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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前辈风采(下)
(二) 多情云识我,我在白云间。 云像轻烟般飘缈,雾像轻烟般惆怅,群山却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亦真亦幻。 只有这清澈的水,才是真实的,因为熊猫儿就在云深处。 他沿着流水往上走,现在已走到了尽头。 一道飞泻的奔泉,如玉龙般从山顶上倾诉下来,溅起了满天珠玉。 这正是苍天的大手笔,否则还有谁能画得出这一幅奇瑰的山水画? 故老相传,丁巴什罗祖神乘大鹏步入魔域后,布下了“请君入瓮”和“美男计”,就在这流水尽头处,以甜言蜜语诱惑女魔入此洞天福地,善于应变的丁巴什罗用自己的智慧最终消灭了女魔。从此人间终于以此为界,有了与神界相通的福地。人们只知道,这洞府内时有大鹏出入,带给人间祥和与安宁。只要人间有何灾难,入山祈福,便会消弥唳气。后来这里据说隐居着武林中最神秘的一家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 现在,这已是流水的尽头,传说中那神秘的洞天在哪里?云门寺是不是就在这洞天里? 熊猫儿仍然没有看见云门寺在哪里。 难道这一道飞泉,就是苍天特意在他们洞门前悬挂起的珠帘? 熊猫儿定了定神,仔细观察这道水瀑。他发现这道水瀑每隔一杯酒的时间,便会从左往右挪移,这时,水瀑左侧就会露出一条细小的缝。 熊猫儿为自己这个发现而感到兴奋,但他并没有立刻飞身而入。就算这道飞泉后就是神仙洞府,他也不会就这样闯进去。 他要去的是云门寺。寺在高山云深处,并不在神仙洞府中。 熊猫儿整了整衣冠,在飞泉下的大石上坐下来。 坐入了空暝。 他嘴里慢慢念出了一句佛咒:“诸世诸神诸鹏开我极乐世界法门。” 念了三遍。山,绿色的山,忽然在黄昏时看来,就仿佛变成了一种奇幻瑰丽的深紫色。云雾飘散。慢慢的山坡上开满了木槿和蔷薇。两个梳着马樱花般大辫子的小姑娘,伸出纤纤小手在山坡上摘花,嘴里还在轻轻的哼着山歌。 “月牙儿快快上树梢呀,太阳懒洋洋伸个腰嗬。小伙儿快快跑到山岗呀,姑娘们喜洋洋摘着花嗬。歌声驱走了鸟儿呀,鸟儿衔来了开山的钥匙……” 歌声柔美动听,驱散了云雾。不远处的山巅之上,赫然耸立着一座金光闪烁的大庙。两个小姑娘的歌声不但比暮风更轻柔,她们的人也比花更美。 熊猫儿走上山坡的时候,她们的歌声忽然停顿,—起瞪大了眼睛,盯着熊猫儿。幸好熊猫儿时常都在被女人盯着看的,所以他的脸并没有红,反而笑了。 坡后有座桥,桥下有荷塘。 熊猫儿施施然走过小桥。 小桥在荷塘上,荷塘旁有座[洗心亭]。 他走到亭前时,发现身后居然有人跟过来。脚步很轻,不懂得轻功的人脚步声总不会这么轻。 熊猫儿忽然回过头就看到了她。 她穿着件鹅黄色的春衫,袖子窄窄的,式样很新,上面都镶着淡蓝色的花,配着修长可 及地的宝蓝色百褶裙。 熊猫儿对她第一眼印象是:“这女孩子非常适合这套衣服,颜色拱配合理。” 她袅袅婷婷的站在离亭两丈的荷塘旁,塘前有棵古柳,有一圈田畦。她低着头,轻轻咬着嘴唇,一双纤纤玉手正在慢慢拢着鬓边被春风吹乱了的头发。头发上系着根紫罗兰色为主的彩色丝巾。 熊猫儿对她的第二个印象是:“这女孩子的牙齿和手都很好看。” 她脸上带着春红,色如朝霞,一双黑白分明的翦水双瞳,正在偷偷的瞟着熊猫儿。 熊猫儿极快地对她作出了第三个印象:“这女孩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好看。” 熊猫儿仔细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脸慢慢变成晚霞。 能在此时此地,梦幻般仔细欣赏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孩子,实在是种很大的享受。熊猫儿岂会错过。 熊猫儿对她微微一笑,如春风拂兰,轻手轻脚。那女孩子的脸更红了,突然一笑,嫣然道:“我叫云裳。” 名字很美,人更美。轻风嫣然,笑更嫣然。熊猫儿竟似瞧得痴了。 云裳笑意中似又多了层云雾,看着他,道:“你一定是来找我爹的。” 熊猫儿道:“你爹?” 云裳道:“这几年找我爹的人越来越多,难道你不是?” 熊猫儿道:“你爹叫什么名字?” 云裳抬起了头,眸子里充满了骄傲,道:“我爹叫陆西山。” (三) 暮色渐深。有人的地方暮色更深。 寺里还没有燃灯。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晕正照在寺门上,照得大门上的铜扣也仿佛闪闪的发出了光。晚风中带着种从远山传来的木叶芬芳,令人心怀舒畅。 云裳走得很慢。熊猫儿也走得很慢。两人的脚步都很轻,轻得不忍破坏这山顶的宁静。 云裳忽然道:“你是能见到我爹的第一个人。” 熊猫儿问道:“哦,为什么是这样?” 云裳缓缓道:“我爹自从离开丽郡的[五凤楼]之后,便打算归隐此处,不再涉足江湖是非,也不想受到任何打扰。” 熊猫儿道:“那么你为何要带我去见他?” 云裳道:“因为你不是个俗人。” 熊猫儿浪迹江湖,听到过无数人对他的评价,但从来没有听过哪个女人这样评价他。 熊猫儿忍不住问道:“你看得出?” 云裳嫣然道:“我不但看得出,而且你一到此山,就有人告诉了我。”熊猫儿马上想到坡上那两位摘花的小姑娘。她们一定是看见了他施展[通天神功]。否则他又怎能在雾锁的云山准确地找到通向云门寺的最佳路径? 云裳接着道:“我爹说云门共有三十六条路径,只有这一条才是真正不俗的。” 女儿不俗,父亲更是高人。熊猫儿叹了口气,道:“你爹才是真正的隐世高人。” 他说得是真话。一个只有真正能做到放下名声的人,才能在更阔大更自由的世界中拥有完整的人格与品性。 (四) “天地本无锁,云门不多心。” 门上无匾却有字。碧绿的字。 一溜疏篱,几树桃花。 熊猫儿想到了陶潜。陶潜是不是也是一个喜欢相思的人? 庭院寂寂,不见人声。不俗的地方,也是寂寞的地方。寂寞的人本就是习惯沉静的人。 一棵梅树,一张几,一杯酒,一位老人正坐在一片莽莽苍苍的世界里。 从后面望过去,不知道他是在眺望还是在熟睡。他的头上已有白发,看起来他虽然并不太老,可是他的生命却已到了黄昏,就正如这微醺的黄昏般平和宁静。他的衣服洗得更白,浑身上下似乎没有一丝一毫人间烟火气。却又令你内心升起一种很原始的愿意亲近他的渴望。 这世上似乎已不再有什么令他动心的事。难道这就是昔年剑气纵横十九州,以一柄[相思剑]无敌于天下的第一剑客? 腊梅已绽,晚风和畅。正是啜饮一山暮色的时候。在他身侧不远的置酒的小柜旁,有一张小小的条幅,写得是风情酥软的瘦金体: “雪融花发,人随花卧,生当暖暖醉也。” 字有醉意,人却未醉。 熊猫儿和云裳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似乎也融入到了这种苍茫的暮色之中。此时此刻,这种意境,岂非就正是相思的意境,站在他身旁的人,岂非也正是意境中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陆西山才缓缓道:“只有这暮色才是真正的老人。” 他没有作任何解释,他的声音里有一些你能理解的感触,却绝不是感伤。他说得很慢。对他说来,生命虽然已很短促,可是他并不焦躁,也不着急。 “抱琴萧别鹤,相思陆西山。” 自昔年践约之后,再也没有相聚。有人说[断肠琴]萧别鹤已乘船远赴仙山,位列西天新的八仙之一,也有人说在云缅边境看见过断肠琴,如佛祖达摩一般在一神秘洞府中面壁。有人说[相思剑]陆西山与[奉天大侠]的女儿司马飘飘结为连理,做了一对神仙夫妻。 难道陆云裳就是他和司马飘飘的女儿? 山寂,人寂,庭院寂。遍地是黄花。昔日的两位绝代人物,是否已成为昨日黄花? 陆西山凝望着这些黄花,淡淡的道:“我不过是个平凡的人,自从裳儿的母亲去世之后,我就成了自已的主人。”他的声音依然很慢很温和,仿佛是在说一件生命中最平凡的事。没有感伤,只有感触。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命运,只要诚心诚意活着,你就能做一个平凡的人。” 平凡的人,说不平凡的故事,有谁分得清平凡与不平凡? 熊猫儿只有听着,这老人说得每一句话,似乎都包含着至深至奥的真理。却又的确是那么平凡。 陆西山慢慢转过头,望着他,道:“我知道你是个诚实的人,你也知道自己为何而来。”熊猫儿当然知道自己为何而来。他是想找出当年云门寺血案的真凶,还江湖人一个公理,为秦义洗清二十年的冤屈。 熊猫儿怀疑过公孙谢,[藏剑山庄]的主人本就是当代最负盛名的剑客。当然也怀疑过这柄相思剑,因为他“作案”的条件比任何人都要优越一些。虽然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他想不出还有谁的剑有那么快。直到看到施大总管的剑,他才相信这世上还有另一柄快剑。甚至比公孙谢的还要快。 而这柄相思剑呢?剑在哪里?又有多快?熊猫儿真的想看到。 陆西山慢慢地弯下腰,用一只依然修长的手,扶住他身旁的几,用另外一只手,拾起了一段花枝,也不知是桃花?是山茶?还是杜鹃? 花已落,人未老。可是花枝到了这个老人手里,一切都忽然变了。 变得博大,浑厚;变得纯净,自然。他仔细地看着这段花枝。熊猫儿却在看着他。 然后他又弯腰慢慢将这段花枝轻轻插到泥土里。对他来说,似乎只不过是把一个老人的一种感触传达给大地。 熊猫儿眼里却露出了仰慕与崇敬,同时还有一丝羞愧。 因为他忽然发现,这种传达是一种无法描述的生与死的交融,是一种天与地坦然相对的自然,是一种人界万物的机缘契合,是一种令神界与魔界都黯淡的相思。这已经不是一种剑法,而是一种伟大的情感。 难道这就是比“无剑”的境界更高的境界? 陆西山凝望着他,缓缓道:“你已明白了?” 熊猫儿点点头,道:“我错怪了你。” 陆西山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熊猫儿感觉到了通透肺腑的温暖,他的内心忽然起了潋滟的波纹,是一个久违了温暖的浪子突然找到家后的那种波纹。 陆西山微笑着,缓缓道:“世上没有完美的故事,只有平凡的人。” 耐人寻味的话已随风飘去。 暮色更深了,暗香浮动。 花枝已入土,而春色已深入人心。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