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前辈风采(上)

　　（一）

　　“上古时候，开天辟地的那一代哩，太阳和月亮出现那一代哩，星星和慧星出现的那一代嘢，高山和深谷出现的那一代嘢，树木和石土出现的那一代哟，流水和沟渠出现的那一代哟。父亲老布通苟出世了，母亲苏绕莱自金母出世了……”

　　勿羞的嘴里轻轻哼着这支轻巧而愉快的《纳西族进行曲》，眼睛里充满了光明，头上戴着朵小小的黄花，黄花在晨风中晃动，她穿着的浅湖色春衫也在风中飘动。长堤上绿草青青，正初露惬意。

　　别的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子，都喜欢将衣衫做得很合身，甚至比合身更精致些，尽量

　　使自己看来苗条。她却不同。她把衣服穿得宽宽的，松松的反而使得她看来更婀娜多姿。

　　许多女孩子会打扮，却没勿羞这份从内到外的放松。

　　甜美的声音令洱海的春波轻柔地起皱。她的人就像是她哼着的这支歌谣，轻松自然，令人愉快，尤其是在这晴朗松软的清晨，在这新鲜温暖的初升阳光下，无论谁看到她，心里都会觉得很舒服。

　　熊猫儿看着她的眼睛。这是双奇异的眼睛，瞳仁周围的雾刚刚散去，仿佛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仿佛春阳下明朗的湖水，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她也在看熊猫儿，脸上带着轻柔的浅笑，脚步轻盈得宛如春风。

　　秦义微笑着。躺在一张用苍山古藤编织的“瞧椅”上。旁边一张点缀着深碧色斜纹的大理石“小神仙”桌上，摆着四碟松脆的小菜，一碟小腰果，一碟红松果焖笋，一碟香干豆腐，还有一碟居然盛着纳西族人也难得一见的“琵琶猪”。酒是[百步桥]胡家老店的花雕。

　　熊猫儿浅酌了一口，微笑道：“将来如能在此隐居，倒是雅事。”

　　秦义也微笑道：“这里并不适合你。”

　　熊猫儿叹了口气道：“这里有苍山之幽绝，而无接踵之游客，有洱海之灵秀，而无嚣尘之虚名，为何不适合我？”

　　秦义望着他，沉默了半晌，缓缓道：“凡俗之事终扰人意，江湖之争历来伤耳，柳枝之态时添多情，此起彼伏，又岂能说出世就出世的。”

　　熊猫儿拊掌道：“不错，既然人间无处结庐，倒不妨扪虱推心。”

　　两人话中均有机锋，不由得相视一笑。

　　一杯入腹，秦义忽然淡淡道：“此番前来，是不是遇到什么问题？”

　　熊猫儿简单将木王府的事讲了一遍，然后说道：“此番前来我想拜访一个人。”

　　秦义道：“是不是相思剑？”

　　熊猫儿点点头，道：“陆前辈虽然已多年未过问江湖之事，但我知道他目前隐居于此，如果你出面一定可以找到他。”

　　秦义苦笑道：“但他未必肯见你。”

　　熊猫儿又懒洋洋地笑道：“这是我的事，我自有办法。”

　　秦义站起来，走到长堤上，不远处勿羞正在浣水濯足，露出一双纤巧的春足。他脸色显出了忧虑之色，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道：“你并没有问我二十年前是否做过那件轰动江湖的事。”

　　熊猫儿淡淡的道：“我不必问。”

　　他的确不需要问，因为他知道秦义一定有许多难言之隐，而他并不想让秦义伤心。他突然觉得秦义这一生活得并不轻松。

　　秦义脸上又闪过一丝痛苦之色，慢慢道：“傅星并没有错。”

　　熊猫儿淡淡道：“他没有错，你却错了。”

　　秦义豁然转身盯着他道：“我错了？……”

　　熊猫儿不等他开口，便接着说下去：“因为我知道以你的武功不可能在短短两个弹指间杀死十四名护寺武僧。何况，就算你有这么快的身手，那时想必慈航大师也已有防备，你根本不可能再有机会杀他。”慈航大师的[万法朝宗]混元真气，绝不在少林寺几大护法之下。这早已是武林公认的事实。

　　秦义脸上就像挨了一鞭子。熊猫儿却当作没看见，仍然继续说道：“傅星之所以当时没有死，是因为有人不想让他死！”

　　秦义浑身震动了一下。过了很久，他才缓缓说道：“那晚我的确是在寺中。”

　　熊猫儿道：“我知道。”

　　秦义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喃喃道：“那天我是去寺里给勿羞还愿。因我平日布施的银两一直较多，寺里负责日常接待的知客僧空云便留我吃了斋饭。后来我见天色已晚，行路不便，索兴寄宿于寺。那夜很黑，我一直就呆在慈航大师的房间里。慈航大师的谈兴很浓，我也刚巧不久前看过一些佛经，便顺便请教慈航大师……”

　　熊猫儿忽然问道：“那晚还有没有别人留宿于寺？”

　　秦义摇了摇头。脸上又露出了悲痛之色，缓缓道：“那枚玉坠也的确是我的。”

　　“玉坠？什么玉坠？”

　　秦义紧紧握住拳头，眼睛里流出愤怒之色，他终于说出来：“就是勿羞的母亲送我的那枚玉坠。”他接着说道：“慈航大师也看见了我身上挂的这枚玉坠，便向我借来看……就在这时候，外面响起了一阵惊呼声，于是我拔出剑冲出去看，外面四处溅着血，墙上地下廊柱……等我返回慈航大师房间时，发现他也已经被人杀害！”

　　这无疑是个非常可怕的故事。

　　秦义说完，他似乎感到很累，又慢慢躺在藤上。竟闭上了眼睛。

　　他的确太累了，这二十年来这枚玉坠一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熊猫儿目光闪动，却已不想再问。他相信虽然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但他已找到了这个故事的关键。

　　熊猫儿慢慢将杯中的酒喝完，站了起来，他知道还有很多的事等着他去做。他希望秦义在他回来之前已经忘记这件事。

　　他相信无论多么可怕的事，只要你愿意面对，勇于面对，就没有解困不了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人能困住的只是他自己，而解困的人也总是他自己。

　　想不到秦义又睁开了眼睛，眼睛里装满了洱海的水。水波在荡漾。他盯着远处的苍山，慢慢道：“相思剑就在[云门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