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个 拐 弯,爱 在 不 在*
没有唐垲的日子是难捱的,只有在晴朗的天气里,抬头看黏了几丝浮云的天空,浅浅的蓝灰色有一点点耀眼有一点点恍惚,小潼才觉得日子还是可以过下去的,即使没有唐垲。
小潼知道自己的变化,她已经从一个亲善随和的女人变成彻头彻尾的偏执狂和离群素居者。书只看昆德拉,香水只用倩碧,曲子只听“Right here waiting”,这都是他说过好的。小潼拼命逃避夜间的聚会和游乐,包括手帕交每周的例会。她的手机用了两个号码,下午五点走出公司门口立刻换一个,这个号码只有一个人知道,只有一个人会打进来,但是五点后小潼的手机就变成了先天性聋哑,悄没声息。凌晨两点以前小潼习惯性失眠,睡不着又不想去别的地方她就写信,从黄昏写到掌灯写到深夜,一封接一封地写,然后下楼去,走过楼下那条小街,把写好的信投进小区门口的邮筒里,回来时顺便找找睡眠有没有躲在小街边某个角落里。
小街很幽静,街的左右侧各有一片绿地,街道与绿地间是两排挺秀的枫树,绿地中杂植着夹竹桃和木芙蓉,时绽时谢。街的尽头小小一个拐弯,拐过去就可以看到小区的大门。拐弯处有一片植满睡莲的池塘,有些日子,唐垲常会倚在他的摩托车上,在池塘边懒洋洋地等小潼出来。那时还是秋天,煦暖的阳光搅拌着从不肯惊扰谁的微风在枝缝中滤过,随意地斑驳在灰色的小街上,小潼的短靴仔细地踩住这些细碎的温暖,浅米色的羊绒裙在风里悄然舒卷,又轻轻裹住她纤细的小腿。枫树们温柔地窃语着,仿佛暗赞小潼这时的美丽。半红半黄的枫叶飞落如蝶舞,小潼就在这些舞动的蝶间穿行,只要转过那个拐弯,就能看到唐垲。
小潼太明白自己不是唐垲的对手了,他那些专门对付女孩子的手段,拿出百分之一来就可以轻易把小潼收服了。但是他不只是用了百分之一,有片刻,小潼甚至以为他是用了百分百的,片刻的楞神,片刻的心悸,已经使小潼万劫不复。那一次,记得是在小潼的手帕交唐垲的同事桃乐西的家,那些家伙號饕之后就三三俩俩找乐子去了,剩下小潼一个人收拾餐厅,把杯子碟子归拢到水池里,再弯身去捡地上丢落的杯垫,直起腰来,唐垲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过来的,靠着玻璃门站在那,小潼的眼睛一下子撞上他的眼睛,不禁一个趔趄。从没见过一个男孩子的眸子可以那么黑的,如同黑洞,所有准备进入或者并不准备进入纯粹只是路过的眼光都会被吸进去。小潼其实很小心了,她知道自己一旦掉了进去就再也找不回来。可是有些事情,并不是说只要小心就能够做到的。
唐垲每次把小潼叫出来,都从不去那些他常去的热闹地方,有时候去喝茶,有时候就坐在池塘边的长椅上,说些轻描淡写的话。多半是小潼坐着,他枕在小潼腿上,微眯着眼睛看天,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响起轻松的鼾声。小潼偷偷地用双手轻轻插进他的头发,把他的脸整个捧在手心里。乌黑的发绺软软地拂过她的手她的心,在小潼的手掌间,他休憩如婴。
冬天很冷静地把秋请了出去,小街边的枫树被锯得乱七八糟的,去除了所有旁枝,只留下光秃秃的主干,突兀而单调,仿佛去除了所有细节的爱情。入冬没几天,唐垲过来告诉小潼,自己被公司派到另一个城市去了,去多久说不准。他俯身过来,在小潼嘴唇上轻轻一碰,“Kiss goodbye!”,他笑说。小潼突然奇怪地觉得唐垲好象站得很远,几乎是触摸不到的距离了,她抬起手,碰到唐垲厚实的胸膛,其实他就在这儿,就在小潼面前。他们甚至没有真正地接过吻,也许就是这个算不得吻的轻碰,让小潼觉得遥远而陌生。
小潼给唐垲写了很多的信,唐垲说这种老土的法子让他感觉到温暖:“我可以闻你的信纸,上面有你手指的气息,这样我就不会失眠了,有你的气息陪我睡。”他有小孩子一般的霸道和爱娇。虽然没有回信,小潼还是一封接一封的写,上班写下班也写,在那些失眠的夜里,最多一次寄出去七封,两个月零九天,小潼写的信超过了她二十三年写过的所有信的总和,为了他的世界里多一点她的气息。直到那天下午,碰巧桃乐西来办事。
当时小潼刚好写完了给唐垲的第二百一十四封信,正在写信封。桃乐西看到信封上的地址有些吃惊,唐垲早回来了,你怎么还给他写信???你不知道他回来了吗?去了半个月就回来了!
小潼听见桃乐西的声音撞在自己身体里,有很空洞的回声。她提前下班出了公司,漫无目的,强迫自己一直往前走,一直走,这种时候她除了走下去还能做什么呢?她知道唐垲的世界很大,自己的世界很小,就象一大一小两个圆,她从没有要求过重合,只希望两个圆中间有交集,偏偏这样小的城市里,居然连这点交集都没有。
小潼不善于把悲喜跟人分享,只懂得长时间把它们细细研磨,化成胶状流进心底。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那天也实在是巧,想遇到一个人总是遇不到,不合适的时间地点,他偏偏又撞了上来。下午三点小潼和一位男同事约客户在九重天,一进门,就在靠窗的位置,她看到了,绝迹了四个月零二十六天的唐垲,和一个女孩。小潼并没有细看那个女孩,反正肯定是美丽的。她的眼里只有唐垲,唐垲微蹙的眉,唐垲深邃的眼,唐垲挺直的鼻子,唐垲薄润的嘴唇,他肯定是说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逗得身边的女孩忍俊不禁,笑颜如花。小潼木然地坐着,身体里充满了苦涩的水份,象一块饱和状态的海绵,轻轻一个碰触就会让它释放。男同事肯定也注意到了小潼的异样,匆匆结束了与客户的交谈。小潼随同事站起身,他们告别的声音肯定是惊动了唐垲,他随意地看过来,之后,小潼清楚地听到了自己身体里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因为他,那个曾经安睡在她双手间的男子,随即就把头转了过去,望向了窗外。
“借你的肩膀用一下。”出了九重天的门,小潼对身边的男同事说,她的声音一定很虚弱,同事直觉她肯定是病了。那天下午四点左右路过九重天的人们都很奇怪地看到,一个女孩把头埋在身边男子的胸前,浑身无声地抽搐,抽搐。谁也不知道她哭得有多伤心,除了那个借肩膀给她的男人,他的西装左前襟几乎湿透了。
小潼半年后结婚了,跟那位被她毁掉一件西装的男同事,他毁掉了一件衣服,却得回一个妻,也算是报偿了吧。小潼搬出了小区,离开的那天,小潼回过身去再看一眼小街,一拐弯曾经住过很多年的房子就看不到了,那条街旁的花红叶绿也看不到了。那条街真好啊,尽管有个拐弯,拐过去,不知会遇到什么,不知会遇不到什么,但是不管世界怎么变,这条小街还是静静地在这,让人心安。忘了那个拐弯吧,小潼命令自己,就象忘记本不该发生不该拥有不该记住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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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的爱写在沙上,潮起了,沙乱了,那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