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伊焱 京城的夜,黑沉沉,全无了往日的繁华与喧闹,一场秋雨正苦苦地下着,淅淅沥沥的,像离人的眼泪。雨中的江南会馆,片片黄叶在秋风中萧瑟颤栗着,拼命地想牵住树枝的手,不忍分别。檐上的雨水打在庭院石阶上,滴滴嗒嗒的,更显得一片冷清死寂。一位白衣少年,背着手,在窗前踱着步,那步履,沉重而单调。 他喃喃地呼唤着一个名字,阿奴,阿奴…… 阿奴,你能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吗?我猜,此刻的你,一定是伤心欲绝罢,可是阿奴,你知道吗?我又何尝不是肝肠寸断呢? 那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翻来覆去思忖一个问题,离开这里,还是留下来。这问题要是放在从前,根本不会成为问题,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去。可是现在,离或留,不但成了问题,而且还是一道难题。 那是因为我在这里已经有了牵挂,我心里有了阿奴你呀。 几个月前,我被仇家追杀到了苗疆,一不小心坠入了深谷,本来就身受重伤,这下又跌得不轻,我已经奄奄一息的了。我闻到了沁人心脾的馥郁花香,迷糊中感觉自己此刻正置身花丛,心想能埋骨于此,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但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一种求生的欲望完全占据了我的头脑。我不能死!我的大仇未报,我家百八十口人的冤魂,都在等我为他们报仇雪恨哪。 可是,现在我躺在这深谷之中,一动不能动,眼看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天可怜见,把阿奴送到我身边。 先是,听到一声既娇且怯的声音,你看到了浑身是血的我。我想叫,别害怕,快救救我,却无力叫出声来。 可你并没有害怕。我能感觉到你颠着脚步近前来,分开花丛,蹲在我身旁,然后,我闻到了一种别样的香味,淡淡的,不同于周围的花香,那是你用纤指在探我的鼻息。 你扶起了我,把我的手搭在肩上,用你娇小的身子背起了我,那一刻,我紧张的心弦顷刻放松,一下子不省人事了。 我知道,在我昏迷的三天三夜里,是你衣不解带,给我清洗血渍,给我敷药喂粥。我遍体鳞伤,五脏俱损,若非你像侍候亲人一样侍候我,我的残躯亦将不复存于人世,更谈不上为家人雪恨了。 醒来后,见你的第一眼,就注定你会成为我这一辈子都丢不掉舍不下的人儿。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你,让你一时腮飞红云,你不是很美丽,但你的纯,你的真,你的兰心惠质,却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你那双善睐的明眸,如蓝天,纤云不染,又如春水,波平如镜,心思稍动,就漾出圈圈涟漪。 女儿家的心思你藏不住,哥哥看穿了,爹爹也看穿了,而我,自是欣喜若狂,因为,我也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你。 那个月圆之夜,我拥着你,吸纳着你身上独有的馨香。我们在桂花树下,共看一轮明月,同诉一样心曲。那一刻,我深深地为月里的吴刚扼腕叹息,就是做了神仙又能怎样?还不是孤苦伶仃地砍着永远也砍不断的桂树?而我,身边却有一个娇柔可人的小阿奴,我就像是站在了世界的巅峰,幸福感,充满了我胸腔的每一个角落。 那一夜,我意乱情迷,那一夜,我们情话绵绵,那一夜,我对你倾诉了很多,但最重要的却只有六个字:我爱你,嫁给我! 那一夜,我,伊焱和阿奴,指明月为媒,拾落桂为香,许下爱情的诺言,相约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我说,阿奴,过几天等我伤完全好了,就跟你爹提亲。 可是,阿奴没有等到我提亲的好信,却得到了我不辞而别的坏消息。 随后的几夜,我更加难以入睡了,半梦半醒里,一边是你清纯的笑厣,一边是无数家人的亡灵,有威严的父亲,有慈祥的母亲,还有可爱的小妹妹,他们的眼神里满是责备,他们问我,为什么置家人的深仇大恨于不顾,竟深陷儿女情长之中,为什么任凭他们的冤魂在四野里游荡,如同孤魂野鬼一样?你的家仇未了,你以为,你的心会安么?你会带给阿奴幸福么? 我惊醒了,我警醒了。是的,我不能这样自私。复仇的重担正压在我一人肩上,万不能为儿女私情所累,误了复仇大计呀。况且,从今往后,我的生活,将会血雨腥风,危机密布,不异于把脑袋别在腰上,在锋利的刀刃上行走呀。我怎么能,打破阿奴恬淡宁静的日子,把甜美的阿奴拖进苦难的漩涡? 为家族报仇雪恨,是我今生的使命,虽万死而不辞,如果因此连累阿奴,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阿奴,你好似空谷幽兰,绝世而独立,我,伊焱,只不过是尘世间一浊物,苟延残喘而已,哪里有资格谈情说爱,何况是和你,阿奴? 我思之再三,于定情之事,追悔莫及,我得把儿女私情放在一边,我得真正地担起家族的使命。 我的仇人,乃是当朝重臣,权倾势大,府邸防范甚严,轻易不得近身。我决意乔装改扮,隐姓埋名,赴京城参加武科会试,希望能闯进三甲,然后建功立业,扩张实力,慢慢寻找下手的机会。 想到这些,我就去找阿奴,我要跟阿奴好好说说,虽然这不免伤她的心,但阿奴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子,我想她一定能理解我的苦衷的。 我到阿奴的房间去找,没见到她,我在院子,村落周围张望,都没有阿奴的踪影,我问阿大,阿奴到哪里去了?阿大一脸的不自在,支支吾吾的不肯说,但他的眼神逃不过我。我假装回房,看看阿大外出,就折身去了房子后面。 那里,是一处地窖,潮润湿滑,阴森冷浸,阿奴到这里来干什么? 地窖里竟然别有天地,好几个房间都关着门,我正犹豫着阿奴应该在哪间房,就听见从一张虚掩着的木门里传出几声鸡叫,我蹑手蹑脚地扒到门缝里张望,就看见里面果然是阿奴,手里正提着一只公鸡,她把鸡扔进了面前的一个大缸里。 然后,我就听到鸡的惨叫伴着扑腾声,一阵紧似一阵,让人毛骨悚然。在此之前,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哪只鸡这样嚎叫过,即便是被我家那位鲁莽的大厨宰杀时也没有。那种声音,现在回想起来,都让我浑身颤栗。 没过多久,就一点声息也没有了。我知道,那只鸡一定只剩下些森森白骨了。 我也知道,那个神秘的大缸里头,除了“蛊”,不会有其他的东西。 我再次想起我的父亲,母亲,妹妹,想起他们,我又是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他们,就是惨死于蛊毒之下。 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有一个方士来到府上,警告他要小心来自苗疆的蛊婆。我父亲根本没放在心上,认为不过是方士骗人钱财,故意骇人听闻罢了。后来,父亲收留了一个上门乞讨的老婆婆,谁知这婆婆竟是仇家派来放蛊的苗婆,就这样,伊府上下一百八十余口,一夜之间全部中蛊身亡。天幸我正云游在外,才得以幸免于难。 那方士曾说,苗疆养蛊,是将蜈蚣、蝎子、腹蛇等许多不同种类的毒物放在一个器皿里,让它们互相毒杀,最后活着的就是极毒之物,用它炮制出来的就是蛊毒,拿蛊毒去害人,就是放蛊,中了蛊毒之人,非死即残,其状惨不忍睹。 那方士还说,会放蛊的人一定要把蛊放出去,如果蛊毒放不到外人身上,也会放到亲人身上,否则,他(她)自己就会暴死。 我躲在地窖的黑暗角落里,目送着阿奴掩木门,拾阶而上,渐渐走远。我偷偷地去揭开缸盖,那缸里的活物,不是蛊又是什么? 阿奴,神仙也似的阿奴,我心爱的阿奴,竟然也是这样一个养蛊的蛊婆?难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天啦,为什么会是这样?难道,我始终逃不出宿命的安排?难道,那方士的谶语还会在我身上应验? 我没有告诉阿奴我要走,我盗走了那把凤翔剑,我曾发誓要终身戴着的情人香囊,也留下了,它们都曾见证过我和阿奴的爱的誓言,但现在,我毅然决然地抛弃了这份爱,我的家族毁于蛊,我万万不能重蹈覆辙。 我和阿奴,不管是谁跟着谁,都不会有好结果。 我悄悄地走了,我辗转来到了京城,经过父亲生前好友的暗中运作,我冒名顶替了一个短命武举,正好赶上这年的武科会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