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暗的小屋仍然寄生在黑暗中。仍然是郝香山的小屋。一排排“树”仍然忠诚地站着。

　　邬老爷子的旱烟管仍然在黑暗的小屋里火星跳动。

　　就像刑场上的布局。

　　郝香山慢慢走了进来，他的双手仍然笼在袖中。仍然站在靠窗的位置，漆黑的眼睛仍然望着黑夜。让人怀疑他这双眼睛不是天生的蝙蝠眼，而是因为他这个人本身就是蝙蝠。

　　没有一个人像他这么喜欢黑暗，耐得住如此长夜的寂寞。

　　难道他的内心埋藏着什么可怕的秘密？

　　过了很久，邬老爷子旱烟管上的火星终于熄灭了。邬老爷子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在埋怨我？”

　　郝香山沉默了会儿，淡淡道：“我为什么要埋怨你？”

　　邬老爷子道：“你现在的心情我很理解。”歇了歇，他又燃起了火星，接着说道：“这个计划中，丁敬和容方方才是最关键的棋子。但我隐瞒了你。”

　　郝香山淡淡道：“我也是你这个计划中的一颗棋子。”

　　邬老爷子并没否认。只是声音中有了些伤感，缓缓道：“我并不想隐瞒你，也并非不相信你，更不想让你们冒这个险。”他接着说道：“但如果我不这样做，这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划就会被路秋桐觉察。”

　　路秋桐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经此一役后，谁都不得不承认。因为这是事实。

　　郝香山忽然道：“你知道路秋桐会找[云南十八怪]出头？”

　　邬老爷子道：“这些人一来到神水山庄地域我就已经知道。”

　　郝香山道：“因为那些鸽子？”

　　邬老爷子道：“是的。”

　　“金大少和王跃武也是你安排的？”

　　“金大少家族一直不服我的统一管理，我正好找这个机会教训他们。王跃武的人则是必要的牺牲。”

　　郝香山道：“但王跃武根本就不是路秋桐的对手，他是在送死。”

　　邬老爷子淡淡道：“所以他必须[死]。”他很快接着说道：“但王跃武并没有死。”他又解释道：“[不死神鹰]并不是容易一碰就死的人。”

　　郝香山道：“但我亲眼看见他被布苍山一记重拳打出了大门。”

　　邬老爷子淡淡道：“那不过是演戏。他练的其实是比十三太保横练更霸道的[金甲神功]。”他又补充道：“其实王跃武的真实武功远比布苍山高明。”

　　路秋桐关心的是郝香山，而不是王跃武。何况当时的情况是还有个灰衣人在旁边构成了一种威胁，所以没有人去检验王跃武是不是真的死了。

　　郝香山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那个灰衣人才是你的杀手锏？”

　　邬老爷子道：“是的。”

　　“但他却出手救了路秋桐。”

　　“那是因为他还没有把握杀死路秋桐。”

　　无论谁看见路秋桐那把刀，都会没有把握出手一击必中。这也是事实。杀人时如果对自己没有把握，就最好不要出手。这是以杀人为职业者信奉的“真理。”

　　邬老爷子缓缓道：“当你杀不死一个人时，就最好成为这个人的朋友。”这是种奇怪的生存经验。“之所以安排他在那个地方，就是为了让他亲眼看看路秋桐这把刀。”

　　知彼知己，做到心中有数，下一次他出手时，势必才会对自己充满信心。而做了对方的“朋友”，对方一定会减低防范系数，彼消己长，才可能一击必中。这也是一个优秀的杀手需要明白的至理。

　　郝香山道：“丁敬当然不是真的喜欢容方方？”

　　邬老爷子道：“丁敬不过是我很早就布在容方方身边的棋子。”

　　“你算准了路秋桐知道丁敬是个右心人的秘密，在枫林并不会杀死他？”

　　“这不是算，是安排。在那之前，我故意让丁敬告诉容方方自己的这个秘密。”他俩“如此相爱”，当然难免会忍不住说出这秘密，正好给路秋桐利用的机会。

　　“所以你算准了丁敬和容方方会先上那辆马车，一上马车，丁敬就会要容方方的命？”人人都相信丁敬和容方方是双方真心相爱，而那时候又正是双方大战之际，路秋桐当然不会派人护送两人上车。

　　邬老爷子道：“是的。容方方必须死。”容方方必须在帮助邬老爷子完成自己的计划之后死。这无疑也是一个关键。也是邬老爷子建立神水山庄江湖威信的关键，同时彻底粉碎了木王府妄想打入神水山庄的信心。

　　“所以路秋桐趁机暗地派去偷神水的人也遭到你的伏击？”

　　邬老爷子淡淡道：“我说过，神水山庄地域是容不得任何人撒野的！”

　　“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让丁敬去杀路秋桐？他岂非更容易得手？”

　　“丁敬虽然所学除了奇门遁甲之外，还有一手[纸刀]的掌上功夫，但他还不足以对付路秋桐，我并没有把握。”“何况，丁敬牵一而发，一击不中，全盘皆输。”

　　这个理由或许还不够说明问题。丁敬呢？丁敬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因为邬老爷子还埋藏着更大的计划？

　　郝香山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份很可笑。想法更可笑。他的计划在邬老爷子的计划面前就像小孩子的游戏！他如果不是在最后时刻明白了邬老爷子的计划核心，杀了西门擎天，让路秋桐相信自己已无路可走，也许他已死在路秋桐的手中。他当然没有问如果自己也回不来，这结局邬老爷子是否会满意？

　　邬老爷子似乎也揣测到了他现在的心思。缓缓道：“我相信凭你的机智，你一定会活着回来。”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这片江山迟早要有人来继承，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衷。”

　　郝香山望着漆黑的夜空，也不知看到了什么。邬老爷子这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划，不但巧妙，同时也毒辣。这里面所包含的精深算路和经验，就算是局中者也未必能全然知晓。关键还是计划的结果。此役之后，表面看双方似乎打了个平手。甚至木王府略微占优，因为毕竟是在神水山庄的地域作战。而其真实的境况则是，神水山庄在江湖中不但建立了更大的威信，同时，也与木王府之间的较量会转入暗处。这正是邬老爷子希望的，因为邬老爷子手中不知握着多少暗棋。现在，路秋桐当然已经加深了对邬老爷子的防范，但正因如此，这计划反而变得更加精巧。邬老爷子虽然露出了自己老狐狸的真面目，但为郝香山和那灰衣人戴上了一个足以要任何人命的面具。路秋桐当然相信郝香山已经走投无路，当然相信那个灰衣人并不是想杀他的人，当然会对他们疏于防范。而这两个人却才是真正有机会有能力杀死路秋桐的人。

　　他忽然发现，木二爷之所以要路秋桐来执行计划，是不是也不过是将路秋桐当作一颗探路石，亦或布局的棋子而已？而邬老爷子之所以没有调动大量的人手对付路秋桐，是不是也是为了掩藏自己的实力？这些老狐狸之间究竟隐藏着什么惊天的计划？

　　或许还有别的复杂因素都是有利于邬老爷子的。但这已经并不重要了。因为，郝香山知道，邬老爷子的布局才刚刚开始。

　　邬老爷子果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一向不进赌场的。”

　　郝香山并没有否认。没有人相信他会进赌场，更没有人相信他会沉迷于赌博。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邬老爷子淡淡道：“所以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学会它。”

（二）

　　有个赌徒曾对另一个小偷说：赌瘾比偷瘾更大。

　　这个小偷当然不服气，道：“凭什么说赌比偷的瘾更大？”

　　这个赌徒道：“你不信，好，不信我俩打个赌！”

　　这个赌徒后来就成了神水山庄[财神赌坊]的主人。而这个小偷却永远只是个为解决温饱问题而偷的小偷。小得不能再小的那种小偷。

　　但他俩却是最好的朋友。

　　这个赌徒就叫财神，这个小偷就叫酒窝。他俩过去当然不是这名字，但大家已经将他俩的真实名字忘记了。开赌场的人当然有钱，是钱的主人，所以叫财神。那么为什么小偷却叫酒窝呢？因为他无论是偷财还是偷情，脸上总挂着一对圆圆的迷死人的酒窝。所以就叫酒窝。

　　有人天生有财，有人天生有对酒窝。本就是任何人都没法子改变的事。

　　一个是最有钱的财神，一个是最窝囊的酒窝。居然成了最好的朋友。这同样也是最没法子的事情。

　　所以，我们不妨先说说这两个人的事。

　　当然，相信一定会是非常有趣的故事。

　　（三）

　　长巷里静寂无人，灯火却通明。

　　神水山庄内虽然不允许经营妓院，但赌却是可以的。所以赌业成为一个经久不衰的行业。赌的花样太多，而嗜赌的人也不少。赌场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吞吐口，吞进去的是财，吐出来的是叹息和哀惋。

　　[财神赌坊]无疑是神水山庄资格最老，赌的规模最大的赌场。

　　红色的灯笼上巨大的“财神”两个字，不但是赌坊的招牌，而且已经成为赌坊的品牌。财神这两个字所包含的意义，早已超越了它本身的存在价值，来来去去的赌徒多多少少会被这两个字唤起某种原始的欲望。就像是渔翁的欲望。

　　人人都希望自己是渔翁，所以赌坊才有机会成为最大的渔场。这其中的道理只有进去过的人才知道。

　　财神从外面寒气微湿的冷雾中，走进了灯火辉煌的财神坊，脱下了深黄色的斗篷，露出了他那件由[西南第一剪]风三娘专门为他量身订做的手工极精致的银缎子衣裳。

　　每天这时候，都是他心情最愉快的时候，尤其是今天。

　　因为酒窝就站在他身旁，酒窝一向是他最喜欢，最令他开心的朋友。

　　酒窝已有三个月没来找他。想不到今天居然也换了身装束，一向穷愁潦倒的他，忽然腰缠白玉带，头戴紫金冠，要不是脸上那对要女人命的酒窝还在，简直活脱脱就是个王者之尊。所以财神第一眼看见他时，就像看见自己的第一个初恋情人般吃惊。

　　酒窝的心情当然也很愉快，因为他自己就是酒窝。

　　布置豪华的大厅里，充满了温暖和欢乐，酒香中混合着各种脂粉的香气，银钱敲击，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声音。世间几乎没有任何一种音乐能比得上。

　　酒窝喜欢听这种声音，就像世上大多数别的人一样，他也不乏奢侈和享受的欲望。

　　财神坊实在是个很奢侈的地方，随时都在为各式各样奢侈的人，准备着各式各样奢侈的享受。其中最奢侈的一样，当然还是赌。

　　每个人都在赌，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在他们的赌注上，可是财神和酒窝走进来的时候，大家还是不由自主要抬起头看看。

　　有些人在人丛中就好像磁铁在铁钉里，财神和酒窝无疑都是这种人。

　　没有人不认识财神，就像没有人不认识他嘴角那颗小指头般大的痣。但一定还有许多人不认识酒窝。所以酒窝听到了许多关于他的轻言细语。

　　“听说此人本来就是个很有名的花花公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武功也很不错。”

　　“听说此人一个月左右就将万贯家财挥霍一空！”

　　“所以他后来只好小偷小摸，偶尔也会做做采花盗！”

　　“其实他想要女人用手指勾一勾就来了，根本用不着半夜去采花。”

　　“听说他的酒窝一荡漾，女人的魂魄也会跟着摇晃。”

　　“听说他姐姐也是个很有名的美人。”

　　“听说他姐姐暗恋的对象就是名满天下的熊猫儿！”

　　“那他岂不成了熊大侠的小舅子？”

　　“听说他现在已经是武林三大庄中孔雀山庄的乘龙快婿！”

　　一个人眯着眼睛叹了口气：“那他现在岂非比财神更神气了？”

　　没想到酒窝居然还有这么多复杂有趣的经历。就连财神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现在好像比任何人都有名。”

　　酒窝露出又大又圆的酒窝笑道：“每个人一生难免多多少少会有点运气，我只不过是碰巧遇到一个转运的机会而已。”

　　酒窝在笑着，眼睛却盯着一个女人。

　　这女人披着件绣花的丝袍，轻飘飘的，低胸的粉红色贴兜妥当地挂在柔软而有弹性的肩胛上，露出雪白透亮的脖颈，显得人又苗条又成熟。

　　她的皮肤细致光滑如白玉，灯光下看来甚至细腻得几乎是透明的。她美丽的脸上完全没有一点脂粉，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已是任何—个女人梦想中最好的装饰。扑闪扑闪两下，相信大多数男人的魂就没了。

　　只可惜她连眼角都没去瞟一瞟酒窝，酒窝却在全心全意的盯着她。

　　财神笑了，摇着头笑：“这屋子里好看的女人至少总有八九个，你为什么偏偏盯上了她?”酒窝道：“因为她不睬我。”

　　财神笑道：“你难道想所有的女人一看见你，就扑到你怀里来任你摆布？”

　　酒窝叹了口气，道：“她至少应该看我一眼的，我至少不是个很难看的男人。”

　　财神忍不住好心提醒他：“你就算要看她，最好也离她远一点。”

　　酒窝道：“为什么？”

　　财神压低了声音，故意显得很神秘的样子：“这女人是个瓷器，一动就碎。你若想去动她，小心不但割破你的手指，还要划破你的脚！”

　　酒窝笑了。

　　他微笑着走过去，像一个非常有经验的懂得鉴赏的古玩专家一般，笔直的向这瓷器走过去。他刚不久才征服了一只形式很文雅很骄傲的孔雀，现在他只想好好检验一下这块一碰就碎的瓷器。

　　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