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声里忆师恩

自从毕业时扛了行李走出教育学院的大门，不见王汝海先生，已经整整四年了，不知道他现在的身体怎么样。

我们这一届学生是王先生的关门弟子。送我们毕了业，先生就退了休，其实那时他已经过了退休年龄。听说他仍然经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东西。老有所乐，老有所为，这应该是挺不错的事。而我知道，先生比先前更加寂寞了。

先生教我们时，他的一边脸已经歪了。听上届的同学说，他不久前晕倒在学院里，大概是中风，出了医院，一边的嘴和脸就歪了。

先生给我们上第一堂课时，重述了藤野先生给鲁迅上第一堂课的情景。他瘦削而高的身躯向后微仰，模仿着藤野先生的话：“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他的嘴朝一边不住地歪斜着，整个一边的脸部肌肉随着口唇的歪斜一紧一松地痉挛，眼睛也随之一挤一睁，唾沫将两边的唇角浸湿。大家不由哄堂大笑。然而先生很镇定，他不时地伸出舌头舔去嘴唇上沾着的唾沫，又迅速地把舌头蜷缩回嘴里。他说不知道应该怎样给我们的课堂开头，但是不管怎样，总得开头。然后他就开始了讲课。我并没有笑，我关注着这位老先生究竟能给我们带来些什么。

先生讲我们的写作课。先生并不是一位才气横溢、满腹经纶、一语惊四座的人，相反，他的不太生动的讲课使人觉得他很平常；而且，当他嘴歪眼斜的表情也渐渐地在我们眼中习以为常时，先生的课就显得更加平淡无奇了。然而先生带给我的，却是我一生也无法释怀的感动。

当时班里来脱产进修的同学，多半是年已老大的民办教师，他们较多忙于教学、种田和打理一家人的生活，大概也就无暇读书了。先生对于大家的知识根底和学习态度，恐怕是有些失望的。爱之深，则恨之切，先生想要同学们多学点知识的心情格外的急迫，所以他一开始就摆出一种恨不能倾其所有的架式，讲课照本宣科，务求全面而详尽。从一上课，先生就滔滔不绝，直讲到下课。先生感觉意犹未尽时，即使下课铃已响，却也不碍他再说上几句才罢休。然而多半的同学并不理解他的苦心，他们不喜欢先生的絮絮叨叨的讲解。虽然曾经有同学向他建议，认为他年纪大了，不如少讲几句。但他的讲兴，似乎并未有丝毫的衰减。我们仍旧一堂堂地听着他滔滔不绝地絮叨，看着他嘴歪眼斜地喋喋不休。唾沫时时挂在他的嘴角，或是唇上，他仍时时吐出舌头将嘴角唇边的唾沫卷去。我们总是担心他不停地打扫着口唇的舌头，会比他拿黑板擦的手还要劳累。不少人在底下看闲书，我有时也不免看点别的书。先生大概也是知道学生们这些“地下活动”的，但他似乎并不挂在心上，而是依旧坚持他的讲课，大有一种“不信东风唤不回”的气概。

先生对学生的考卷，像对待他的讲课那样认真。这一来，那些不听讲的同学的烦恼可就来了。先生给写作试卷判分儿，绝无通融的余地，不及格者想要“曲线救国”——行贿过关，机关算尽也是枉然。一些同学忍无可忍，不由“怨声载道”，甚至有人私下里模仿先生讲课时的神态来发泄不满。

先生的讲课勤勤恳恳，他的写作也是一样的勤奋。据说先生早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他的诗作在五六十年代，也曾经红过一时。而到了后来，由于他对铺天盖地流行着的朦胧诗的晦涩难解耿耿于怀，就很少写诗了。一位已经60岁开外了的老人，却笔耕不辍，几乎每周都有文章问世，是很令我们这些年纪轻轻的弟子们汗颜的。先生写作的产量很高，他经常在课堂上拿着不同的报刊，向我们宣读发表在上面的他的散文。我一直认为，先生朗读自己的作品，是他的课堂中最精彩的部分——那是他对满腔怫郁之气的一种宣泄。先生朗读自己的作品时是声情并茂的。至今仍记得他一手拿着报纸，一手伸展开，在讲台上踱着步子，深情地大声朗读他的《独自赏月月更美》，他的中秋节竟是一个人度过的。

先生是一位十分孤独的人。他虽然有家庭，却好像并不怎么回家。他好像一直都住在学院里。一个炎热的暑天，我去过他的住所，那也是他的办公室。一个书架、一张写字台、一张床塞满了他的房间。散乱堆砌的书、文稿，一架嗡嗡转动着的小台扇，挂在墙壁上的厚棉袄，张贴了多年的破旧的电影明星挂历……是我对他的房间的鲜明的印象。先生就在那里进行写作。先生不想在房间时，就出去在校园里走走。如果哪位老师或同学给先生打一声招呼，他就会凑近人家，打开话匣子，对他看不惯的事喋喋不休地发牢骚，直到人家提出告辞为止。我知道，先生有好多需要倾诉的东西，但却很少有人去关注他。

先生有时候也在学院周末的舞会上跳跳交谊舞，但常常是他一个人独自在那里舞。他的舞姿非常优美。先生右臂半抱在胸前，作拥抱舞伴状，左臂伸展开来，仿佛若白鹤亮单翅。他清瘦而仍不失硬朗的身躯在舞场中随着音乐娴熟地挪移着，好像是一只孤独的仙鹤在翩翩起舞。

我大概是先生付出心力最多的一名弟子了。先生曾在一堂课上介绍过一篇一位老教师写的散文，文章是一个关于期待可以产生奇迹的故事：本来十分平凡的一名学生，在老师满含期望的鼓励下，终于通过努力，成了一个十分杰出的人。大概是因为先生见我常常做出一种酷爱读书的架式吧，后来先生对我所做的一切，都仿佛是为了使那个故事的美好结局能在我身上重现。

先生虽然也给过我批评，但更多的还是表扬和鼓励。我写下先生布置的第一篇习作，先生就在后面的批语里写下了“才如湖海”之类令人赧颜的话。我的习作，先生几乎每篇都要作为范文来宣读。一次作文课，先生拿了一个长筒女袜的包装纸放在讲台上，让大家看上面的画，说是让大家据此而作文，各抒己见。那是大家感觉最有趣的一次作文吧。现在看来，那恐怕可以算作是“新概念作文”之滥觞了。那是怎样一幅包装画呀！一位妖娆的女性，穿着超短裙，用眼神牵引着你，面带微笑，展示着她那一双穿了长统袜的修长的美腿。有同学在难为情地窃笑，我则勇敢地把那幅画细细地欣赏了好几遍。我旁举了一些艺术作品中的实例，从文艺创作应突出主体的角度，对那幅画所蕴含的美感和启示大胆地阐释了一番。不料，我的作文竟换来了先生一番慷慨激昂的评论。先生挥动着双臂，用少有的激动在课堂上说道：“这次作文的最大成功，就是引出了＊＊＊的这篇文章，他果然没让我失望。”我在底下出了一身虚汗，感觉实在是无地自容。我暗暗地埋怨先生实在是太过火了，难道全班其他同学的作文都白写了吗？我在课下指出先生说话方式的不妥，先生只是笑笑。他后来却终究也不肯收回他的话。先生红笔圈点过的作文本，我认真地收藏着。我没有书柜，就把它放在了一个还算精美的盛书的纸箱里。没想到老鼠也看中了那个纸箱，钻进去把我的作文本撕咬成了一团碎纸末。后来在太阳底下晒书，才发现了那个本子已经面目全非，不由怅然久之。

不知不觉又已是夏天的七月初，知了又开始哑哑地鸣唱，又是一批批学生毕业返乡，离开校园的时候了。我忽然竟又想起了汝海先生，想起了在学院时的一幕幕。想想自己这几年来，真是大大辜负了先生。想起自己已年届而立，却仍如鸣蜩螗似的身陷琐事当中难以解脱，庸庸碌碌，一无所成，心里真是不安。几年过去了，除了给先生寄张贺卡，写封信之外，再没有见过先生。但愿先生的身体仍像以前那么硬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