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郝香山选择的位置非常巧妙，不但可以完全看到对面[上娃馆]的大厅，而且还能看到容方方的房间。并且由于街道并不宽，这个位置随时可以飞渡过去，痛下杀手。

　　而他们的轻功并不弱。就算不能一击而中，也能全身而退。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郝香山无疑都考虑得很周到，比一个老江湖还周到。

　　但郝香山渐渐感到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奇怪的圈套。就在他发现路秋桐又微笑着从[上娃馆]的楼上走下来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点。现在，他知道一旦他们采取行动对付路秋桐，那么，每个人身上一定会多出至少六七个洞，甚至更多。

　　这座茶楼里的人，竟全是武林高手！两个肥肥胖胖的生意人，双手拇指食指和中指上磨起了厚厚的一层茧，显然是苦练暗器的结果。另外两个下棋的老者看似斯文一些，实则神光内敛，每一颗棋子都可能是致命的暗器。而那一对年轻夫妇表面看在喁喁低语，实则无一刻不在监视着他们的行动。那一对中年夫妇虽然看不出来路，但郝香山至少看出了两处破绽。一是那男的手中的东北大饼到现在还没有啃完，想必也是一种可怕的武器，二是那中年妇女的手一直笼在袖中，里面一定握着一件杀人的利器。最可怕的当然是背负双手站在茶楼栏杆外的那个人。他站的位置更妙，恰巧封住了郝香山与[上娃馆]之间的通路。看他一副神色慵倦的却又气定神闲的样子，郝香山敢肯定他是一位绝顶高手。

　　那几个乞丐呢，当然也是他们的人。

　　这些人郝香山一个都没见过。但他相信自己已经被完全困住，他们四个人就像暴露在别人包围之中的活靶子。

　　这其实是一种奇怪的感觉，郝香过去就靠这种感觉救过自己的命。他并不是个靠运气拼搏的人，他冷静、精细。他一直认为靠运气生存的人，就跟骡子一样愚蠢。

　　所以，他现在必须要沉住气，寻找突围的法子。他相信自己能够做到。

　　路秋桐又施施然从楼上下来。依然抱着他的大南瓜。就在他快要走到大门的时候，终于有人站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居然是那嘴上留着络腮胡子的镖头。

　　一干趟子手也突然围了过来，手中各式武器闪闪发光，将路秋桐包围起来。

　　这位镖头冷冷道：“阁下就这样走么？”

　　路秋桐微笑道：“这里是妓院，嫖完了当然要走，难道你还想留在这里？”

　　这位镖头冷冷道：“要走也要留下一样东西。”

　　路秋桐装着没听懂的样子，仍然微笑道：“哦，留下什么东西？”

　　这位镖头冷冷道：“你的命！”

　　说完，他五指箕张，一双瘦得跟鸟爪似的手忽然就划到路秋桐面前。竟然用的是正宗的淮南鹰爪门的[夺命十三式]！

　　淮南鹰爪门虽然四十年前自从[鹰王]王老爷子死于那场正邪之战后，门中弟子多有不继，但门下仍然出现过几位武功不弱的人物。这镖头当然不是镖头，正是王老爷子的师弟，人称[不死神鹰]王跃武。

　　路秋桐似乎并不想跟他拼命，未见他如何动作，人却已斜斜滑到三尺之外，正好背靠金大少的桌子。几位趟子手怒喝一声，挥刀就砍。这些人当然也不是趟子手，其中至少有三人算得上一流好手。两把刀一根狼牙棒兜头罩下，呼呼生风。

　　要命的并不是这些人的武器，而是金大少手中飞出的一根筷子！几种武器发出的声音掩盖了筷子破空的声音，何况距离这么近，无论是谁想躲过这一击似乎都不太容易。这无疑是经过计划的真正的杀手！

　　就在这时候，大厅内突然闪过了一缕淡淡的绿影，只听“夺”的一声，这根筷子竟歪斜着钉到了大门的窗子上！原来改变筷子方向的竟是一块碧绿细小的青花瓷盖！

　　路秋桐却已闪到了雅座这边。正微笑着看着王跃武。

　　一击不中，金大少脸色顿时变了，突然凌空一个翻身，跃上了楼，再跃起，眼看到了容方方的房门口，原来他想抓住容方方作人质。这一应变不但快，而且不能不说出人意料。

　　只可惜还有人比他更快，楼下雅座里忽然也有两人飞了起来，真的跟“飞”一样，一落下就恰好一前一后堵住了他的路。

　　这两人一高一低，一胖一瘦，胖的脸上长了些麻了，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瘦的太阳穴上贴着张膏药，脸色有些黑。正是街上随便就能看见的闲人。金大少脸色却又变了，勉强笑道：“原来是[云南十八怪]的布先生和余大厨，难怪敢出手帮木王府的人。”

　　两人正是[云南十八怪]中排行第十三的[大草帽]布苍山和排行第十四的[妙手厨子]余墨江。

　　布苍山冷冷道：“我们不是帮木王府，而是帮朋友。”

　　金大少拱手道：“失敬失敬……”话未说完，从袖中又飞出了十三枚要命的铁蕀藜，直打布苍山，跟着两腿连环飞起，直踢余墨江。这人原来不但是个擅长暗器的大家，而且两腿使出的竟是正宗的北派夺命谭腿。

　　布苍山似早已料到他有此一招，草帽一兜，十三枚暗器便不见了踪影。而右手横掌猛切金大少的脖子。余墨江则后退一步，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只有厨子才用的菜刀，一刀切向金大少的双腿。两人的动作简单、实在，配合也十分娴熟。金大少知道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那十三枚暗器应该打向余墨江才对，只可惜后悔已来不及了，他的身子凌空，招式已老。虽勉强躲过余墨江的菜刀，但脖子已中了布苍山重重一击，绝对是要命的一击。金大少像个败絮一般从空中跌落，落下后便一动不动。

　　丁敬在房中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赞道：“好功夫！”

　　布苍山盯着他，冷冷道：“你就是丁敬？”

　　丁敬点点头，道：“久仰二位大名，想不到在此相见。”

　　余墨江已收回了菜刀。淡淡道：“这位姑娘是谁？”

　　丁敬急忙道：“容姑娘也是我们的人。”

　　布苍山冷冷道：“你们可以先走了。”

（二）

　　阳光照进来，王跃武脸上全然没有了杀气，只有尴尬，额头居然冒出了汗珠。显见他内心充满了恐惧，但又丢不起这个面子。路秋桐望着他，脸上居然充满了同情，忽然叹了口气道：“如果我是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王跃武当然知道路秋桐说的是哪条路。他并不想死在这里。想不到布苍山冷冷道：“如果我是你，不如找一块豆腐碰死算了。”王跃武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大吼一声，冲天而起。十指箕张，用出了平生最霸道的一式[鹰击式]。他扑的不是路秋桐，而是布苍山。江湖人岂非就是这样靠一口气活着？怎么受得了这种污辱？另外三人手握兵刃突然又冲向路秋桐。剩下的两名冲向余墨江。

　　路秋桐叹了口气，突然刀光一闪再闪，冲上来的三个人还在往前冲，路秋桐却又滑了开去，三人一直撞到楼梯口才停住。然后脖子上忽然爆开了一朵血花，跟着血像箭一般喷出来。

　　大厅内的人，没有一个看见他的刀。仿佛只是淡淡的光影闪了闪。雅座内的人不禁动容。

　　而冲向余墨江的两人身手居然也不弱，一人使剑，一人用刀。舞起一片刀光剑影，一卷就到了余墨江的眼前。余墨江两袖忽然射出数十点寒星，这么近的距离两人想闪避已来不及了，数十点寒星尽悉射入前胸。两人大吼一声，扑倒在地。

　　这时候布苍山居然并未闪避，迎着王跃武的下击之势，一只手去扣王跃武的脉门，另一只手痛击王跃武的胸口。他居然无视王跃武的大力鹰爪功，要知王跃武在十指上少说也有二十年的苦功。他这双手一捏，可将四寸厚的木板抓个洞。布苍山的招式之简单，就连路秋桐都觉得有些意外。但是由于速度太快，王跃武的手指只差一点就触到布苍山的脸，胸口就已重重地挨了一拳。只听“砰”的一声，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直飞出去，一飞就飞到了大门外！这一拳的力量就算不能开山也足以裂石。

　　雅座里另外三个人不禁喝起采来。路秋桐叹了口气道：“布兄好快的身手。”

　　布苍山淡淡地道：“如果是王老爷子，这一拳却是断然不能得手的。”

　　这时丁敬和容方方才缓缓走下楼，大厅内的景象使容方方不敢再看，只得紧紧跟着丁敬。路秋桐盯着丁敬，微笑着道：“你不妨带着容姑娘先走。”丁敬道：“多谢各位。”说完，已走到大门口。他俩走得很快，外面街头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正是路秋桐为他们准备的。他俩已不想再看到更多的杀戮。他俩只希望静静地离开这里，找一块风光秀丽的山野，好好享受爱情的滋味。

　　路秋桐微笑着，却抱着他的大南瓜向雅座内的灰衣人走去。

　　就在这时候，郝香山忽然作出了一个决定，立刻动手。他反手将左手中的茶杯直打下棋的两位老者，右手却将一碗刚沏的茶壶射向肥肥胖胖的两个生意人。同时，脚一抬，将桌子掀翻，恰好作为阻挡暗器的盾牌。人却箭一般射了出去。西门擎天和曲无心也展开身形，随后跃起，空中已各自将兵刃操在手中，西门擎天的流星锤直奔那穿华衣站在栏杆外的人，而瓷神也直扑过去。他们都已看出，这人一定是这群人的领袖。擒贼先擒王。他们四人久经训练，这一配合不但神速同步，而且准确。

　　想不到穿华服的那人忽然转身，闪过了击来的流星锤，同时手一带，流星锤竟反弹回去，直打西门擎天，而他的另一只宽大的袍袖卷起了一股劲风，直逼瓷神。嘴中一声轻叱：“回去！”

　　西门擎天的轻功显然比瓷神高明许多，他居然借助这股反弹之力，入栏杆外倒纵了出去。而瓷神却没有这般幸运，他在空中的身子被一股大力所阻，慢了慢，落下时，竟连脚步都已拿不稳。那个中年男子手中的东北大饼忽然吐出一根细小的银丝，缠住了他的腿，而年轻的那位男子则拔出柄尖刀，就地一滚，毒蛇般刺出，刺入了他的腰。

　　冰冷的刀锋，就像是情人的舌尖般轻轻滑入了他的肌肉。

　　他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痛苦。

　　但是他的心已冷了。以他多年的经验，当然知道什么地方是致命的要害，这一刀实在比毒蛇还毒。

　　“死”的本身并不痛苦，痛苦的只是临死前那一段等待的时候。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事都是连一点点都不能差的，就算差一点点都不行。

　　郝香山和西门擎天以及曲无心却已飞出了栏杆外。

　　茶楼里没有人再出手。

　　瓷神只要还能够站着，他就绝不肯倒下去。性格硬朗的人，无论成败死活，是否都同样会受到别人的尊敬？

　　那高大的华衣人忽然叹息，缓缓道：“你是条硬汉，不管你是死是活，我的人都绝不会再动你。”

　　他说的话不但是实话，而且是绝对有威信的话。因为他就是[云南十八怪]的老大[沧海一笑]李牧童。只可惜瓷神已经听不到了。他竟真的站着死了。

　　就在郝香山他们落下时，蹲倨在茶楼大门的四个乞丐也动了。手中的竹杖豁豁生风，组成的竟然是江湖少见的[八卦剑阵]。曲无心长鞭挥出，去卷最远一位乞丐的腰，西门擎天流星锤攻的是最近一位的胸，而郝香山双手同时猛切另外两位乞丐的脖子。三人这一展开身手，七人顿时战成一团。

　　两招过后，郝香山暗暗叫苦，这几人的功力显然与他们旗鼓相当，如果再纠缠下去，茶楼的人一出来，势必死无葬身之地。而他之所以选择这时动手，目的是想趁这一刹那人人都疏忽之机，将丁敬和容方方拿下作为人质。他也看出，路秋桐此时并不敢分心，因为雅座内的灰衣人也很可怕。

　　这时丁敬和容方方已经快走到了马车。

　　雅座内的灰衣人仍然在仔细喝杯中的茶。他喝得很慢，生怕惊动了杯中的茶叶一般。路秋桐居然就在他对面坐下。有趣地盯着灰衣人手中的茶杯，茶杯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不过少了一个盖子。但这个灰衣人握茶杯的手却很特别。他竟然只余下三根手指。他的右手没有无名指和小指，但茶杯在他手中依然十分稳定，连一滴茶水都没溅出来。

　　路秋桐似乎越看越有趣，忽然道：“多谢。”

　　灰衣人依然仔细喝他的茶。就似没有听到一般。

　　路秋桐又笑了，道：“贵姓？”

　　灰衣人却放下茶杯站了起来，淡淡地道：“乡下人无名无姓。”说完，从腰中摸出锭银子放到桌上，居然就从路秋桐身边走了过去，很快就走出了大门。

　　布苍山和余墨江正待追出去，路秋桐却摆了摆手。他并不想杀一个“救命恩人。”刚才如果灰衣人不出手，那根筷子也要不了他的命。这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觉得这灰衣人不但神秘，而且非常聪明。在发生了刚才那些情况后，无论是谁都看得出，想从大厅内离开是不太可能的，但这灰衣人“故意”救了路秋桐一命，从而可以全身而退。这种应变的法子不但绝，而且更需要千锤百炼的经验。

　　每一个人都看到了这个匪夷所思的变化。郝香山当然也不例外。这一愣神之际，曲无心的前胸已挨了一杖，顿时口中喷出了血。显然受到了致命一击，紧跟着腰上又挨了一杖。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时路秋桐和布苍山等人已走了出来。

　　郝香山和西门擎天的心终于沉了下去，一沉到底。

　　只要路秋桐他们一出手，他俩就死定了。没想到路秋桐却摆了摆手，四个乞丐便停下厮杀翻身退后。

　　路秋桐微笑道：“你现在似乎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郝香山淡淡道：“也许不止一条路。”

　　路秋桐依然笑道：“哦，还有什么路？”

　　郝香山冷冷道：“活路。”

　　路秋桐盯着他道：“怎么走？”

　　郝香山淡淡道：“用我的手。”

　　青铜色的光一闪，已击中了一个人的喉骨，立刻发出碎裂的声音。他攻击的竟赫然是西门擎天！

　　没有人想到他会出手对付西门擎天。所以西门擎天至死都不相信。

　　路秋桐忽然叹了口气道：“做你的朋友的确很危险。”

　　郝香山冷冷道：“我从来就没有朋友。”

　　路秋桐盯着郝香山道：“你没想到结果是这样？”

　　郝香山冷冷道：“我只有一点没有想到。”

　　路秋桐微笑道：“是哪一点？”

　　郝香山冷冷道：“居然有这么多人来救你。”

　　路秋桐微笑道：“所以，你以后一定要记住一点。”他笑得很愉快，不等郝香山再问，他接着说道：“有朋友总比没有朋友好。”

　　郝香山冷冷道：“只可惜你那位朋友只会出卖你。”

　　这时丁敬和容方方已经上了马车。路秋桐笑得更愉快了，因为他的计划已完全成功。

　　路秋桐忍不住问道：“哦，谁会出卖我？”

　　郝香山却冷笑道：“是一把刀。”

　　话音刚落，马车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呼。路秋桐脸上变了颜色。布苍山和余墨江已冲了过去。

　　容方方已经死了，咽喉里赫然插着一把刀。丁敬却不见了。

　　郝香山冷冷道：“现在你应该相信我说的话了。”他接着说道：“想必你派去盗神水的几个人现在也已经是死人。”

　　路秋桐点点头，忽然道：“我低估了邬老爷子。”

　　无论谁低估了邬老爷子，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郝香山脸上忽然露出悲伤之色，缓缓道：“我应该回去了。”说完，竟兀自返身走了。他走得很慢，仿佛身上背着副棺材。

　　他似已无路可走。路秋桐瞧着他的背景，就像瞧着一个走进坟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