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无聊的月光从窗隙里硬硬地挤了进来，床上、地上、墙上洒得到处都是，抬眼望去，星星点点，泛着蓝莹莹的光芒，如同淋了一屋的墨水，却感觉不出湿润的气息。这深秋的夜晚，除了朦胧的光线外，再没有别的可以走进视听的用以感知的物或东西。蝉儿死净了。它们可真惨。孕育了四年多的生命，就那么鸣唱了一个夏天，就完了。这就是生命。
    我苦笑。
    还有蛐蛐儿，连唱歌都不敢光明正大的，非要选个夜晚，还要躲在没人找到的地方。其实他们长得都挺漂亮，唱得也挺好，为什么不出来呢？
    这会儿也完了，死净了。
    这是夜晚，山村的夜晚。一到深秋，所有的喧嚣和热闹都沉寂下去了。只有一点光从从窗子上挤了下来，其余的都是黑夜。我本来以为夏天是个收集能量的季节，到秋天便可只管收获了。可此刻，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朦胧了，渺茫了。
    我呆坐在黑夜中。
    灯是不能开的，贫瘠的父亲希望能节省每一度电费。至于书这类的东西，到了深秋了，看与不看，父亲以为已是无关紧要的，只要别浪费钱这宝贵的东西。于是我便只有呆坐在黑夜中。
    我打开随身听，里面飘出郑智化的《星星点灯》，我听得心潮澎湃，百感交集，泪水在眼眶里打起了转。没想到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我还可以享受感动。
    “你嚎什么嚎，我还没死呢！”父亲在门外骂了一句。
    正在陶醉的我猛地一怔，我明白是郑智化那带哭腔的声音惹怒了父亲。我无力申辩，泪水夺眶而出。
    有关我们这批学生的分配问题众说纷纭。国家正在进行机构改革，我们这些中专生也被列入了改革的日程，作为精简的内容，前途未卜。政策的出台需要时间，而我们这些人每天的饭还是要吃的，并且得花自己的钱。但我们没工作，不挣钱，那就得花父母的钱。
    如果父母没钱的话呢？
    我现在就遇到了这个问题。
    我整天在街上游荡。街上的叔叔大爷们一见到我，就赶紧搭话：“小原啊，现在分配到哪儿去了呢？”
    “还没呢。”我笑着回答。
    过几天，又在街上碰上了：
    “小原，怎么还没分呢？”
    “嗯。”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再过几天。
    “还没分吗，小原？”
    “没分！”我有些厌烦了。
    最可气的是东家的二叔，见我整天游游荡荡的样子，故意打趣我：
    “小原啊，过来帮我挖窖子吧，我每天给你二十块钱。”
    我一笑，使劲扯了扯脸上的肌肉，而后转身离开了，走着走着泪流满面。

                     （3）

    一天下午，在本村小学教学的哥哥过来找我，他说：“这两天我要出趟远门，得一周多时间，，我怕把学生的课程给耽误了，你过来帮忙代几天课吧。”
    这倒是我爱干的事情。
    学校就两个老师，四个年级。哥要一走，那课就没法上了。我这个中专生，自信还能教得了这帮孩子。
    第二天上午，我找了身干净衣服，打扮得象个老师的样子，到了学校。
    这学校是我的母校，我来这儿上学的时候，这学校刚刚盖起来。校园东侧那棵最高的白杨树是我亲手栽上的，当年挖坑、填土、浇水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只是多了一份物是人非的沧桑。
    学校里还有一位姓张的老师，他是我的启蒙老师。他的严厉是出了名的。
    记得当时我上一年级时，由一个比张老师年龄大许多的老师教着，那位老师现在已经退休了。他待人和蔼，从不打骂学生。而且每次放学时，他都讲一个非常有趣的小故事。我们一个个听得如醉如痴，连晚上做梦都是故事里的情节。一年级结束后，老师跟我们说：“你们二年级就要找张老师教了。”孩子们一下子炸了，七嘴八舌的嚷嚷：“我们不找张老师！张老师凶！”
    至于张老师如何的凶法，我到后来也慢慢领教到了。他的眼睛瞪起来特别有神，训起话来有条有理，使人在似懂非懂之中，，心服口服。在他的教导之下，我的学习成绩不算太糟糕，所以对他也特别尊敬，直到后来见识了那么多高校名师，我还一直把他当作严师的典范。每每看到一些表现山村教师的影视、图片、绘画、文章，我脑海中的第一印象便是他了。一个对别人充满责任和关爱的人，应该受到尊敬和怀念。
    踏上那个讲台，我脑子中突然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我不知道有多少同龄朋友曾在山村的讲台上站过。一张黑板，几排桌椅，然后是一帮睁大眼睛的孩子。他们用一种崇拜和急切的目光注视着你，你是老师。
    一种很原始的意象在我脑子中一闪，在一个很早的年代，也是这样的教室，一个少年，身边是一群求学的孩子，讲台上或许站站着一个我这样的老师。老师问：“你为什么读书？”少年回答：“为中华之崛起。”这少年是周恩来。
    我一直感觉我们这个时代的青年很空虚，我们没有生在一个狂热的追求理想的时代，对于一些世纪伟人或者美好的理想，我们不再用一种神秘的膜拜的目光去仰望，而是将这些名字和东西点在指尖上，比比划划，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似乎他们谁也没有我们高明。这到底是怎样的迷失呢？
    我问孩子们：“你们学习是为了什么？”
    孩子们思考得很认真，回答也五花八门：
    “为了过上好日子。”
    “为了父母。”
    有一个学习成绩不错，显得很聪明的孩子回答：“为了考上大学。”
    终于没有一个孩子再说起那句“为中华之崛起”之类的字眼，或许这山村太闭塞，教育太落后，孩子们还理解不了“崛起”字眼的深刻含义了吧。我肯定了所有有答案的孩子们的回答。每一个有目标的人都值得肯定。并告诉孩子们，你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争取接受更多的教育，至于你们的理想、目标，自然会随着你们知识、视野的不断扩展而逐渐明确。
    末了，我把周恩来的故事又讲了一遍。孩子们听得很专心，听完之后也没有什么反响，似乎他们感觉只是听了一个年代很久远的故事，距离他们的生活现实还很远。
    我曾跟许多同龄人乃至长者交流理想这个话题，“为共产主义”的提法似乎空洞了些，都快沦为笑谈了。特别是象我这样，连基本的谋生手段都不具备的所谓大学生，说服别人或者自己去信仰共产主义，无异于画饼充饥了。对大多数人来说，把追求的台阶定位在脚下，立足于实际生活需求，并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