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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侬本多情(下)
(三) 小镇就像大城市的一个幌子,所以也有不少骗子。有的人骗色,有的人骗财,还有的人骗义。这都是[义不容辞]秦义秦大侠所要关心的事情。从他懂事起,他就立志要做秦叔宝。许多人说他已经做到了,甚至比秦叔宝做得更好。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这样子的,有些人居心叵测,常常喜欢陷人于不义,有些人处心积虑要别人死,别人偏偏活得好好的。正因为有他这样的人,才使公理与正义永在。 现在,他正背负双手站在庭院的花荫里。 院里的腊梅正香。树枝上挂着一串风铃,这是他为小女儿挂的,已经挂了二十年。女儿的婚礼仍在继续进行,客人们陆陆续续递来了红贴和贺礼。前面宽敞的大厅里充满了笑声。这些笑声像一道烟幕,遮住了他多年的伤痛。 他已站了很久,他在等一个人,一个他认为必须要等的人。 因为现在他准备还别人一个理。这件事是他非做不可的,无论他是不是真的愿意去做都一样。 铃声清越,又有风吹过。他凝视着这串风铃,人仿佛也被风吹动了。他不但给了她动人的线条,也给了她幸福的将来,而他的生命和灵魂却已被另一个女人悄悄地带走。 这一走就是二十年。他已不再年轻。她呢?她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虽然依然挺拔,但他眼角已布满了皱纹,每一条皱纹都蓄满了他这二十年中的忧患和不幸,只有他的眼睛却是年轻的。 也许正因为这双年轻的眼睛,所以他到现在还没有死。 他也不能死。一想到大女儿勿羞,他的内心便充满深深的悲戚。无论他是个多么激昂多么坚强的人,但他都无法面对女儿脸上轻轻掉下的一颗泪。 这是人类的幸还是不幸? 后院终于响起了脚步声,然后是轻轻的敲门声。门并没有关,只是虚掩着。看得出门外的人是个极有礼貌的人。然后门缓缓被推开。 秦义转身盯着进来的人。是两个人。走在前面的这人并不太高,手中紧抓着一块算盘,却并不像帐房先生,穿着极考究,身上罩着件青灰色的襟袍,年纪虽不甚大,一张清癯瘦削的脸上,仿佛带着三分病容,七分落寞,令人怀疑他刚刚大病初愈。另一个背负着双手,穿着件宝蓝色的长袍,质料颜色都极高雅,右腰垂下的丝绦上,佩着块成色上等的缅玉,而左腰则挂着一柄形式古雅的剑,银色的剑鞘上缀着五颗明珠,看来就像是翰林的学士。 秦义脸上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缓缓道:“你终于来了。” 脸上有病容的这人冷冷道:“你当然不希望我来。” 秦义又盯着像学士这人道:“这位想必就是段王府的总管施大先生?” 像学士这人点点头,傲然道:“老夫是来主持公理的。”施大总管喜欢做这种事,也常常做这种事,难免养成了高高在上的习惯。 秦义并没有在意施大总管这种态度,在他心里,无论别人怎么样对他,他都保持自己的作风。这一点使他赢得了更多的尊重。 二十年来,他一直呆在这个小镇,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等待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结发妻子,一个就是手抓算盘的这个人。这人叫傅星。据说他手中的如意算盘一旦用特别的手法使开,的确能够变成满天繁星。 傅星的目光刀锋般盯着秦义,突然道:“我若是你,我绝不会躲到这里来。” 秦义道:“我不是躲,是等。” 傅星道:“我若是你,我绝不会等。” 秦义道:“我不是你,所以我会等。” 傅星道:“你不该等的。” 秦义道:“我已等了很久。” 傅星道:“不管是躲还是等,这笔帐总该算一算了。” 秦义道:“不错,是该算一算了。”他长叹了一声缓缓道:“二十年了,等的滋味并不好受。” 傅星冷笑道:“我也在等,所以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任何人都能看出来,在说这番话时,他全身的真力已经开始聚集。一旦聚集在一起,他就会出手。 施大总管忽然道:“你会不会看错人?”他是问傅星。 傅星道:“绝不会。二十年前那个夜晚虽然光线不太好,当他最后杀死[云门寺]的主持慈航大师时,我还没有昏迷。” 施大总管道:“那么他为何不连你一块杀?” 傅星道:“因为他忽然听到了一阵咝咝咝的声音,所以他的剑没有继续刺入。” 施大总管道:“是什么发出来的声音?” 傅星道:“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听到这种声音后,便破窗而去。”停了一下,他从袍里取出一块姆指般大小的玉坠,缓缓道:“这就是他遗留的东西。” 施大总管盯着秦义道:“那一晚你是不是在寺里?” 秦义道:“不错。” 施大总管又问道:“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秦义盯着这块玉坠,内心好像被针刺了一下,刺得很深。过了许久,他才闭上眼睛缓缓说道:“是的。” (四) 风吹过来,铃声又响起。 傅星的手握紧。他已足足等了二十年。他已不准备再等。 为什么仇恨就像一只苍蝇,总是盯着有内伤的人? 想不到施大总管忽然道:“他为何要杀慈航大师?” 傅星冷笑道:“因为慈航大师发现了他的秘密。” 施大总管道:“什么秘密?” 傅星冷笑道:“这得问他。那一夜我只听见慈航大师对他说过一句话。” 施大总管道:“什么话?” 傅星道:“我已知道了你的秘密!” 施大总管道:“就这句话?” 傅星脸上已露出痛恨之色,一字一字道:“是的。”说完,他的手便动了。上好的算盘突然断裂,乌黑的珠子分六路只打秦义头双胸及腰和双腿。这一招无论是时间和速度还是精度都无疑拿捏得非常到位。 秦义却没动。甚至闭上了眼睛,他似乎已经不想躲避。 动的居然是施大总管!他的长剑一出鞘,便划出一道亮丽的弧线,后发先至。只听一串“当当当”的声音,这飞出去的三十六颗珠子竟全部被剑削成两半! 好快的剑!傅星脸上顿时青黄不接,呆若木鸡。就连秦义脸上也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 施大总管却盯着这些散落的珠子,慢慢将剑归鞘。然后取出一块丝巾,慢慢擦拭自己的手。他的手保养得很好,比翰林的学士保养得更好。 他淡淡地说道:“今天并不适合杀人。” 傅星瞳孔已收缩。过了很久,才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施大总管傲然道:“因为是我说的。” 这理由显然并不够好,但傅星只能听着。他无法相信这个已经发生的变故。 傅星脸上已有冷汗,手又再次握紧。他感到愤怒,一种被人耍弄的愤怒。这愤怒像一把火,点燃了他的勇气。 他盯着施大总管,缓缓道:“你答应过我的。” 施大总管淡淡道:“有时我是个很容易改变主意的人。” 傅星问道:“是什么事让你改变了主意?” 施大总管并没有回答这句话,目光一转,却盯着秦义道:“我知道你这里今天会来一位贵宾。” 秦义脸上已经恢复了镇静。淡淡道:“他不仅是我的贵宾,也是我的朋友。”他的脸上慢慢放出了光芒。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施大总管盯着他的脸,居然点了点头道:“我知道。”顿了顿,他接着说道:“所以你今天很幸运,所以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说完,他已准备转身离开。在走过傅星身侧时,他停下来,道:“如果你不满意,可以随时来段王府找我。” 傅星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眼里充满了怨恨之色。施大总管走得很慢,慢慢走出了大门。慢得你会认为他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五)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结果。包括熊猫儿。所以当熊猫儿握着勿羞的小手懒洋洋地走进大门时,秦义还在盯着地上散落的珠子发愣。 勿羞却缩回了自己的小手。脸羞得像朵初开的花儿。 熊猫儿走到秦义身边,也在盯着地上的珠子,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好快的剑。” 秦义点了点头,道:“的确很快。” 熊猫儿微笑着问道:“傅先生已经走了?” 秦义拾起一颗珠子,其实只是半颗,剑已经精确地将它从中间分离,造成它已找不到自己的另一半。 秦义凝视着它,喃喃道:“他不得不走。” 傅星的确只有走,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或许都会走。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只能作出这个选择。因为施大总管显然并不是个怕麻烦的人。 熊猫儿当然也不是个怕麻烦的人。所以他总是微笑着,并将这种笑努力传染给他的朋友。 熊猫儿拍了拍秦义的肩,忽然微笑道:“你应该感到骄傲,因为你有个不错的女儿。” 秦义又点了点头。忽然道:“但你却不该来的。” 熊猫儿微笑道:“我既不是帐房先生,也不是什么学士,为何不该来?” 他不过是个浪子,自由自在的浪子,他喜欢到哪里就会去哪里。 秦义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还是老样子。” 熊猫儿好像没听见,因为他看见了系在树枝上的金铃。金铃依然是崭新的。 熊猫儿懒洋洋的走过去,用手指轻轻拨了一下铃。铃声清脆,传得很远。他转过头微笑着道:“我本来以为你至少应该请我喝杯酒的。”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