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午学会发起,巴斯光年兄、汉皋读易生兄提议肇以《诗经》。夫《诗经》者,是为儒学十三经(《周易》、《诗经》、《尚书》、《仪礼》、《春秋》、《论语》、《孝经》、《周礼》、《礼记》、《春秋公羊传》,《春秋穀梁传》、《尔雅》、《孟子》)之一。
“壬午学会”前期,有兄友要求于《诗经》稍作解说。想来却之不恭,弟遂罗列前人之论,实寻章摘句,略加鄙见一二,以聊成一文,亦权当抛砖引玉之用焉。
一 《诗经》之产生
犹未论及《诗经》何以产生之前,我等必欲知何以有诗?此前人早有论及,如朱子从哲理上探寻,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族而不能巳矣焉。此诗之所以作也。”(《诗经集传》)
在下以为也可概而论之:性使之然也,故有诗作。
依诗歌产生来看,原始诗歌与音乐、舞蹈原相结合。《诗经》其分类本身便是依音乐特点来分,可见《诗经》应是配乐。《史记·孔子世家》载:“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另外,《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载:“使工为之歌《周南》、《召南》……为之歌《邶》、《鄘》、《卫》……为之歌《王》……为之歌《齐》……为之歌《豳》……为之歌《秦》……为之歌《魏》……为之歌《唐》……为之歌《陈》……为之歌《小雅》……为之歌《大雅》……为之歌《颂》。”《仪礼》、《周礼》、《礼记》和《国语》里,也分别提到《诗》可以用□、管、箫等乐器演奏。。”著名学者马端临、全祖望、顾镇、黄汝成等人悉以为《诗经》原为配乐,现代学者亦多作如是说。《墨子·公孟》:“诵《诗》三百,弦《诗》三百,舞《诗》三百。” 《郑风·子衿》毛传:“古者教以诗乐,诵之,弦之、歌之、舞之。”皆是明证。
或曰:诗从何而来?上古有载。
远在尧、舜时代,便设有专门采诗之官,并沿为“采诗”制度。每年正月或八月,在民间征集人民口头流行之歌谣,然后献于乐官太师,配以乐谱,演唱于天子听。天子依此来考察风土人情,了解民间疾苦及百姓之于朝廷意见。如《礼记·王制》记载:“天子五年一巡守……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汉书·艺文志》亦称:“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兹制度一直沿续到汉和南北朝,汉代统治者采诗其目的依然是“观风俗,知薄厚”)。
《孔丛子·巡狩》篇载,古时天子命“史”(负责记录帝王言行及国事之官)“采歌谣”,以此知民风民情。具体如何采诗法,班固于《汉书·食货志》称:“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而何休解释“采诗”法则是“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是说男子五六十岁、女子五十而又无子女者,官府供给其衣食,然后让他们去民间求诗。求得诗后,由乡呈于“邑”,“邑”再上呈于“国”,“国”再呈于天子(见《春秋公羊传》宣公十五年《解诂》)。
另有“献诗说”。“献诗”说法出自《国语·周语》召公谏厉王弭谤中一段话:“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却不知所献之诗是否亦是采集而来,便不得而知矣。
《诗经》便是经周王朝统治阶级中之太师、乐工加以搜集、整理、配乐而编,并成为中国第一本诗歌总集。虽则我国古籍中收录了一些原始社会、奴隶社会产生之歌谣,诸如赵晔《吴越春秋》中所载《弹歌》、《礼记·郊特牲》中所载伊耆氏《蜡辞》、及《易》中所载歌谣之类,皆是散见于各书中。惟有《诗经》汇集从西周初年到春秋中期五百多年之诗歌三百零五篇(原三百十一篇),是以遂为中国“未之有也”之诗歌总集。
二 《诗经》之书要
《诗经》,先秦称《诗》,或《诗三百》,也有称《风》、《风雅》(因“风”、“雅”占《诗经》大部分)。此书广泛反映出当时社会生活各方面,被誉为古代社会之人生百科全书,于后世影响极为深远。
《诗经》中诗作灵活压韵,读来节奏自然。其诗多为四言,较为整齐,此当为中国诗歌发展过程中之早期形式。然又常突破四言格局,使用二字乃至至八字一句之形式,亦间有一字句及九字句。《诗经》中各种句型,可谓后代各种诗体发展之滥觞。
《诗经》分为《风》、《雅》、《颂》三部分。
《风》即《国风》,包括《周南》、《召南》、《邶风》、《鄘风》、《卫风》、《王风》、《郑风》、《齐风》、《魏风》、《唐风》、《秦风》、《陈风》、《郐风》、《曹风》、《豳风》,共十五《国风》。《毛诗·关雎序》称:“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僪,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共一百六十篇,是为地方乐歌,其反映周朝社会生产、生活、恋爱、婚姻以及民情风俗各种情况。
《雅》是西周王畿地区之正声雅乐,用于诸侯朝会。《毛诗·关雎序》称:“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大雅焉。”共一百零五篇,包括《大雅》三十一篇,《小雅》七十四篇。
《颂》是统治阶级宗庙祭祀之舞曲歌辞。《毛诗·关雎序》称:“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共四十篇,包括《周颂》三十一篇,《商颂》五篇,《鲁颂》四篇。
《诗经》一书中,最有影响者,莫过《国风》。
《国风》中以恋爱婚姻为题材之民歌数量较多,也最富情采。有热恋之喜,有相思之苦。
《卫风·木瓜》、《郑风·萚兮》,表现中古青年男女两小无猜、和谐欢乐之爱情。《郑风·狡童》、《郑风·褰裳》写热恋中女子戏谑情人,显得幽默而风趣。另如《邶风·静女》、《郑风·溱洧》、《郑风·风雨》、《王风·采葛》等,写爱情中各种表现及心理变化,皆是十分真挚动人。而《邶风·谷风》、《鄘风风·柏舟》、《卫风·氓》、《王风·中谷有蓷》、《郑风·遵大路》诸篇,则是反映妇女为人遗弃之悲惨命运,或描写她们敢于争取自由婚姻之斗争精神。其中《卫风·氓》可谓之代表作。诗中女主人公是为弃妇,诉说自己当初如何钟情于一位男子“氓”,婚后又如何勤劳贤惠,而“氓”却不久便抛弃之。诗中唱出其悔、其恨及其果绝。
正所谓“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诗经》颇多劳动人民之心声。如《魏风·伐檀》一篇写奴隶们“坎坎伐檀”,而贵族奴隶主“不狩不猎”、“不稼不穑”,可谓鲜明对照,有力讽刺。《唐风·鸨羽》篇中,“王事靡盬,不能艺黍稷。父母何食”,控诉当权者强加于劳动人民之无休止之劳役,以致人民之生产、生活蒙受深重灾难。较有名之诗是为《魏风·硕鼠》,其诗痛斥当政者不仁,犹不如鼠。
三 《诗经》之功用
1、诗言志
《尚书·舜典》称:诗言志。《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诗以言志。许慎《说文解字》云:“诗,志也,志发于言。”庄子亦云:“《诗》以道志。”《毛诗序》于“言志”作经典性解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诗经》中言草者一百零五,言木者七十五,言鸟三十九,言兽者六十七,言虫者二十九,言鱼者二十,俨然中国最早之植物、动物名单尔)。”(《论语·阳货》)在此章中,孔子全面论述《诗经》之功用。所谓“兴”,朱熹注为:“感发志意。”。意即学《诗》可以感发情志,所谓“观”,郑玄注为:“观风俗之盛衰。”所谓“群”,孔安国注为:“群居相切磋。”所谓“怨”,孔安国注为:“刺上政也。”兴、观、群、怨从不同角度阐明“诗言志”其基本思想。
2、诗与交际
春秋时代,群雄并起,诸侯之间,交往甚繁。王侯公卿之流为加强各自外交辞令,使语言含蓄婉转,又要优美动听,便借助于诗句来表达。此种风气愈演愈烈,蔚然成风。
《左传·襄公十六年》载:晋侯与诸侯宴于温,使诸大夫舞,曰:“歌诗必类!”齐高厚之诗不类。荀偃怒,且曰:“诸侯有异志矣!”使诸大夫盟高厚,高厚逃归。于是,叔孙豹、晋荀偃、宋向戌、卫宁殖、郑公孙虿、小邾之大夫盟曰:“同讨不庭。”
晋平公大宴诸侯,提出“歌诗必类”。齐国高厚赋诗“不类”,晋大夫荀偃便大怒,言其有二心,于是和各国代表盟誓欲讨伐之。由此段记载可知春秋时代,《诗经》之要。一部《左传》引诗句多达二百五十条,其中百份之九十五都出《诗经》。
无怪乎,夫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
3、《诗经》以教。
《三家诗拾遗》节录《韩诗外传》,言《国风·关雎》之旨--子夏问曰:“《关雎》何以为风始也?”子曰:“《关雎》至矣!幽幽冥冥,德之所藏;纷纷沸沸,道之所行。如神龙变化,斐斐文章。大哉!《关雎》之道也。万物之所系,群生之所悬命也。六经之策,皆归论及之,盖取之《关雎》。《关雎》之事大矣哉!天地之间,生民之属,王道之原,不外是矣。
夫子于《诗》可谓推崇备至,足当之誉《中庸》焉。是以《诗经》又为孔子教授门人之重要科目。
“温柔敦厚,诗教也。”(《礼记·经解》)孔子将《诗经》视为培养理想人格手段之一。孔学修身之重于学问,道德之重于文章,而《诗》可使人“温柔敦厚”,可见其要。
《论语·季氏》篇,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 《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 ‘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 夫子教子,亦言《诗》、《礼》。尝有后人于厅堂之上高悬“诗礼传家”之匾,以奉夫子之说,效夫子之意。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论语·阳货》) 此言不学《诗》之害也。面墙而立,不见一物,反面论述《诗经》之要。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将诗与礼与乐相提并论。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论语·子路》)主张将诗与通达政事结合之。
四 孔子“删《诗》”说
“《诗经》为古籍中最纯粹可信之书,绝不发生真伪问题”(《饮冰室书话·要籍解题及其读法·诗经》)。而孔子是否删诗,却素有争议。
“古者诗三千馀篇,及至孔子,去其重……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史记·孔子世家》)太史公言之凿凿,但难经细细推敲。
孔子“删诗”说,仅见于《史记》,历来学者不乏持疑者,自唐孔颖达而后,更是多有异议。朱子曰:“问删《诗》。曰:那曾见圣人执笔删那个,存这个!也只得就相传上去说(《朱子语类·卷八十》)。且夫,《史记·孔子世家》所载,原非必是。清有龚元介者,编《增删孔子世家》。指出《史记·孔子世家》大谬者六,大误者十六,小误者十四。其所举虽未必皆实,但于中可见,《史记·孔子世家》诚不乏疑窦矣。
今就孔子“删诗”说而论,总而言之,疑点大致有六。
其一、《左传·襄公二十九年》所载,吴公子季札在鲁观乐时,乐工所奏之乐,与今本《诗经》全同,而襄公二十九年,也便是公元前544年,那时孔子犹未满十岁;其二、删诗兹事体大,若孔子确曾为之,则孔子及其门人缘何一句不曾提及;其三、据《论语》可知孔子对“郑声”较为不满,书中曾多次表示,“郑声淫”(《论语·卫灵公》)、“恶郑声”(《论语·阳货》),然《诗经》中《郑风》却有二十一篇之多;其四、孔子在《论语》中凡提及《诗经》,常称诗三百,“《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诵《诗》三百,授之以政”(《论语·子路》);其五、先秦文献所引用诗句,大体咸于《诗经》之列,此外所谓“逸诗”,数量极少,使孔子前有三千余首诗,应不至不见踪影;其六、孔子在当时并不如何得志,又如何能掌握如此多之诗?便是删诗,又如何使人信服(此说虽不大有力,然聊为一说,于此姑备)?
显而易见,孔子“删诗”说,当不足信。然也有不以为然者,如章太炎先生在其《国学讲演录·经学略说》中称:“太史公谓古诗三千余篇,孔子删为三百篇。或谓孔子前本仅三百篇,孔子自言‘诗三百’是也。然《周礼》言九德、六诗之歌。九德者,《左传》所谓水、火、金、木、土、谷、正德、利用、厚生。九功之德皆可歌者,谓之九歌。六诗者,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今《诗》但存风、雅、颂,而无赋、比、兴。盖不歌而诵谓之赋,例如后之《离骚》,篇幅冗长,宜于诵而不宜于歌,故孔子不取耳。九德、六诗合十五种,今《诗》仅存三种,已有三百篇之多,则十五种当有一千五百篇。风、雅、颂之逸篇为春秋时人所引者已不少,可见未删之前,太史公三千篇之就为不诬也。孔子所以删九德之歌者,盖水、火、金、木、土、谷,皆咏物之作,与道性情之旨不合,故删之也。季札观周乐,不及赋、比兴,赋本不可歌,比、兴被删之故,则今不可知。墨子言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夫可弦必可歌,舞虽有节奏,恐未必可歌,诵则不歌也。由此可知,诗不仅三百,依墨子之言,亦有千二百矣。要之诗不但取其意义,又必取其音节,故可存者少耳。”(《国故论衡》亦作如是说)
拙见以为,《周礼》言九德之歌未必便是歌谣,退而言之纵是,那也不足三千余数,如其所言,以《风》、《雅》、《颂》之篇数推,充其量也无非一千五罢了,何来三千余,此其一也;六诗之说,首见于《周礼·春官·大师》:“太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次见于《毛诗序》,其将“六诗”称为“六义”,孔颖达于《毛诗正义》中解:“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耳。大小不同,而得并为六义者,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称为义。” “盖所谓‘六艺’者,风雅颂乃是乐章之腔调,如言仲吕调,大石调,越调之类;至比、兴、赋,又别:直指其名,直叙其事者,赋也;本要言其事,而需用两句钓起,因而接续去者,兴也;引物为况者,比也(《朱子语类·卷八十》)。孔、朱之说,意已甚明,赋、比、兴当非诗体耳,此其二也;据余估计,风、雅、颂之逸篇在古籍出现不超过二十篇,实不知太炎生何来“为春秋时人所引者已不少”之论,此其三也;《墨子·公孟》:“诵《诗》三百,弦《诗》三百,舞《诗》三百。”此正孔子“删诗”说之反证,意谓《诗》三百余篇,均可诵咏、用乐器演奏、歌唱、伴舞。《郑风·子衿》毛传:“古者教以诗乐,诵之,弦之、歌之、舞之。”太炎先生何以竟以为诵,弦、诗、舞各三百?此亦余所不能解者。此其四也。
由是观之,太炎先生之论殆无以立矣。
五 《诗》无达诂
《诗经》一书,据说由子夏而传曾申,曾传魏人李克,克传鲁人孟仲子,孟仲子传牟根子,牟根子传荀子,荀子传毛亨,毛亨传毛苌,世称《毛诗》。《鲁诗》也为荀子所传,荀子传《诗》于浮丘白,浮丘白传鲁人申培。《韩诗》也为荀子所传,系由燕人韩婴而得名。另又有《齐诗》。
齐、鲁、韩三家武帝时已立学官,毛诗晚出,未得立。毛氏说诗,事实多联系《左传》,训诂多同于《尔雅》,称为古文,其余三家则称今文。
东汉末年,经学大师郑玄以《毛诗》为主,兼取三家,为毛亨所撰《毛诗故训传》作笺。要知郑玄可谓当时经学界阐释权威,执牛耳者。是以《毛诗》便得到学者推崇,时人看重,至魏晋,《郑笺》如日方中。今文经鲁、齐、韩三家于是“笑渐不闻声渐悄”,先后佚亡(但并非了无痕,目前也有迹可寻。后有清代范家相存《三家诗拾遗》,陈乔枞《三家诗遗说考》,魏源作《诗古微》,再后清末民初王先谦作《诗三家义集疏》,方有脉络可寻)。唐初,唐太宗敕定《五经》,并令孔颖达等修《毛诗正义》,取毛、郑之学作疏,定名为《毛诗注疏》,而后《诗》学以《毛诗》为尊,成为正宗。
《毛诗》除经文外,其解说分三部分。一是《诗谱序》,总论全篇大旨,也称“大序”;二是每首诗前之序,是为“小序”;三是随文注解。一般以为随文注解乃荀子弟子鲁国毛亨所作,称大毛公。至于诗序作者,历来争论不休。程颐以为《大序》出自孔子,《小序》为国史旧文;郑康成《诗谱》以为大序是子夏所作,小序是子夏开头、毛公完成;《后汉书·儒林传》以为卫宏作;《隋书经籍志》以为子夏所创,毛公及卫宏又加润益;郑樵、朱子则以为村野妄人所作(诸说可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诗序》)。
而《诗经》每篇中微言大义,历来众说纷纭。
如《关雎》,毛诗以为后妃之德、美文王之诗,“爱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毛诗序》),韩诗以为刺康王之诗;《芣苢》,毛诗以为妇人乐有子而采芣苢,鲁诗以为妇人伤夫。柏舟,毛诗以为仁人不遇于君,韩诗以为妇人不得志于夫。此便是董子所谓“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春秋繁露·精华》)、刘向所谓“诗无通诂,易无通占,春秋无通辞”(《说苑·奉使》)者也。
或有言之说《诗》诸家只就上穿凿附会,如刘歆评曰:“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汉书·艺文志》)当代也有学者以为经师曲意解经,不外是为利禄。并举《汉书·儒林传》中“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浸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一段为证,得“经师在利禄的引诱之下,从事五经研究,不过挖空心思,穿凿附会,大搞繁琐哲学,以致‘一经说至百于万言’”(《儒学与二十一世纪中国》,《美诗?刺诗?淫诗?情诗?--社会转型与〈诗经〉的诠释问题》第304页[港]李家树)之论。
五代后,及至唐宋代,学者多有疑,故宋代王质《诗总闻》,欧阳修有《毛诗本义》,苏辙有《诗传》,郑樵有《诗传辨妄》,皆对《传》、《笺》进行辨析,或诘难。如朱子曰:如狡童《子矜》等篇,皆淫奔之诗,而说诗者误以为刺昭公,刺学校废耳(《朱子语类·卷八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编者言:“南宋之初,废《诗序》者三家,郑樵、朱子及质也。”(《四库全书总目·诗类·诗总闻提要》)尤其是南宋大儒朱熹《诗集传》辨之更详,甚为有力。
然,自宋以还,包括号攻《序》代表作之《诗集传》,依然无有哪本《诗经》专著可将《诗序》全盘否定之。概言之,唐以前《诗》学主要宗毛、郑,可谓训诂之学,即汉学。朱子后,主要为义理之学,即宋学。两者各宗所见,互相贬斥数百年,一如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至清代,因清代学者重“朴学”,《诗》学因而再次训诂化。
直到民国时期,五四前后,许多学者受西洋诗学影响,以西洋诗学观点来分析《诗经》若干篇,如此虽有新意,但因东西方文化多有不同,故而也难免牵强附会之嫌。
及,以胡适、钱玄同、顾颉刚为首之“疑古学派”蜂起云涌反对旧说,声称扬弃教化观点,将《诗经》从“五经”之宝座上拉下来。钱玄同致顾颉刚要求其将《诗经》好还整理一番之信中提到:“救《诗》于汉宋腐儒之手,剥下它乔装的圣贤面具,归还它原来的文学面具。”(《古史辨·论“诗”及群经辩伪书》)彼等既不满汉儒以降所谓“美”、“刺”之说,也不满宋人发对汉儒之未彻底,欲将《诗经》从汉、宋儒之手解放出来,拨开云雾以见青天--其文学面目。
余意以为,《诗经》能为孔子所看重,又尊为儒家经典,自有其成因。当时或有为利禄之故而强解《诗经》者,但我等势不能认为无有解《诗》见地超群者。也势不能只将《诗经》当作文学作品来看待,《诗经》中大多篇当有所指,深义自应有之。如《王风·采葛》:“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毛诗序》解为:“惧谗也。”盖言大臣出使在外,心忧为君旁小人离间,是以有“一日三秋”之喟叹,斯言良是。
而胡适认定《诗经》“并不是一部圣经,确实是一部古代歌谣的总集”(《古史辨·谈谈“诗经”》,前句倒也罢了,而后句则甚为谬矣。苟言之《诗经》纯粹为一部歌谣总集,试问此说何以服众?堂堂儒家五经之一,竟无一丝义理于中?几千岁下来,竟无人敢为天下先(将之划为文学,列入集部)?胡适先生此言使在下想起“疑古派”还曾认定古文经系刘歆杜撰,并斥之为“伪学”。窃谓那刘歆若真伪造古文经而蒙骗千秋万代之后如云之众学者大儒,固为千古第一奇矣。《诗经》当亦复如是。
若是片面臆测《诗经》只是文学作品而无其应有之义,诚滑天下之大稽也。
作为儒家十三经之一之《诗经》,非但是中华文化奇葩,且早已流传至日本、朝鲜、越南等国,十八世纪犹传到欧洲。时至尔今,世界上各种主要文字,皆已有《诗经》翻译本。《诗经》业已成为世界文化宝库中一份重要财富,弥足珍贵。
今日我等,克籍网络之利,共学《诗经》,幸何如之。期与诸兄友相与勉焉,是以就。
[ 草成自阅,知难免“掉书袋”之嫌,心下惴惴,敢请诸兄友郢斫之,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