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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端阳节 三江雪/文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而未悔。”“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高洁不侮的屈原,永不向落后守旧邪恶势力妥协,坚持自己的品格意志和崇高气节的屈原,且歌且吟,踟蹰在“路漫漫其修远兮”的路上,于公元前277年阴历五月五日清晨迷离于汨罗河畔,以“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的英姿,举身纵跳,淹没了“上下求索”的步伐,溅起的冲天浪花,塑造出永恒的节日和通体透明的金箔的雕像! 不知是思想的传统抑或民族感情的浓重,我对传统佳节总是充满了亲切感和刻骨眷恋,当她还蹒跚在山外青山,我就缀饰好自己的心情,像迎娶新娘似的,恭候她的莅临。但是一想到端阳节,心头雾水一般迷茫,刺骨的疼痛不怀好意地从心窝窜出来,敲打我的肋骨。我仿佛看到三闾大夫仰天太息在两千年前愚昧、野蛮、强权时代的汨罗河,看到他举身纵跳凄美的英姿,恨不得手挥板斧,把农历五月五日,把这罪恶的端阳节,把那个时代、社会、文化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端阳节,砍得血淋淋的七零八落,永远从中国传统节日中格式化。 我真的不想这愚昧、野蛮、罪恶的端阳节。 在这里我不妄谈屈原同怀王爱子令尹子兰、宠姬郑袖以及上官大夫等人的矛盾恩怨,因为自古及今早已有浩繁卷帙的评述。但是,在屈原有生之年,在他还没有投身拥抱汨罗河之前,中国还没有端阳节,恐怕是不争的事实。虽然五月五日在我国古代也是一个节日,但是,那是个不吉利的日子或曰“恶日”,“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孟尝君田文生于五月五日,他父亲叫他母亲把他赶快扔掉。只因为他是他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才把他偷偷养了起来,后来干出一番被王安石定义为鸡鸣狗盗的大事业。宋王镇恶,是因为五月五日出生,所以他祖父给他取名“镇恶”,意即把邪恶镇住,还以祥瑞,光宗耀祖。在此前,像江浙有些地方,也有五月五日迎涛神伍子胥的习俗。但是这些节日都毫无例外地被屈原所扬起汨罗河水的万丈光芒所掩盖,五月五日注定赋予屈大夫的个人色彩和文人的悲剧意蕴。 “临沅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沉流。”“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统治者、恶势力不能让他生,但总不能阻绝他选择死。从他的诗篇看出,屈原早就抱了怀沙自沉的决心,给统治者,给恶势力最后一击,定格自己的永恒雕像。 “屈原以五月五日投汨罗而死,楚人哀之,每于此日以竹筒贮米,投水祭之。”(《续齐谐记》)“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罗江,其妻每投食于水祭之。原通梦告妻,所祭食皆为蛟龙所夺。龙畏五色丝及竹。故妻以竹(叶)为粽,以五色丝缠之。”(《太平寰宇记》)“五月五日竞渡,俗为屈原投汨罗日,伤其死,故命舟楫以拯之。”(《荆楚岁时记》) 从上述资料看出,五月五日的端阳节既是屈原用生命换取的,也是专门为屈大夫设立的祭日,决非笔者的编造和妄言。 假如屈原芝兰般高洁的品格能博得大众仿效,富国强民的政治抱负能得到当局者的垂青与实施,我相信中国至今没有,永远也不会有端阳节这个概念。但是这毕竟是笔者一厢情愿的善良的假设,在那个抱残守缺远远谈不上文明的黑暗野蛮社会,有才华有远大政治抱负的仁人志士不是福气,而是痛苦、悲剧和灾难的代名词。在权贵佞臣眼里,他们除了脑袋瓜发热的突发奇想,个人意气,刚愎自用,惹事生非,横生事端,远远比不上荒山野地的一株狗尾草。在屈原纵身一跃,完成了历史性的造型之后,一切美好善良的假说都被击得粉碎,端阳节不可避免地要诞生,定格为永远耻辱的节日——也许这也算是民间对政治家三闾大夫浪漫诗人屈原最高形式的补救和凭吊吧。假如诗人的灵魂在水底有知,一代代后世人,年复一年为他包粽子、赛龙舟,毕竟换来了哪怕瞬间良知的觉醒——这永远的端阳节就是最好的见证,即使有哀莫大于心死的毅然悲壮的死亡,也足以自慰了,也算死得其所,与水同在,与节日同在,与黎民苍生同在了。 屈原的悲剧,不是个人的悲剧,而是中国文化长期积淀的结果,从屈原,到“焚书坑儒”、嵇康、李贽、谭嗣同,直下溯到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年后期还在如火如荼的上演,就是最好的诠释。这些悲剧性命运,是他们生命个体以及文化素养,哲学理念超前于社会、时代,所遭致的必然结果。如同在同一轨道上相向飞行的两颗星,发生碰撞是必然的结局。是那个历史时代错了吗?不是,是那个社会、文化以及国家机器错了吗?也不是,在那样的历史文化积淀,只能产生那样的政治和国家机器。是行走在忧思在楚国人前面的屈原错了吗,更不是。就像“天生瑜,何生亮”周瑜的仰天长叹,错就错在那样的时代与文化背景,根本就不应该诞生这位刚直不阿,品格高洁出淤泥而不染的屈大夫。两者一旦错误地选择了同一时间和地点,同时登台亮相,就像五行中的水与火,金与木,注定的相煎相克,导致矛盾的尖锐冲突,根本没有调和的余地。不是那个社会的国家机器被砸碎,重铸,翻新,就是屈原渺小的个体被强大的政治集权,国家机器吞噬,撕毁和碾碎。 谁生谁灭,胜负立判。 我为理想的浪漫主义诗人政治家屈原,超前出生与超前思想感到无限惋惜和无可奈何的感伤。试想,假如屈原一直孕育在那个名叫姊归的大山腹中,日夜奔腾温润的长江水,也许会孕育他更多的灵性吧?晚生两千年又当如何呢,会因此躲过悲剧性命运吗?我不能回答,也许答案是否定。何况我生来迂直木讷,即使多十倍于屈原旖旎浪漫的想象,也解不开这个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的假设和永不存在的谜底。但是,至少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那个黑暗瘴气十足的吃粽子骞龙舟的端阳节,定然不会存在;人们也许永远不知道竟然有用箬竹叶包糯米煮着吃的这道美餐。 对于一个稍微懂点历史,有点儿思想,良知尚未完全泯灭的炎黄子民,如果在端阳节这天喜滋滋乐陶陶的吃粽子看赛龙舟,要知道这是屈原用他生命的抗议和呐喊,换来后世人其乐融融的节日,不知咀嚼出的是什么滋味。在我心里很难溅起一星半点的快感和愉悦,而是一个有个性有思想的文化人对于上层建筑的深沉无奈和沉甸甸的疼痛。虽然我不敢对别人忘我的快乐妄加评论,发表感慨,更不能说这样的欢愉就是对历史的忘却,对于屈原的轻慢。但是这样的吃粽子喝雄黄酒,是把屈原之死,把他的价值意义推高到极至了吗?屈原的死岂不更加可悲可怜——为我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找到了理论依据,把庄严肃穆的日子赋予喜剧色彩,宛如《梁祝》中的“化蝶”,这是中华民族的最大本事和能耐。 我不想端阳节。因为我不忍心听到屈原踽踽独行在汨罗河发出一声声仰天长啸的太息,不忍心看到他沿着汨罗河走过去又踱转来的孤独的背影。他的仰天叩问,绝望和悲愤,仿佛通过一脉流水注入我的血液,直抵我情感的最弱处,要为他掬一把同病相怜的清泪。我更不忍心看到清澈的汨罗河水缓缓地漫过他的白发时,反射出的纯金的光芒。 因为对于我,这一天并不像世人那么轻松,那么轻易就能忘却的其乐融融。每到端阳节这天,屈原仿佛穿越历史隧道,向我走来,他刚直,威武和高洁从高处压下来,挤压出我灵魂和血液里更多的肮脏的水污。这时我仿佛清晰地看到,屈原在恬静的汨罗河缓步蹀躞,他看了看手中的倚天宝剑,除了叹息之外,宝剑无处挥舞;浑身散发的芝兰气息被腥臊浊流掩盖。他时而歌唱,时而叩问;时而放声朗笑,时而老泪纵横;时而屏息倾听,时而俯首凝视。当他问天问地,问过深情的汨罗河,都不能给他淤积在心中的疑团和块垒作出满意的诠释,他是那么迷惘,困惑与绝望;继而又茅塞顿开,心明眼亮,仿佛透过迷雾洞穿到山那边的霞光,透过清澈的河水凝视到晶莹剔透的水晶宫殿。他彻底解放了释然了明白了,因为他寻找到了他要归去的地方——那儿是他最高洁最完美最不受玷污的归真所,只有那儿他的灵魂才会登上最高的圣殿,放射出永恒不朽的光芒,芝兰丹桂地久天长地释放最为纯正的馨香。最后我仿佛看到,五月五日满天朝霞的辉映下,清澈的汨罗河金光闪闪,向三闾大夫舒张温柔的玉臂,在浪漫主义诗人的头颅盛开出纯金的玫瑰花瓣…… 真的,我不想这黑暗,野蛮,罪恶的端阳节。 既然我们是善于调侃和编造喜剧的民族,让我们也学学西方人,幽默和浪漫一回吧:过了“十二”就是“十四”,永远没有给“十三”设立座席。那么在我们中国的农历五月中,过了“初四”就是“初六”吧,让五月初五这天,在日历上在中国人的灵魂里,永远格式化掉,汨罗河水就不会在屈大夫头上盛开出温柔的浪花,中国人心头就驱散了端阳节带来的罪恶的阴影;屈大夫就永远行走在汨罗河岸上,永远“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永远站在了长江岸边姊归的高高山岗,把历史长河深情的瞩望。 真的,就让历史在这里绾个永不复活与再生的死结,沉入江底,那块石头就不会以一片落叶的姿态轻飘飘的浮出水面,把我们的心砸得血肉模糊,沉甸甸的生疼;在古今文化史上,也许就会少了许多不该发生的遗憾和悲剧,那该多么美好!我这幼稚善良一厢情愿的愿望能够实现吗?什么时候实现呢? 屈原啊,如果你愿意,请你受孕于一位母体的腹中,投胎转世; 屈原啊,如果你愿意,请把你沉没水底的头颅哪怕一根永不腐烂的骨殖浮出水面,我们就会把你克隆,让你复活与再生! “我的灵魂在百音交响的竖琴中,将比我的遗骸活得更长久,并且避开腐朽和灭亡!”(普希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