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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侬本多情 (上)
(一) 沧海一声笑,笑得是浪子。 这笑是催浪子回头。这笑是一种暗示,暗示生命的珍贵。 每个人的生命都一样珍贵。有些人少年春衫薄,春风得意马蹄疾;有的人的生命就像是一朵迟暮的菡萏,当她自己都认为自己这一生已经不会开花时,上天却偏偏要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让她生命的花朵盛开,开得更美更香更甜。 雪融的时候,云便从远方飘来。从来没有人知道云的故乡在哪里,只知云深处要么芳草萋萋,要么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堤岸青青。有云相依,岂非正是人间希冀? 这就是勿羞喜欢洱海的原因。她现在就坐在青青的堤岸上,凝望着天空的云。 远处的苍山峭拔洁净,山风吹过来,带来了泥土的气息。 今天是她妹妹出嫁的日子,可是她却宁愿独自呆在这一片寂寥的海堤上。她是在躲,她想躲入自己内心的天空里。 一大早,她就溜了出来,从她那间永远散发着悲伤的闺房里溜到这里,然后从早上坐到现在。 轻轻的云已经不知从眼前飘过了多少,她却连姿势都没有换过。 她已经二十四岁。她的腿修长结实,足踝纤巧优美。她的胸脯山峦一般起伏,她的眸子如洱海般轻柔有雾。她的笑声清脆,她的秀发如云。 但她有固疾。一个女孩子不应该出现的固疾:麻疯。 想到妹妹勿铃银铃般的笑声,勿羞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她俩岂非正好是一对幸福和悲伤的姐妹花? 一切幸福给了妹妹,一切悲伤给了姐姐。 她已经开始学会了容忍。就像这洱海容忍秋后的落叶。 除了她自己,她在这世界上只有小凳子一个朋友。小凳子只是一个小乞丐,一个只有十四岁的人人讨厌的小乞丐,就住在[云门寺]后面的茅草棚里。白天出来“逛街”,晚上躲在四处漏风的窝棚里瑟瑟发抖。 勿羞曾问过小凳子:“为什么不找间破庙呢?” 小凳子说:“庙里的菩萨会嫌我脏。” 勿羞又问:“为什么你不洗澡呢?” 小凳子说:“因为我身上有病。”他把破烂的上衣脱下来后给她看,小凳子的前胸后背长满了铜钱大的乌斑。 勿羞的眼泪又掉下来了。她说:“以后白天你就别再逛街了,姐姐这里有好吃的。” 就仿佛她俩是瘟神般的,没有人敢靠近。 两人都有病,会不会交叉感染? 小凳子说:“不会。因为姐姐的病一定会好的。”他说这话时,像一朵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云。 但勿羞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她一个人的时候,如果心烦意乱就会看书,她的记性很好。家里的书很多,大部分都是武学上的书。只有父亲偶尔会问问她,问她看了些什么书。有时还会问得很仔细。 她没有母亲。父亲知道她的病。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但并没有勉强她做别的事。 勿羞相信父亲比她更痛苦。所以她就更痛苦。 附近的小镇上放起了鞭炮,声音很大。勿羞的眼眶湿了。 她现在觉得天地间的声音都在嘲笑她。长堤上已经没有人,暮意阑姗。 勿羞还是一动不动,她想让眼睛先舒坦一下,然后再让心里舒坦一些。 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处理方式。 天空里的云渐渐消散了,向晚的风吹来潮湿的味道。 就在她觉得连天空都在嘲笑自己时,江面上起了雾。雾越来越浓,漫过了长堤,雾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影子,然后她就看见有个人施施然的从长堤上走过来。 (二) 晚风轻吹,勿羞现在才感觉到有丝寒意。 这人却一直走过来,他走得并不算快,但很有节奏,似乎正在欣赏这快要消失的景致。 这人手中拈着一朵凋落的小花。他似乎想将花找一地方插上的样子。 这时候他才看见了勿羞。 他对勿羞微笑了一下。他的笑很灿烂,眼中碧波荡漾,好像波光里正有个人在懒洋洋的泛舟。勿羞对自己的这个发现心跳了一下。 跳得很突然。勿羞不由得站起来,她想为他让道。 他却忽然停下来,对她说道:“如果姑娘手中有朵花,你会将它放在哪里?”他用嘴呶了呶手中的花。眼睛也跟着扫了过去。 他的声音很温暖。勿羞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心里一阵慌乱,一时语急道:“我…不知道。” 他又笑了。 勿羞却不敢再抬头。她怕他的那双眼睛。 勿羞听见他喃喃道:“现在是我手中有朵花,我应该放在哪里?”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笑道:“找到了,找到了。” 然后勿羞就感觉到自己的左侧的秀发中多了样东西。于是她抬起头。 她又看见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充满了笑意,他笑得很愉快。 他对勿羞说:“这朵花应该归你。” 勿羞感觉到自己的心又跳了一下。 他好像对自己的处理方式很满意,所以勿羞又听到他说道:“你能不能陪我喝杯酒?” 勿羞长这么大还从来没陪哪个男人喝过酒,包括她的父亲。 勿羞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为什么要我陪你?” 他微笑道:“因为我忘记带银子。” 这个回答根本不在勿羞的预料之中。所以勿羞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复。想不到他又接着说了一句更离谱的话,他说:“我知道你是[义不容辞]秦大侠的大小姐。” 勿羞愣住。 她知道自己有个了不起的父亲,她还知道这小镇上没有一个人不尊敬自己的父亲。但她偏偏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会一眼就看出来。 这人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微笑着对她说道:“因为我跟你父亲是朋友。” 勿羞的父亲既然人称[义不容辞],自然喜欢帮助朋友,当然也会有许多朋友。 勿羞还记得经常有朋友找父亲救急,父亲从来不会拒绝。来来去去时间久了,勿羞也记住了许多人的名字。 父亲常常对她说:“一个人的品性好不好,至少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第一是看他有没有百折不挠的生活韧性,第二是看他能不能做到仗义疏财,第三是看他做人是否抱有宽松的胸怀和对朋友的诚意。” 勿羞记得很清楚。父亲说得许多大有深意的话她都记得很清楚。 但她看不出这人是什么样的人,她只是觉得他的笑很特别。勿羞也从来没有在家里看见过这个人。 所以勿羞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却微笑着道:“如果我告诉你,你会不会请我喝酒?” 勿羞一向没有带银子的习惯。所以她很诚实地说:“我也没带银子。” 这人仍然微笑着道:“如果不需要银子的酒呢?” 勿羞虽然从来没有进过酒馆,但知道只要进去就需要银子。 所以她又忍不住问道:“是什么酒不要银子?” 这人很神秘地对她说道:“喜酒。” 喜酒当然不需要银子,但需要贴子。大红的贴子。 勿羞总算反应过来了,原来这人是来参加妹妹婚礼的。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反而一阵惆怅,刚刚散去的悲伤又开始聚集起来。 幸好这人又问道:“还没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秦勿羞。”勿羞顺口就说了出来。说完脸有些红。 “勿羞,很好听的名字。”这人盯着她,又笑道:“请问勿羞姑娘,现在能不能带我去喝酒了?” 勿羞脸更红了,鼓起勇气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人望着她,微笑着道:“我姓熊,我叫熊猫儿。”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