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丽川是我读到的最颓废的作家。

在大学的时候曾听老师讲到过颓废文学，但囿于当时特定的环境，老师也只是点到为止，没有作过多的说明。当时，讲到现代文学，就是“鲁郭茅，巴老曹，赵树理，丁二肖（丁玲、肖红、肖军）”；讲到当代文学，就是“伤痕”、“改革”、“寻根”；讲到文学理论，则是“文学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沈从文、张爱玲、钱钟书等尚属孤坟野鬼，颓废文学也当然还是狗肉，上不得正席。我相信我的老师是能够欣赏狗肉的，也不反感孤坟野鬼，但毫无顾忌地推介显然还不合时宜。我从老师那里得到收获就是颓废文学也不见得就是洪水猛兽，所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束花有些怪，有些小，可能只是花边，但到底还是花。

大约在十余年前，我在《世界文学》杂志上读到一篇韩国的颓废小说，这篇小说是谁写的，写了些什么，现在我已记不清楚了，可有一个细节我始终不能记怀。一个年轻人，过着极其孤独的生活，喜欢喝酒，天天喝酒，空酒瓶全部放在床下。大约住处离厕所较远，也许并不太远，可这个年轻人并不上厕所，而是把尿全部撒在空酒瓶里。某天，有朋友自远方来，无意间掀开床单，见床下放满了装满尿的酒瓶。这篇小说给人以强烈的颓废印象，但并不叫人颓丧，调动出了我的关怀。我的意思是说，读后我并没放手，掩卷还在遐思。

后来我也读到了不少所谓颓废小说，但留下的往往是颓丧的感觉，比如《上海宝贝》，再比如折荷的一些小说。折荷也即现在当红女作家盛可以（“当红”是《收获》杂志的说法）。去年我无意间进入了折荷的“私人花园”（mysoulsz.xilubbs.com>），读到了一些令人吃惊的小说。比如有一篇《沉重的肉身》，通篇都写一件事，就是“屌”。写她所见到的各种各样的屌及口交各种各样屌的感受。天边云在读过《朋友之妻》后曾留下贴子，说她觉得堵得慌，《朋友之妻》远比《沉重的肉身》温和，假如读到《沉重的肉身》，真不知天边虹会有何感想。不过折荷的才气显然是不容置疑的，她超凡的文学感觉及超凡的语言驾御能力，令人惊叹。

尹丽川则是能给人颓废而不颓丧感受的作家。去年七月我在新浪网的“文化”栏目读到过她的小说《偷情》（只读到了第一章）。要说颓废，可以说她达到了颓废的极至，不妨引两段《偷情》的文字：

我在偷情。我已经偷情五个月了。从早春二月开始，到现在的夏至，每周两次，通常是周二晚上和周五下午。有过两次意外。一次是在周一晚上，还有一次周五未遂。一月四周，四五二十；一周两次，二十乘以二再减去一。总共偷了三十九次。这种算法比较粗糙，也不是很公道。偷一次并不等于做一次，做才是实质性的有效的偷。做的次数我没有精确统计过，三十九次偷中大概发生了四十几次做。这时，我结婚刚好半年。

这是小说最开始的一段话，后面写到了偷的第一个情人赵小军。

赵小军，男，原籍不详，三十二、三岁，中等身材，相貌一般，平头，无体臭，穿耐克运动鞋，喜灰色、蓝色等深色毛衣，用资生堂出品的洗发香波和浴液，薄荷味儿高露洁牙膏，在某饭店某套公寓式的办公室里办公。

他用意大利咖啡壶煮哥伦比亚咖啡，放两块方糖。他不看书，买政治经济文化类的杂志报纸。他的电视一直开着，只有图像没有声音。他抽红万宝路，喝威士忌等烈酒，感冒时像欧洲老年绅士一样，用叠得齐整的方手帕擤鼻涕。

以下就写他们做爱。

每次我眨着忽闪的眼睛问上几个问题。这家公司到底是做什么的？那边的情形不对么？为什么那张桌子空着？他耐心细致地一一作答。每次我点点头说懂了。一家美国公司…市场调查有误…驻京办事处…没什么事儿干…原来有个女秘书…全部撤走又不甘心…留守经理…伺机行事…“像《地下》。”“什么？”“没什么。”我浅浅一笑。我们俩的对话就像牛和鱼在聊天，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忙吗，最近。忙，你呢，你怎么样。还行吧。咖啡？好。几块糖？不要糖。你该加糖，你该胖一点。咖啡喝到四分之三处，一般我们就开始做了。

每到周二周五，赵小军都会打来一个电话。我是赵小军。哎，你好。你怎么样？挺好的，你呢？我挺好，有空吗？来我这儿坐坐？好。然后我去他的住处。然后我们面对面坐在沙发上。

我们各喝一杯滴滴香浓的咖啡，各自点上一根烟。我们斯文地聊两句，一根烟抽完了，他坐到我坐在沙发上的我的腿上，有时咕囔着说声我想你，有时什么都不说。我们经常就在外间的地毯上干了，偶尔他抱我到里屋的长沙发上。沙发前方，一条瘦长的玻璃茶几的左上角一直零散地摊着十几张结婚宴的照片。十几分钟或半个小时以后，他说你先去洗？我就去洗。我洗的时候，他开始打电话办公。我裹着浴巾出来，经过他的身边去穿衣服。他有时伸手摸一摸我路过的身体，有时专心地打电话。我等他进浴室后开始穿衣服。最后，我衣冠楚楚地继续喝剩下的四分之一咖啡，他裹着浴巾出来，给我们俩都点根烟。我说，给我讲点好玩儿的事儿吧。他说，真想去外地。你陪我去么？抽完烟一般我就走了。他送我到门口。他说他真想多点时间，“下次我们好好聊聊。路上小心。”

　　我走之后，地毯平整，音乐时断时续。卫生间的镜子上流淌着几道水痕，在慢慢消散。

等我坐着的车快开到我家附近时，镜子上的水珠已蒸发干净。

一种在我们看来有些惊心动魄的经历，在作者笔下就是这样一种平平淡淡的味道。我感到除了以颓废形容，别的话就说不出来。我终于有了一点体会，原来颓废文学的要义在于冷漠，既然是冷漠，就不能表现出耿耿于怀。而冷漠又不能是冷淡，假如仅仅是冷淡，也就颓丧了。尹丽川最令我佩服的还不是她的冷漠，而是她语言运用的恰到好处，也就是说，她的语言正好与冷漠融为一体，一上来就让你进入了冷漠的氛围，而且读着不“堵”。遗憾的是《偷情》我只读到了第一章，其他各章一直没能找到，哪位朋友如果有，敬请贴上这个论坛。苦雨先在这里谢了。

“七里茶坊”有全本《偷情》，我本打算直接转移过来的，但转了几次都不能成功，有兴趣的书友不妨到“七里茶坊”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