西街碎步。已至尽头了，人潮仍没有停歇的迹象，照旧向更远的西首流动，并且人群像蜜蜂分窝一般，越涌越密稠繁多。柏油路过去，是一截沙子路，沙子路末了，又是一段黄泥路，我们被裹胁在了中间，退后不能，左右脱身不得，只好随大流走。这时吵声却大，大得什么话语也辨分不清，听到的只是轰轰嗡嗡如风似电。

我们被挤至一个一人高的土坎处，方见前头的人驻了足，后面的人也立了不动，就像大潮中的一层波浪，前面缺了凭依，后边又失却了推动，立时休止在了那儿。夹在人堆中，感觉周围让密不透风的一圈高墙严严阻挡着，什么情况也摸不清楚，只能任由汗水从头至脚流淌。眨眼工夫，我们发现前方一群人呼啦啦转身撒腿往后跑。这一跑具有连动效应，后面的立即跟了，刹时，叫的，喊的，哭嗥的声音，填充了川道。

赤脚医生周善保一路行走，进城后又被人驱动着奔跑，拼尽了力气。看他实在支持不住，我掺他躲一边喘气。恰这刻，身旁的人远去的差不多了，我定睛一看，十来步远处，一双大脚女人的手被缚了细麻绳，疲软地扭在地上， 脑袋却开了花，嘴唇，脖子范围内缓缓流溢白乎乎的脑汁和黑红黑红的血液。死刑犯旁蹲了位垢面老头。老头树皮般的左右手奋力掰了一只女娃奶子样白白蒸馍，蘸了汁液，一伸一缩脖颈狼吞虎咽。老头可能得了肺病，传说人血馍馍能治肺病的。顷刻，几位民工模样的人在蓝色大沿帽督促下，骂骂咧咧斥逐走老头，将犯人尸体高高抛起，撂进先前掘就的土坑，胡乱覆几十锨土，清扫罢身上的尘埃，扔了口罩手套，扬长而去。

现场观看热闹的人不绝如缕，还不是下手的时候。我和我爷悄然退至不远处，找块阴凉，躺了假寐。这时，乳白色的炊烟这儿一簇那儿一簇，袅袅上升。附近的村庄和院落，像一幅由厚厚油彩堆起来的风景画，袒露在细水两边的金黄色麦浪一波接一波朝田野尽头鼓荡而去。

那活是在午夜时分进行的。赤脚医生周善保仿佛有神佐助，手脚出意料的麻利，起土，刨尸，掏肝，然后马不停蹄带头回返，一切他竟不费吹灰之力，熟捻又洒脱。趟进院子时刻，赤脚医生周善保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奋，捧着还滴答着血水的人肝，对着窑里，高声颤颤地呼喊，说灵仓宏学勤珠中林和平还有银儿，快起来瞅瞅，看干大给你们弄到啥救命药了。

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第一个干儿子是灵仓，灵仓的妈爱红是他学习效法仇副主任的具体实践。爱红自然是他的首位相好。这事儿最初发生时，我爷与刘秀梅的婚生独苗周满来，也就是我爹已经三岁零八个月了。

赤脚医生周善保在享用女人这件事上，树立了雄心壮志。领路人仇副主任沉醉于人家的老婆，周善保觉得嚼剩饭没味道，他要青出于蓝。他决定首先向正当妙龄的女娃子发动进攻。

这时他遇到了饱满的爱红。爱红是赤脚医生周善保的第一个病人。赤脚医生周善保刚刚卸掉参加罢培训班沉重的行李，邻村的爱红她爹就找上门来，说爱红头痛，周善保也不多问，就背上保健箱去。望，闻，问，切，传统的诊断手段，周善保采用的是切术：把脉。爱红的爹看周善保蛮像那么回事，就说周医生，牛还在犁沟里，我得去耕地，你慢慢看，完了叫爱红给你擀长面，爱红做的长面好吃得很。周善保也不拦挡，任爱红爹出门远去，沉着脸依然把脉。其实周善保早找不准脉路了，只装模作样罢了。爱红的爹脚步声一出寂静的院子，爱红噗嗤笑了，用另一只手将周善保的三只指头拨至手腕，说周大夫，啥都有个地方。周善保听了，脸上腾起一团红晕，额头汗珠也跟了直冒。这样反倒把气氛搞活泛了，你来我往，二人的话语渐渐增多。周善保发现爱红比较大方，就说爱红你瞎的很，日弄你爹，明明没病么。爱红听了，从身后拉过粗长辫子，看了一眼又甩至脊背，狡黠一笑，说你胡说哩，我咋没病，你看我有多烧。说着，爱红吐出腥红舌头，软软吊了。周善保颤抖里说爱红，没了你真发高烧了，脉相摸不出来。周善保顺势向前靠去，将爱红的肥舌头吸在了嘴里，不换气地咂。爱红很快反应了过来，收回舌头，歪了头，说人都说医生是职业流氓，今一试，不假了。周善保上漾了嘴角，说爱红，这话不假，但大夫耍流氓，瞎好还有个借口，有些当领导的，啥说法也没有，耍流氓却不顾眉眼，想咋耍就咋耍。接着，周善保添盐加醋，讲了仇副主任的风韵事，爱红听了，嘻嘻一笑，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当领导的都是一个货色。周善保说爱红，没了谁还对你动手动脚了。爱红沉吟一会，抬头说你亲了我的嘴，也就不算外人了，有些话我也不瞒你，咱大队支书李光辉是个牲口，贼溜溜的，一见面，光瞅我眼睛，僻背处，就动手动脚。周善保惊诧里急说爱红，你吃亏了没有。爱红又嘻嘻一笑，怪怪的口气说没有，就是没有么。爱红玩世不恭的样子，周善保愈发心慌，说爱红，我不信，李光辉这个坏种，既然动了心思，就不会放过你的。猫不吃腥气才怪哩。爱红看周善保真急了，说周善保，你的心不如针尖大，我咋说你都消不了疑惑，豁出去了，我拿给你看。你瞎好是个医生，能看出来的，别人的话，是睁眼瞎子，看了也白搭。说完爱红将单裤褪至胯部，周善保瞅了，发现爱红真的没有损伤什么，方放下提到嗓门的心。周善保喃喃地说爱红，不看在李光辉曾是我伯乐的面子上，我会碎宰了这个骚猪的。周善保说，我别无选择，往后只能与李光辉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这时，周善保喉咙眼不听话了，咕咙咚咚直咽唾沫。周善保这儿一响动，爱红也跟了激荡，旋即，爱红呻呻吟吟起来，闭了眼说周医生，周医生我不行了，你来，你快来。节骨眼上，周善保的手却停止运动。赤脚医生周善保是不着急的，他有刘秀梅侍侯，不会饥渴到忍受不了的程度。周善保说爱红，你想好，头一阵阵疼哩。爱红咬一下牙，说只要疼不死，我豁出去了。罢了，果真疼，爱红攥了拳轻轻打周善保，说周善保，我会恨你一辈子的。周善保笑呵呵着，说爱红，我料你不会的，你只会恨我一阵子。这事就像吃毒品，不尝以前啥滋味都不知道，吃过一次，就忘不了，常常想要。周善保说，第二次情况就与前一次大不一样，不疼了，只是麻苏苏的，第三次以后就像蜜蜂采花。这才是真味，那个舒服劲呀，没法说。周善保说的没错，未过三天，爱红居然送货上门，病歪歪的样子，说周善保，我要，我还要。周善保你把事办不美，我放不过你。灵仓这个私娃娃，就这样被播种在了爱红的肚子。周善保图一时高兴，也不曾多想。直到爱红肚子鼓突，他才坐不住了。正好八娃他爹托人说媒，周善保顺水推舟，将爱红做了人情。当然，他另有隐情，他舍不得爱红远嫁，他还要再续前缘，更何况他要近距离瞅着照顾着灵仓长大成人。纸包不住火。爱红肚子里的硬物，无论怎样使障眼法，也瞒不过八娃。八娃很快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提了明晃晃的杀猪刀子去找周善保。周善保当时正在给别人看病，见八娃急躁躁得像只疯狗，鼻孔哼出一声响，慢条斯理地取下听诊器，接着一笔一画在处方上开药，根本不把八娃当回事儿。柔能克钢。八娃也是没本事的货，只几下，见周善保不理不睬，心中早就没谱了，扔了刀子抱头号啕。八娃边哭边说周善保，你是上级委派的赤脚医生，你要讲形象。你连个兔子都不如嘛，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周善保，凡男人都指望享受自己女人那头一遭，你把我的凭白无故抢去了，我这一辈子不是白活了么。周善保直至干完了活，方抬起头，嘲笑的口吻，说八娃，你不要想不通，这世道想不通的事多着哩，回去慢慢想去。最好想通了事。你如果打不过回肠，得了绞肠脎，还得我给你治。所以，你收了刀子，不要杀我的好。你杀我，是眨眼睛的事，你一时痛快，却得不偿失。坐牢赔命不说，往后你屋里你家门老老小小有个头疼脑热的，找谁看，谁敢看。说完，周善保看肩头补丁摞补丁的八娃仰了头瞅天，呆呆的样子，呵斥说滚，滚的远远的，不要脏了我家院子。姚八娃，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就是戴绿帽子的命，命里不该你的你就不要争劲。八娃听了，又恨又臊，脚步散乱着冲出。冤家路窄。傍晚时分，八娃被人抬着来找周善保，说是放牛割草时叫蛇咬了。周善保仍从容不迫。八娃这时大脑勉强还使得，有气无力地说周医生，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赶紧给我治病，只要我活过来了，保证以后不虚说你一句，你跟爱红想咋整就咋整去。周善保嘿嘿笑几声，说牛不喝水强按头，我不相信大腿能拧过腰子。怪话说完，周善保才打开保健箱，取出止血带，接着拿出剪子，找出蛇药，开始抢救。就这样，周善保软硬兼施，又有了本村头梢子女娃秋香，巧娥，栓花，根叶和玉珍。他弹无虚发，又有了宏学，勤珠，中林，和平跟银儿。

人肝不是灵丹妙药。无论赤脚医生周善保如何虔诚和努力，也阻遏不了死神急迫的步伐，六位干儿子商量好了似的，不到两天，先后咽了气。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的头这下完全像霜打了，丧失了精神。他傻坐在地上，不开一句口。我知道他嘴里是啥滋味。时间的花朵结出了果实，只不过终了让他品尝的是苦果，他实在难以下咽啊。

大热天，尸体腐败极快，窑里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味。指头蛋大的绿头苍蝇拼了命，往人鼻孔里扑。必须尽快掩埋死人。而仅靠我与我爷，显然力不从心。我欲去村庄找我爷干儿子的亲娘，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打算请几位精壮劳力帮忙。我爷全盘否定了我的计划，他意思将窑面子掘开，就地用土塞堵窑门得了，不必兴师动众。我说爷，雪堆埋死人，躲不过大太阳，咱这样，日鬼谁哩。我固执己见，也不跟我爷理论，扭了头去村庄。太阳依然大，速度颇沉缓，感觉时间很久了，却仍横在头顶，光线凶巴巴的，蒸得人似乎被郁在了烤箱。拐上沟口时，突然无路可循，原来被人挖了一个坑，坑下面是十几丈的深沟，那一头则是枣刺荆榛一类柴捆，堆得山一般。人急跳墙。顾不得多想，我噗哧一声跃至深坑，预备从那一头攀援而上，抓住某类附着物上去，迅速完成我的艰巨任务。事实证明我的努力是徒劳的。朝上起跳，一条腿上跨另一条腿下蹬，两腿紧贴坑面，无所不用其及，我还是败下阵来。这时无意识抬头看，山顶上人影伸伸缩缩，我才明白这坑是人有意干的。索然无味，我憋足了气，从坑的这一头爬上，返回住处。我将所见说给我爷，我爷的头立时耷拉下来，仿佛有哦打中间给了关键的一刀。后来，呜哇呜哇叫的蝉声又将我爷的头一点一点重新唤起，他咂吧了几回嘴巴，抱怨几声，说天游，还是自己动手吧。咱就在杏林挖坑，让死人脚蹬苗岭。那里地平水路开，周围山清水秀，土质饱满，是风水上讲究的上好茔地。我已找寻不出充足的反对意见，提了铁锨镢头，径去刨土。一股细风赶来，杏叶哗啦啦翻飞，熟透的杏子从茂盛的枝头纷纷淋淋跌落，像急雨一般，煞是惹人眼目。

墓穴弄妥，死人如何归位，又成问题。死人真是死人，人的灵活性早跑到爪哇国里去了，僵硬硬的，直戳戳的，像装满粮食的长条口袋一般沉重，抱头，腿不动，揽腰，脚首两处像被使了定止之法。已经耗费了巨大的力气，汗珠不知滴淌了几许，我仍奈何不得。更为恐怖的是，在一拉一动里，死者的面部表情发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先前闭着的眼鼓得铜铃一般，全然在世时跟人怄气的模样，而嘴唇也跟了开张，黑洞洞的喉咙立显了，似乎要吸一颗头颅到里面去。吓得半死，我扔了尸首，撒腿便跑。我爷周善保却一个劲在那翻眼，说天游，那么大的人了，还压不住阵脚，都是自己人，你怕啥。我看我爷撅了屁股仍然不遗余力，思索一番，又回去帮忙。还是无济于事。后来是我想出的法子。当时我灵机一动，想起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王熙凤死了之后，被人拖着去埋，这个情节极有借鉴意义。我很快找来破席和绳子，缚了，拴住死人脚腕一顿拖拉。我原以为雪地里平滑，省力，没想到，黄土地上照样好走。不到半天，僵尸安息了。

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种了别人的田，荒了自家的地，长此以往，我婆刘秀梅不答应了。尽管赤脚医生在村庄以及周围，与无冕之王差不了多少，好吃好喝好招待，临了大把大把挣钱，家里日子比神仙都舒适，但是刘秀梅却认为这无异于一场灾难。她本人享受不到自家男人的润泽了，满来也得不到父爱。赤脚医生关照干儿子尚心有余而力不足，哪能分精力呢。为了夺回男人，刘秀梅由私下交涉，谈判，到后来找上门评理，谩骂，一切处于公开化。赤脚医生周善保人丢大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由偷偷摸摸，变为明大明放明铺明盖。支书李光辉对这种骇人听闻伤风败俗的事情大为光火，准备先将赤脚医生周善保游乡批斗，接着五花大绑送公安局劳改。为此他请示公社主任，主任说这是大事，我作不了主，你去县上告。不期事情却起了逆转。周善保的师傅县革委会仇副主任果断地将李光辉图谋不轨的思想苗头掐灭在了萌芽状态。仇副主任听了眼睛流浓的李光辉一通罗嗦，鼻腔哼哼两声，说大队支书管天管地，还能管人家的球头子。仇副主任说李光辉，你怕是红眼病犯了，有本事，自己热火朝天弄去。仇副主任说，小地方人坐井观天，政治觉悟低下，思想意识卑劣，瞎毛病多，见不得人家比自己强。在外面，谁还把干女人当一回事。不笑掉牙才怪哩。仇副主任到底官大说法大，只消几句，就把周善保保护了，也把李光辉的满怀祈望浇泡汤了。垂头丧气的李光辉一进村庄，刘秀梅就有不祥的预感，她知道男人回不来了，主动要求去疙瘩庙看香火。眼不见，心不烦么。刘秀梅在庙里一呆就是二十年，终了又死在那里。刘秀梅死的惨，下身被人用猪毛、阴毛、头发等混合物灌了，后来又被用玉米芯芯和壮棒填塞，通红通红的铁棍烧炼。凶手究竟是谁，有多种说法。有人说，戴绿帽子的人知道周善保的保护伞原先的仇副主任通天有术，把事干大干阔了，到了省委办公厅当处长，越发不敢动周善保一根头发梢子，只得合伙拿刘秀梅出气。有人说刘秀梅在疙瘩庙也不干净，故意报复周善保。她招惹了几个男人，男人却争风吃醋，失宠者想不通，下了毒手。还有人说是李光辉亲自做的手脚，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刘秀梅的死，在村庄引起极大的骇惧和恐慌。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李光辉这刻凸显了他的领导才能。他以因公牺牲名义，全体动员，扯白铺黑隆重埋葬了刘秀梅。煽情味极浓的悼词，在村民心中普遍播种下了对日薄西山家境急速破败的周善保的不满情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天时，地利，人和，李光辉孤立和灭除赤脚医生周善保的战略步骤神不知鬼不觉中启动了。

我的手机响了。大山深处，信号极差，我只听清楚了几个字：钱多，人傻，速来，简略得像翻电报。这大约与我来之前商业上的事情有关。一大笔生意争取的关键时刻，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火烧火燎打电话，要我无论如何回家一趟。说实话，当时我是极不情愿走掉的，许多实权人物那儿的细致工作，我还没下深法摆平，脑袋总有疏漏的感觉。我爷却不近情理地在这种微妙关口叫了我。当下这世道，难说呢，人一走茶就凉。不定我前脚刚跨出谈判场所，我参与项目招标的事就黄了呢。现在那边打来的电话朦朦胧胧，叫我如何不心急。我转出转进，在思虑脱身的妙计，但我爷像个跟屁虫，又使我犯难。我知道他有悬心的事，就说爷，爷，你把心放宽，人没死完，有我养活你呢。我爷听了，皮笑肉不笑，仰起脸说这一下亲种都死了，没啥指望了。我忙说爷，你人老了，脑子也不成了，我不是你亲孙子是啥。我爷说天游，你用不着遮遮掩掩，不好意思。我心知肚明哩。满来是个二百五，看不住家门，让狗尿了婆娘。你撒泡尿照照，你哪像周家的种。看你那鼻子，除过李光辉，谁还会有这么棱角分明的倒蒜鼻。这话使我惊诧惶恐，我突然想起赤脚医生周善保从前对我的冷漠，他几乎不拿正眼看我，哪怕我作为村子第一个大学生接到录取通知书全村人羡慕得要死的那一天，他也心如止水，面无表情，好象我这孙子与他毫不相干，他毅然背了印有红十字的保健箱上山下乡，干他雷打不动的赤脚医生事业去了。这种图象仅仅闪现了一会，我坚决从脑库剔除了。我不能深陷于无聊的纷争和泥淖，我必须面对现实。我说爷，你老昏头了，我不跟你辩驳，我要对你负责到底。我爷说天游，你费心个啥，我死后，狗吃了，狼拉去，都没啥，反正眼睛一闭，球事都不知道了。我后悔的是——，说到这儿，赤脚医生周善保喉咙一咕咚，寡言的毛病又犯了。我赶忙说爷，你后悔啥哩，是不是遗憾狐狸吃尿脬臊名在外，是不是觉得亏待了自家人良心过不去，是不是感到少长了心眼玩不转李光辉。任凭我如何问询，赤脚医生周善保均木木地站着，了无光芒的眼，只是遥望院边下黄绿辉映的杏树林，嘴巴丝纹不动。

时间的花朵 

（小说）  阿曼朵

赤脚医生周善保浑浊的目光早迎接我了。与上次相见比较，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又老蔫了许多。他的背已完全弯曲，几为准 ？号的模样，人像枯树，生硬地挺立着。唯有两点没有变化，一个是裤裆的白渍（痔疮的分泌物），那是他六十岁起春夏秋冬的永久标签；一个是大背头，尽管已不剩几根了，却梳理整洁，紊乱乏见，当年的英姿勃发，可窥一斑。

赤脚医生周善保发现踏上宽阔院边的我在静静地打量他，头向里面乏力的一努，之后一瘸一拐从枝叶繁茂的杏树下闪出，径自朝窑里走。这是早已弃用的旧庄子，我家上原居住年代久远了，那里四合院占地将近两亩，是通气原少见的气宇轩昂的居所，当然也是赤脚医生周善保人气财富的象征。可是，赤脚医生周善保为何不去引以为豪的新庄子，却硬要我也来这个坍塌得不成样子的地方呢，这是一路的疑问，我预备一见面就提问，岂料赤脚医生周善保居然不留片刻工夫，一古脑领我踏入了窑门。

进去时候，四周蒙了黑布一般，眼睛失去作用，我急喊说爷，爷，灯呢，赤脚医生周善保依然不言不语，我只是听到嚓的一声，随即亮起了一支桔红的火柴头。这光弧线一般绕到四块玻璃插成的罩子灯上方，很快，里面的灯芯忽高忽低跳起了微弱的光，窑里慢慢有了模糊的形状，接着就能看见主要东西。这孔窑洞，我已陌生，下意识左右瞧里，记忆恢复到从前，方想起这儿曾做过厨屋，脚地两边，各有一副面积相等的大炕，是家人休息的主要场所。随着时间向前推移和视力适应，里面逐渐清晰起来，我发现炕上竟然并排躺着人，每面三位，相貌乍难辨认，但均鬓角凹陷，肌肉萎顿，腹部鼓突，气若游丝。不晓是亮光牵引，还是我这个外来者的异常动作招致，六颗头西瓜样左右滚动，而身体椽般搁着。分明是一伙病员。我释然了。赤脚医生周善保大约要在这个人烟乏陈、极少嚷扰的荒僻之地，尽施他的回天医术了。

赤脚医生周善保摇摇撞撞至我的跟前，鸡爪差不多的手用力按住炕边，歙动窝进去的嘴巴，说天游，你细细看，炕上睡的都是谁。话里有话，不能不引起我的重视。我捂了鼻子观看一遍，顺便说出睡者的名字：灵仓，宏学，勤珠，中林，和平，银儿。这几位都是我爷在本村的干儿子。干儿子集聚一起，横竖看彼此更加相象。尽管他们的五官失了形状，但那鹰勾鼻，跟我爷还有我死去的爹，宛如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赤脚医生周善保在炕沿又是一击，指了干儿，说天游，你说怪不怪，六个干儿子，一前一后得一样病，先是四肢消瘦，茶饭不入，全身黄疸，腹腔积水，到头来食道静脉曲张破裂，鲜血吐拉不止，能吓死人哩。我说爷，爷，你干儿病了，不送医院，找新药特效药抓紧治，弄到咱这里，能治好么。你不耽搁人家才怪哩。这样一埋怨，我爷纸样的嘴唇就突突地乱跳，哎咳几声，垂了头不再言语。这事讨不得水落石出，我不肯罢休，我爷却仍努了头，长吁短叹，不接我的话把。看他如此顽固不化，我气不打一处来，说爷，要不，我把你干儿送回去。人命关天，你又不是活菩萨，更何况，这些人后面的事咋弄。我爷听了牛吼一般拉起哭腔，语言的闸门似乎同时启动了。我爷说天游，人家送来了，咱咋能原送回去。我干儿的病症，跟你爹临殁时一模一样，村庄人疑心是咱家起的瘟病，病根在我，在支书李光辉教唆下，强箍着将干儿与村庄隔离起来，怕大伙受连累。咱原上地方已经被人用铁丝网围了，想进去都不成了。这是作梦也预测不到的事情，我被弄懵了，不知如何是好。赤脚医生周善保抹一通眼角，又捏一遍鼻梢，将脏物擦在衣襟里面，尔后说天游，你是识文字，我不讲你也懂这个道理，我干儿害的不是瘟病，是慢性迁延性乙肝，只不过拖延到后期，转为肝硬化肝癌。这病有几种途径容易患得，一个是各种传染，一个是父母先天遗传。传染源可以杜绝，先天遗传根本没法救治。不瞒你，咱家人老几辈，很少有熬到五六十岁的，临毕都是背了这个病下世的。这几个干儿，我有心治，治不了，有心不治，好歹几条命，糟践在我手里，我恐天打雷殛。实在没法想了，我只有叫你回来帮忙。医药上，看来没啥救解了，只剩一线希望，就是讲迷信。我是大夫，应该相信科学。病急乱投医，在医药不顶事的情况下，我只好讲迷信了。我问了神婆，神婆说缺啥补啥。神婆还说有个姓阎的作家写一个姓尤的老婆生了一堆瓜儿女，最后用先人的骨头和她的脑浆治病，影响大得很。咱的救方还得从这方面想。我打听了，明下午县上枪毙人，我和你去掏肝脏。啥社会了，竟有这等事，我惊得张大了嘴巴，我爷反而以沉稳的语气制止说天游，莫在我面前耍小聪明，我走的路比你过的桥还多，听我的，没错。我快骨头打锣的人了，你帮我也帮不上几回，情愿不情愿，都是这事。

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有着烂漫和风流的年青时代。那些乱七八糟的干儿子，其实是他春风得意时的种瓜得瓜。关于这一点，已不是什么秘密，某些细节，背地传得挺神，只是碍于情面，大家不点破说罢了。

听村庄人说，我爷周善保早年长得端正，脾气和善，常常洋溢着一张笑呵呵的脸。他有一副热心肠，手脚勤快，谁家的忙都乐意帮。正因为如此，大队推荐赤脚医生，他便成了支书李光辉圈定的唯一候选人，顺利去县委党校参加赤脚医生培训班。对于药理及病理基础知识，他是下了恒心去学，铁定拯死扶伤，治病救人，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正当专心学习之际，一件事情彻底颠覆了他的世界观。

当然，这件事情，是与赤脚医生周善保有着特殊关系的女人们后来不小心透露出来的。当时，县委大院发生了一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小林彪事件。其实是胡扯痰，一个偏远小县的鸡毛蒜皮，怎与堂堂的党中央相提并论呢。当时，县革委政治部一位姓吴的干部，因不满县革委仇副主任流氓成性，女人成队，署名向地委揭露。信被地委书记接收了，这位地委书记恰巧是仇副主任的后台。本来，一个党的干部，向党组织阐述自己的看法，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是在那个人妖颠倒的非常年代，又遇上了极不正常的关系，吴干部的倒霉就理所当然不言而喻了。地委书记怒不可遏，原信转回。正是林彪对毛主席下毒手分裂党中央的9·13事件后批林批孔炽热化阶段，县上联系实际，替罪羊自然是吴干部。吴被定为小林彪，位于高高城墙之上的党校便成了批斗小林彪的主会场。这次史无前例的大批判胜利进行的同时，却出现了预料不到的副作用，消息不胫而走。仇副主任迅速成为全县人民街谈巷议和茶余饭后开玩笑的对象，有关浓眉大眼四方脸仇副主任驴大行货见女人湿裆等等不雅不恭的传言不绝于耳。更为严重的是，每逢仇副主任出行或者他那些分别在县剧团、广播站、印刷厂、东关小学、县革委会等等单位工作的名副其实的二房三妾们露面，百姓竟相观瞻，几成万人空巷之态势。赤脚医生周善保向来对矜持在上的领导无比崇敬无比信任，仇副主任悖于教化大失风度的行径，彻底撼动了他恒久以来坚守的某种东西。他看与自己有几分相象的仇副主任活得这般有滋有味喜气洋洋风流倜傥，并且官运生活丝毫不受影响，钦羡的念头在心中潜滋暗长，几成恣肆汪洋，他决计改弦易帜，像仇副主任那样，做一个完全享受生活的人。党校三个月的培训，与其说是医术熏陶，毋宁说是周善保罹历的一次变脸手术。的确，自踯躅在弯弯曲曲的回程路上起，赤脚医生周善保便成了吊脸。当然此后也有笑眯眯的时候，那是向称心如意女人的烈烈回报中，那是对精血凝成的干儿子们的眷眷关照里。

时间跷过十点，正是土地热力充足空气宁静不动时刻。道路旁的杏树在忽缓忽急的热浪中，暴露出黄生生的杏子，为山岚再添成熟的浓重色彩。四溅的阳光，泻进一片接一片树叶一般宽窄的流金麦地，枝头的蝉鸣仿佛要催人进入郁闷的酣睡。我与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下山走县城。处于陇东叫灵台的县城，被无数山梁沟峁和丁字型达溪河紧紧环拢在葫芦状冲积扇上。高楼林立的县城，是我爷心目中的圣城神城救命城，是全部生活的希望所在。我自知他这回相当于脱了裤子放屁，做的是无用功，却不能执意点破和违逆。我只好相跟着他沿南河流向，一直朝东北方向走。河水一会儿宽，一会儿窄，每每往前一截就跌落一截。也许是受了这种无序状态的影响，我爷像套了沉重的枷锁，脚步紊乱，总是迈不到前面去，每走一二里，就坐下歇缓，好久好久了，方望见影影绰绰的县城。过罢县河大桥，我感到，空气陡然变得肃穆起来。柏油路边，站满了黄衣黄裤的持枪士兵民兵。路中的人一律小跑着往街西涌去，有的人一边跑一边解扣子，壮实男人干脆脱了上衣提在手中挥。有的前跑几步，又折返回来，拽了小孩什么的，吆喝着紧随了去。我和我爷对于这一切，顿感纳闷，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在犹豫当中，偏巧叫一个士兵瞅见。那大兵瞪一对兔眼，咣当拉动枪栓，将雪白的刺刀向天空一挑，不太地道的普通话吼说土贼，快走，快快走，枪毙人么，你们赖了不走，想当替死鬼吗。我爷俩听了，犹狼在屁股后，来不及多方思考，没命地朝西街碎步。已至尽头了，人潮仍没有停歇的迹象，照旧向更远的西首流动，并且人群像蜜蜂分窝一般，越涌越密稠繁多。柏油路过去，是一截沙子路，沙子路末了，又是一段黄泥路，我们被裹胁在了中间，退后不能，左右脱身不得，只好随大流走。这时吵声却大，大得什么话语也辨分不清，听到的只是轰轰嗡嗡如风似电。

我们被挤至一个一人高的土坎处，方见前头的人驻了足，后面的人也立了不动，就像大潮中的一层波浪，前面缺了凭依，后边又失却了推动，立时休止在了那儿。夹在人堆中，感觉周围让密不透风的一圈高墙严严阻挡着，什么情况也摸不清楚，只能任由汗水从头至脚流淌。眨眼工夫，我们发现前方一群人呼啦啦转身撒腿往后跑。这一跑具有连动效应，后面的立即跟了，刹时，叫的，喊的，哭嗥的声音，填充了川道。

赤脚医生周善保一路行走，进城后又被人驱动着奔跑，拼尽了力气。看他实在支持不住，我掺他躲一边喘气。恰这刻，身旁的人远去的差不多了，我定睛一看，十来步远处，一双大脚女人的手被缚了细麻绳，疲软地扭在地上， 脑袋却开了花，嘴唇，脖子范围内缓缓流溢白乎乎的脑汁和黑红黑红的血液。死刑犯旁蹲了位垢面老头。老头树皮般的左右手奋力掰了一只女娃奶子样白白蒸馍，蘸了汁液，一伸一缩脖颈狼吞虎咽。老头可能得了肺病，传说人血馍馍能治肺病的。顷刻，几位民工模样的人在蓝色大沿帽督促下，骂骂咧咧斥逐走老头，将犯人尸体高高抛起，撂进先前掘就的土坑，胡乱覆几十锨土，清扫罢身上的尘埃，扔了口罩手套，扬长而去。

现场观看热闹的人不绝如缕，还不是下手的时候。我和我爷悄然退至不远处，找块阴凉，躺了假寐。这时，乳白色的炊烟这儿一簇那儿一簇，袅袅上升。附近的村庄和院落，像一幅由厚厚油彩堆起来的风景画，袒露在细水两边的金黄色麦浪一波接一波朝田野尽头鼓荡而去。

那活是在午夜时分进行的。赤脚医生周善保仿佛有神佐助，手脚出意料的麻利，起土，刨尸，掏肝，然后马不停蹄带头回返，一切他竟不费吹灰之力，熟捻又洒脱。趟进院子时刻，赤脚医生周善保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奋，捧着还滴答着血水的人肝，对着窑里，高声颤颤地呼喊，说灵仓宏学勤珠中林和平还有银儿，快起来瞅瞅，看干大给你们弄到啥救命药了。

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第一个干儿子是灵仓，灵仓的妈爱红是他学习效法仇副主任的具体实践。爱红自然是他的首位相好。这事儿最初发生时，我爷与刘秀梅的婚生独苗周满来，也就是我爹已经三岁零八个月了。

赤脚医生周善保在享用女人这件事上，树立了雄心壮志。领路人仇副主任沉醉于人家的老婆，周善保觉得嚼剩饭没味道，他要青出于蓝。他决定首先向正当妙龄的女娃子发动进攻。

这时他遇到了饱满的爱红。爱红是赤脚医生周善保的第一个病人。赤脚医生周善保刚刚卸掉参加罢培训班沉重的行李，邻村的爱红她爹就找上门来，说爱红头痛，周善保也不多问，就背上保健箱去。望，闻，问，切，传统的诊断手段，周善保采用的是切术：把脉。爱红的爹看周善保蛮像那么回事，就说周医生，牛还在犁沟里，我得去耕地，你慢慢看，完了叫爱红给你擀长面，爱红做的长面好吃得很。周善保也不拦挡，任爱红爹出门远去，沉着脸依然把脉。其实周善保早找不准脉路了，只装模作样罢了。爱红的爹脚步声一出寂静的院子，爱红噗嗤笑了，用另一只手将周善保的三只指头拨至手腕，说周大夫，啥都有个地方。周善保听了，脸上腾起一团红晕，额头汗珠也跟了直冒。这样反倒把气氛搞活泛了，你来我往，二人的话语渐渐增多。周善保发现爱红比较大方，就说爱红你瞎的很，日弄你爹，明明没病么。爱红听了，从身后拉过粗长辫子，看了一眼又甩至脊背，狡黠一笑，说你胡说哩，我咋没病，你看我有多烧。说着，爱红吐出腥红舌头，软软吊了。周善保颤抖里说爱红，没了你真发高烧了，脉相摸不出来。周善保顺势向前靠去，将爱红的肥舌头吸在了嘴里，不换气地咂。爱红很快反应了过来，收回舌头，歪了头，说人都说医生是职业流氓，今一试，不假了。周善保上漾了嘴角，说爱红，这话不假，但大夫耍流氓，瞎好还有个借口，有些当领导的，啥说法也没有，耍流氓却不顾眉眼，想咋耍就咋耍。接着，周善保添盐加醋，讲了仇副主任的风韵事，爱红听了，嘻嘻一笑，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当领导的都是一个货色。周善保说爱红，没了谁还对你动手动脚了。爱红沉吟一会，抬头说你亲了我的嘴，也就不算外人了，有些话我也不瞒你，咱大队支书李光辉是个牲口，贼溜溜的，一见面，光瞅我眼睛，僻背处，就动手动脚。周善保惊诧里急说爱红，你吃亏了没有。爱红又嘻嘻一笑，怪怪的口气说没有，就是没有么。爱红玩世不恭的样子，周善保愈发心慌，说爱红，我不信，李光辉这个坏种，既然动了心思，就不会放过你的。猫不吃腥气才怪哩。爱红看周善保真急了，说周善保，你的心不如针尖大，我咋说你都消不了疑惑，豁出去了，我拿给你看。你瞎好是个医生，能看出来的，别人的话，是睁眼瞎子，看了也白搭。说完爱红将单裤褪至胯部，周善保瞅了，发现爱红真的没有损伤什么，方放下提到嗓门的心。周善保喃喃地说爱红，不看在李光辉曾是我伯乐的面子上，我会碎宰了这个骚猪的。周善保说，我别无选择，往后只能与李光辉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这时，周善保喉咙眼不听话了，咕咙咚咚直咽唾沫。周善保这儿一响动，爱红也跟了激荡，旋即，爱红呻呻吟吟起来，闭了眼说周医生，周医生我不行了，你来，你快来。节骨眼上，周善保的手却停止运动。赤脚医生周善保是不着急的，他有刘秀梅侍侯，不会饥渴到忍受不了的程度。周善保说爱红，你想好，头一阵阵疼哩。爱红咬一下牙，说只要疼不死，我豁出去了。罢了，果真疼，爱红攥了拳轻轻打周善保，说周善保，我会恨你一辈子的。周善保笑呵呵着，说爱红，我料你不会的，你只会恨我一阵子。这事就像吃毒品，不尝以前啥滋味都不知道，吃过一次，就忘不了，常常想要。周善保说，第二次情况就与前一次大不一样，不疼了，只是麻苏苏的，第三次以后就像蜜蜂采花。这才是真味，那个舒服劲呀，没法说。周善保说的没错，未过三天，爱红居然送货上门，病歪歪的样子，说周善保，我要，我还要。周善保你把事办不美，我放不过你。灵仓这个私娃娃，就这样被播种在了爱红的肚子。周善保图一时高兴，也不曾多想。直到爱红肚子鼓突，他才坐不住了。正好八娃他爹托人说媒，周善保顺水推舟，将爱红做了人情。当然，他另有隐情，他舍不得爱红远嫁，他还要再续前缘，更何况他要近距离瞅着照顾着灵仓长大成人。纸包不住火。爱红肚子里的硬物，无论怎样使障眼法，也瞒不过八娃。八娃很快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提了明晃晃的杀猪刀子去找周善保。周善保当时正在给别人看病，见八娃急躁躁得像只疯狗，鼻孔哼出一声响，慢条斯理地取下听诊器，接着一笔一画在处方上开药，根本不把八娃当回事儿。柔能克钢。八娃也是没本事的货，只几下，见周善保不理不睬，心中早就没谱了，扔了刀子抱头号啕。八娃边哭边说周善保，你是上级委派的赤脚医生，你要讲形象。你连个兔子都不如嘛，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周善保，凡男人都指望享受自己女人那头一遭，你把我的凭白无故抢去了，我这一辈子不是白活了么。周善保直至干完了活，方抬起头，嘲笑的口吻，说八娃，你不要想不通，这世道想不通的事多着哩，回去慢慢想去。最好想通了事。你如果打不过回肠，得了绞肠脎，还得我给你治。所以，你收了刀子，不要杀我的好。你杀我，是眨眼睛的事，你一时痛快，却得不偿失。坐牢赔命不说，往后你屋里你家门老老小小有个头疼脑热的，找谁看，谁敢看。说完，周善保看肩头补丁摞补丁的八娃仰了头瞅天，呆呆的样子，呵斥说滚，滚的远远的，不要脏了我家院子。姚八娃，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就是戴绿帽子的命，命里不该你的你就不要争劲。八娃听了，又恨又臊，脚步散乱着冲出。冤家路窄。傍晚时分，八娃被人抬着来找周善保，说是放牛割草时叫蛇咬了。周善保仍从容不迫。八娃这时大脑勉强还使得，有气无力地说周医生，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赶紧给我治病，只要我活过来了，保证以后不虚说你一句，你跟爱红想咋整就咋整去。周善保嘿嘿笑几声，说牛不喝水强按头，我不相信大腿能拧过腰子。怪话说完，周善保才打开保健箱，取出止血带，接着拿出剪子，找出蛇药，开始抢救。就这样，周善保软硬兼施，又有了本村头梢子女娃秋香，巧娥，栓花，根叶和玉珍。他弹无虚发，又有了宏学，勤珠，中林，和平跟银儿。

人肝不是灵丹妙药。无论赤脚医生周善保如何虔诚和努力，也阻遏不了死神急迫的步伐，六位干儿子商量好了似的，不到两天，先后咽了气。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的头这下完全像霜打了，丧失了精神。他傻坐在地上，不开一句口。我知道他嘴里是啥滋味。时间的花朵结出了果实，只不过终了让他品尝的是苦果，他实在难以下咽啊。

大热天，尸体腐败极快，窑里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味。指头蛋大的绿头苍蝇拼了命，往人鼻孔里扑。必须尽快掩埋死人。而仅靠我与我爷，显然力不从心。我欲去村庄找我爷干儿子的亲娘，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打算请几位精壮劳力帮忙。我爷全盘否定了我的计划，他意思将窑面子掘开，就地用土塞堵窑门得了，不必兴师动众。我说爷，雪堆埋死人，躲不过大太阳，咱这样，日鬼谁哩。我固执己见，也不跟我爷理论，扭了头去村庄。太阳依然大，速度颇沉缓，感觉时间很久了，却仍横在头顶，光线凶巴巴的，蒸得人似乎被郁在了烤箱。拐上沟口时，突然无路可循，原来被人挖了一个坑，坑下面是十几丈的深沟，那一头则是枣刺荆榛一类柴捆，堆得山一般。人急跳墙。顾不得多想，我噗哧一声跃至深坑，预备从那一头攀援而上，抓住某类附着物上去，迅速完成我的艰巨任务。事实证明我的努力是徒劳的。朝上起跳，一条腿上跨另一条腿下蹬，两腿紧贴坑面，无所不用其及，我还是败下阵来。这时无意识抬头看，山顶上人影伸伸缩缩，我才明白这坑是人有意干的。索然无味，我憋足了气，从坑的这一头爬上，返回住处。我将所见说给我爷，我爷的头立时耷拉下来，仿佛有哦打中间给了关键的一刀。后来，呜哇呜哇叫的蝉声又将我爷的头一点一点重新唤起，他咂吧了几回嘴巴，抱怨几声，说天游，还是自己动手吧。咱就在杏林挖坑，让死人脚蹬苗岭。那里地平水路开，周围山清水秀，土质饱满，是风水上讲究的上好茔地。我已找寻不出充足的反对意见，提了铁锨镢头，径去刨土。一股细风赶来，杏叶哗啦啦翻飞，熟透的杏子从茂盛的枝头纷纷淋淋跌落，像急雨一般，煞是惹人眼目。

墓穴弄妥，死人如何归位，又成问题。死人真是死人，人的灵活性早跑到爪哇国里去了，僵硬硬的，直戳戳的，像装满粮食的长条口袋一般沉重，抱头，腿不动，揽腰，脚首两处像被使了定止之法。已经耗费了巨大的力气，汗珠不知滴淌了几许，我仍奈何不得。更为恐怖的是，在一拉一动里，死者的面部表情发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先前闭着的眼鼓得铜铃一般，全然在世时跟人怄气的模样，而嘴唇也跟了开张，黑洞洞的喉咙立显了，似乎要吸一颗头颅到里面去。吓得半死，我扔了尸首，撒腿便跑。我爷周善保却一个劲在那翻眼，说天游，那么大的人了，还压不住阵脚，都是自己人，你怕啥。我看我爷撅了屁股仍然不遗余力，思索一番，又回去帮忙。还是无济于事。后来是我想出的法子。当时我灵机一动，想起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王熙凤死了之后，被人拖着去埋，这个情节极有借鉴意义。我很快找来破席和绳子，缚了，拴住死人脚腕一顿拖拉。我原以为雪地里平滑，省力，没想到，黄土地上照样好走。不到半天，僵尸安息了。

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种了别人的田，荒了自家的地，长此以往，我婆刘秀梅不答应了。尽管赤脚医生在村庄以及周围，与无冕之王差不了多少，好吃好喝好招待，临了大把大把挣钱，家里日子比神仙都舒适，但是刘秀梅却认为这无异于一场灾难。她本人享受不到自家男人的润泽了，满来也得不到父爱。赤脚医生关照干儿子尚心有余而力不足，哪能分精力呢。为了夺回男人，刘秀梅由私下交涉，谈判，到后来找上门评理，谩骂，一切处于公开化。赤脚医生周善保人丢大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由偷偷摸摸，变为明大明放明铺明盖。支书李光辉对这种骇人听闻伤风败俗的事情大为光火，准备先将赤脚医生周善保游乡批斗，接着五花大绑送公安局劳改。为此他请示公社主任，主任说这是大事，我作不了主，你去县上告。不期事情却起了逆转。周善保的师傅县革委会仇副主任果断地将李光辉图谋不轨的思想苗头掐灭在了萌芽状态。仇副主任听了眼睛流浓的李光辉一通罗嗦，鼻腔哼哼两声，说大队支书管天管地，还能管人家的球头子。仇副主任说李光辉，你怕是红眼病犯了，有本事，自己热火朝天弄去。仇副主任说，小地方人坐井观天，政治觉悟低下，思想意识卑劣，瞎毛病多，见不得人家比自己强。在外面，谁还把干女人当一回事。不笑掉牙才怪哩。仇副主任到底官大说法大，只消几句，就把周善保保护了，也把李光辉的满怀祈望浇泡汤了。垂头丧气的李光辉一进村庄，刘秀梅就有不祥的预感，她知道男人回不来了，主动要求去疙瘩庙看香火。眼不见，心不烦么。刘秀梅在庙里一呆就是二十年，终了又死在那里。刘秀梅死的惨，下身被人用猪毛、阴毛、头发等混合物灌了，后来又被用玉米芯芯和壮棒填塞，通红通红的铁棍烧炼。凶手究竟是谁，有多种说法。有人说，戴绿帽子的人知道周善保的保护伞原先的仇副主任通天有术，把事干大干阔了，到了省委办公厅当处长，越发不敢动周善保一根头发梢子，只得合伙拿刘秀梅出气。有人说刘秀梅在疙瘩庙也不干净，故意报复周善保。她招惹了几个男人，男人却争风吃醋，失宠者想不通，下了毒手。还有人说是李光辉亲自做的手脚，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刘秀梅的死，在村庄引起极大的骇惧和恐慌。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李光辉这刻凸显了他的领导才能。他以因公牺牲名义，全体动员，扯白铺黑隆重埋葬了刘秀梅。煽情味极浓的悼词，在村民心中普遍播种下了对日薄西山家境急速破败的周善保的不满情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天时，地利，人和，李光辉孤立和灭除赤脚医生周善保的战略步骤神不知鬼不觉中启动了。

我的手机响了。大山深处，信号极差，我只听清楚了几个字：钱多，人傻，速来，简略得像翻电报。这大约与我来之前商业上的事情有关。一大笔生意争取的关键时刻，我爷赤脚医生周善保火烧火燎打电话，要我无论如何回家一趟。说实话，当时我是极不情愿走掉的，许多实权人物那儿的细致工作，我还没下深法摆平，脑袋总有疏漏的感觉。我爷却不近情理地在这种微妙关口叫了我。当下这世道，难说呢，人一走茶就凉。不定我前脚刚跨出谈判场所，我参与项目招标的事就黄了呢。现在那边打来的电话朦朦胧胧，叫我如何不心急。我转出转进，在思虑脱身的妙计，但我爷像个跟屁虫，又使我犯难。我知道他有悬心的事，就说爷，爷，你把心放宽，人没死完，有我养活你呢。我爷听了，皮笑肉不笑，仰起脸说这一下亲种都死了，没啥指望了。我忙说爷，你人老了，脑子也不成了，我不是你亲孙子是啥。我爷说天游，你用不着遮遮掩掩，不好意思。我心知肚明哩。满来是个二百五，看不住家门，让狗尿了婆娘。你撒泡尿照照，你哪像周家的种。看你那鼻子，除过李光辉，谁还会有这么棱角分明的倒蒜鼻。这话使我惊诧惶恐，我突然想起赤脚医生周善保从前对我的冷漠，他几乎不拿正眼看我，哪怕我作为村子第一个大学生接到录取通知书全村人羡慕得要死的那一天，他也心如止水，面无表情，好象我这孙子与他毫不相干，他毅然背了印有红十字的保健箱上山下乡，干他雷打不动的赤脚医生事业去了。这种图象仅仅闪现了一会，我坚决从脑库剔除了。我不能深陷于无聊的纷争和泥淖，我必须面对现实。我说爷，你老昏头了，我不跟你辩驳，我要对你负责到底。我爷说天游，你费心个啥，我死后，狗吃了，狼拉去，都没啥，反正眼睛一闭，球事都不知道了。我后悔的是——，说到这儿，赤脚医生周善保喉咙一咕咚，寡言的毛病又犯了。我赶忙说爷，你后悔啥哩，是不是遗憾狐狸吃尿脬臊名在外，是不是觉得亏待了自家人良心过不去，是不是感到少长了心眼玩不转李光辉。任凭我如何问询，赤脚医生周善保均木木地站着，了无光芒的眼，只是遥望院边下黄绿辉映的杏树林，嘴巴丝纹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