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一哭
洞箫/文
妈妈这次回襄樊之前,六叔就告诉我,说恩生这次你妈回来,你跟你妈讲,就说我请她到我家作客。隔了一天,六叔又打我电话,郑重的对我说——恩生,你六娘说,不要让孩子们为难,你妈回来时,我们请她和王老师一起来。我电话里一笑,说知道了,等我从武汉回来再安排吧。
六叔的这个电话,让我感慨了很久,一下子就想到了三十年前,有些事,真是无法忘记。那一年,爸去世了,他最后是怎样生病或是有什么想留给我们的话,我们一概不知。我在寒冬里到了那个荒僻的农场,老北风呜呜地刮着,像带了哨子。我冻的浑身打颤,眼泪鼻涕流在一起,多亏爸留下了一件他亲手织就的粗棉线背心,我穿在身上,才护住了寒冷的心口。
爸去世了,妈妈回来了,算起来,我与妈妈分离,已是整整十年!十年前还是个九岁的孩子,而今天,站在妈妈身边,已高过妈妈一头,见了妈妈,我撇了撇嘴,那个妈字没喊出来,已是满面泪水,最后娘儿俩就哭在一起了。
妈妈回来,却是再见,她决定要留在山里了,她要在山里另外安家。我当时并不知晓妈妈曾经的艰难以及她经历过的生死一线的故事(关于这个故事,我以后也许会讲到),却是本能的反对她,盼了十年,我不能让妈妈再走了。
那一段时间是怎样的矛盾,明明是朝思暮想的母亲,却因为争执,起了刀割一样的生分,而我的叔叔伯伯们,也以各种方式,试图挽留妈妈。当然,也不排除声色俱厉的呵斥。最后,叔叔伯伯们就讲到了恩断义绝的话,而我,也说了再不认她这个妈妈。
妈妈走的那天,我木然的站在一边,流泪而不哭泣。就听妈妈同我祖母说:“娘啊,作了一场您的儿媳,没伺候您老一天,反而还要让两个娃儿拖累您,娘,对不起了!”妈妈说着就跪在当地,祖母颤巍巍的说:“你去吧,到人家屋里,要尽心,好好过日子……”
妈妈走了,从那时起,我又是十年没见妈妈,直到1986年,我才带着妻儿重又回到我日夜思念的山乡。
再来说说我的六叔,1957年,我出生的那年,他和祖母一起,到了我家的山镇。六叔那年才十五岁,个头又矮,还好哭鼻子。祖母走后,六叔就跟着我爸妈,妈妈先让他去上了一年简师(简易师范),然后就到山村小学做老师。那时爸常下乡,六叔休息来家,就到学校找我妈妈,人家都当他是我妈妈的小弟弟。因为这,六叔与我妈妈有一份姐弟情。
今年妹妹的孩子结婚,我们一家在武汉会聚了,忙完婚事,妈妈、王老师(继父,我叫伯伯)、妹妹、妹夫,还有妹妹的姑子姐、姐夫,大家一起都到襄樊来了,我的新居里,一下子空前热闹。
回樊后,我与六叔通了一次电话,六叔似乎有些忐忑,他问,你妈妈怎样想的,她愿意来我家吗?我一愣,的确,我还没征求妈妈的意见,我说,好吧,我问过妈妈再与你联系。
我想到六叔的忐忑,想到这一大帮客人去六叔那里,也太闹了吧?何况妈妈和继父都是七十多了,万一有什么不愉快,又何必呢。就和妹妹说,算了,六叔那里不去了,以后妈妈单独回来时再说吧。
妈妈他们临走的前一晚,我打电话给六叔,叔不在,六娘接的电话,我说这次人多,就不去你们家了。后来,六叔电话追过来,还和妈妈通了电话,叔嫂在电话里都很热情,说了一些感谢的话。
接完电话,我和妈妈闲聊,妈妈就讲起六叔的往事,说后来要给六叔介绍山里姑娘,六叔就吓住了。妈妈笑,说六叔在山里过了三年,走的时候真舍不得呢,你爸爸送了几十里。
正说话,门铃响了,我拿起话筒一听,是六叔到楼下了。天,已经晚上十点,六叔居然从江对岸过来了!
开了门,六叔和妈妈见面了,六叔叫了一声姐,就坐到沙发上哭了,六十多岁的老人,像个孩子那样委屈的哭了,我、妹妹、箫嫂都跟着哭了。
六叔止住哭声,和妈妈拉起了家常(其间和王老师有过问候,王老师先歇息去了),六叔说,我离开山区已是四十六年,而离1976年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又过了整整三十年,姐姐,我看到你身体好,我也心安了。我妈妈说,六弟啊,一直记得你还是个小娃,在山区那几年,我们也才安家,没照顾好你。
叔嫂说一阵子,掉一阵子泪,后来六叔说,姐,今天再晚,我都要来看你,我四哥,就是那时我犹豫了一下,一错眼,就见不到了,留下我终身的憾事。六叔一句话,让妈妈和我们又都落泪了。
六叔说,姐,都过去了,现在老了,从前的恩恩怨怨也都忘了,特殊的年代造就了特殊的悲剧,不是说相逢一笑么。我妈妈说,还相逢一笑,看这个个眼睛都哭红了。
六叔走了,送他出门,六叔埋怨了我一句,恩生,你不懂我的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