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阳光下的绿皮火车 一 我的小说终于接近尾声了,经过生与死的洗礼,我就要从文字的地狱里逃出来了,我如释重负地推开了阁楼的门,此时此刻,我最想见到的就是流浪少年鲁鲁,因为小说故事的线索是他提供的。 我快步下楼,一边呼喊鲁鲁一边挥舞着手里的打印稿,鲁鲁一脸诧异地望着我,他身边收留的两只流浪狗也投来好奇的眼光。我兴奋地冲下去,挪开被一圈沙发围住的茶几,然后让鲁鲁搬来电烤炉,当烧旺的炉火映红了我和鲁鲁的脸时,我开始用颤抖的语调读小说,有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捏着打印稿的指头也跟着抖动起来。外面的风雪呈斜线状扑向窗户,似乎也想钻进来凑凑热闹,倒是两条流浪狗看上去格外安详沉静,心无杂念地匍匐在地,眼光像诗人一样忧郁,炉火在他们的皮毛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这两条流浪狗是鲁鲁从大街的角落里捡来的,一条是黑色的拉布拉多犬,一条是白色的土狗,鲁鲁给他们分别取名为豆豆和颗颗,正是这两个名字让我认可了他们的存在,并对他们垂怜有加。而眼前,豆豆和颗颗仿佛也变成了我的聆听者,一脸崇拜地望着我,这让我读小说的口气渐入佳境。当初鲁鲁给我讲这个故事时,我就被故事里蕴涵着的命运的力量所吸引,迫不及待地想去触摸故事背后的那只冰冷而神秘的手,我甚至有点相信,我与这个故事的不期而遇是命中注定的。 我与鲁鲁的相识似乎是为这部小说埋下的伏笔,那时的我正在为写什么而发愁,时常像掉了魂似地徘徊在低矮的棚户区,总觉得这里的阴暗藏着一种神秘的生机,破旧的单车,铅白的水笼头,以及晾晒在昏暗天空下的那些皱巴巴的衣物,这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地斑驳,一有阳光投射下来,它们便在狭窄的过道里拉长自己的影子,像画框一样罩住出没在这里的低眉垂首的人。我不喜欢大街上浅薄的喧哗,而喜欢这里无法言喻的沉寂,每当我穿过繁华的大街钻入棚户区时,这种沉寂就会像白日梦一样包围过来,我会不知不觉地陷入其中,对出现在眼前的任何事物都饶有兴趣。 鲁鲁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突然撞在我身上的,用渴求的眼光望着我,让我帮帮他。当时天空的铅灰色正在我脸上无所顾忌地涂抹,而我一下子在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到了光芒,这让我原谅了他的莽撞。 鲁鲁说,先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一脸的诧异。 先生,后面有两个狗贩子正在追我,帮帮忙。 他看上去是一个清秀的男孩子,神色有些慌张,却没有完全失态,他要我牵住他的手,像大人带孩子出来散步一样,还没有等我答应,他便迫不及待地拉住了我的衣袖,也就在这一瞬间,有两个骑摩托拿着铁夹的汉子从身后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在棚户区的尽头。鲁鲁向我行礼道谢准备离去,我急忙问事情的原由,他说他救了两只流浪狗惹恼了捕狗的贩子,他们扬言要把他卖到砖窑去做苦力。这让我很是惊讶,凝神注目地打量了他一番,他十二三岁的样子,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机灵劲,虽然脸有些脏头发有些蓬乱,但他的眼睛却灵光闪动,像藏有不少故事。于是我问起了流浪狗的事,他二话没说,拉起我的手要我跟他去看看。 鲁鲁把我带到棚户区背后的一条昏昏欲睡的河水旁,说就在下面的排水管里,我半信半疑,跟着他沿梯而下,鲁鲁点燃打火机伸进一根断了流水的管道内,轻声地呼唤着豆豆和颗颗,我深感诧异,便顺着微弱的光亮看进去,果然看见了亮闪闪的眼睛,两只狗儿一黑一白,嘴里呜呜的,似有无尽的幽怨和委屈,那忧郁的模样看上去让人心疼,鲁鲁说天气越来越冷,城里人要吃狗进补,所以到处都有捕狗的贩子。我暗自震惊,重新审视眼前的鲁鲁,嘴里沉吟着,这让鲁鲁感到有些不自在,问我为何这般打量他。我猛然回过神来,话锋一转,问到了他的情况,鲁鲁显得大方落落,他说他父亲是囚犯,还在监狱里服刑,他来这座城市流浪就是等他父亲刑满出狱的,他母亲跟了有钱的男人去了东南亚。我问他一个人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住什么地方,他说就在大街上,有时守门的保安会让他在收发室过夜,他还睡过桥洞,公园里的亭子,广场边的椅子,地下停车场;他描述这些经历时一脸的满不在乎,甚至有些津津乐道,仿佛这座城市就是专门为他设计建造的一样。我听得连连摇头,他却若无其事,还拿出一张银行卡来,说那是他父亲进去前留给他的最后一点积蓄,也许等不到父亲出来就花光了。我动了恻隐之心,打算为他做点什么,但还是没有拿定主意,便让他说说看自己有什么优点。鲁鲁非常肯定地说,他会讲故事,讲很多故事,他说他父亲没有犯事进去之前,他就经常给身边要好的小伙伴讲故事。我眼前陡然一亮,觉得这个小家伙够聪明够伶俐,当即决定收留他。 二 我租住的房屋是老式的青砖楼房,离棚户区只有一条街的距离,当初选择租住在这里,就是因为这个距离恰如其分,只要不分神,行走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我就会梦游一般地钻入棚户区。我屋子的大部分用作了书房,我一天主要的工作就是在阁楼里敲击键盘,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隔开一切可能的打扰,豆豆拉布拉多对我的不留情面一点也不介意,心甘情愿地守在阁楼外,每当我伸着懒腰开门出来时,他就会在我膝下绕来绕去,并试图与我拥吻。而此刻楼下的鲁鲁正半躺在沙发上翻看安徒生的童话,靠在他身旁的颗颗安静得像一个小女孩子。鲁鲁喜欢看书,这一点我甚感欣慰,屋子里的摆设都有些陈旧和落伍,唯独让我骄傲的就是占了大半屋子的书,每当我看见鲁鲁踩在凳子上在书架前找书时,我都会觉得这个世界是美好的。 一天气温骤降,我没有叫外卖,而是亲自动手做了一锅烩面,放入排骨香菇青豆火腿肠,还特意买了瓶红葡萄酒,然后招来鲁鲁、豆豆和颗颗围坐在茶几四周,腾腾的热气像绵花一样把我们缠在了一起;当我把暗红色的葡萄酒到入杯里时,鲁鲁突然说葡萄酒的颜色像口红,这个新奇的比喻让我怔愣了一下,就随口问他真的见过这样的口红。鲁鲁十分肯定地说,他曾在棚户区那边的废墟上看见一个女子捡这样的口红,还有眼影和指甲油之类的化妆品。我来了兴趣,要鲁鲁讲一讲事情的来龙去脉。鲁鲁说这个女子很漂亮,住在一节废弃的绿皮火车上,那一节车厢就在棚户区后面旧工厂的废墟上,两条生锈的铁轨一直延伸到垮塌的厂房里,厂房后面有一座表面剥落的灰色水塔,三十多米高,每天傍晚黯淡的阳光总是从那里降下来。鲁鲁说她叫菊子,菊子昼伏夜出,在棚户区这一带站街拉客,生意冷清得很,无钱付房租,所以就住在了绿皮火车里。 她住在绿皮火车里,那里真有绿皮火车?我深感惊讶。 骗你是小狗。鲁鲁十分肯定。 我用怀疑的眼光扫过他清澈的脸,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你要是不信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鲁鲁委屈地说。 我跟着鲁鲁钻入了棚户区,傍晚的阳光在棚户区的阴影里一点点丢失,也把我的脸分成了明与暗两半,可我的心思并没有暗下来,而是想像着绿皮火车在即将消逝的阳光中,它的绚丽和斑驳,豆豆和颗颗似乎也善解人意,在前面卖力地跑着,还不时回头打望。 穿过棚户区后面一大片开阔地,来到铺满碎石的路基下,鲁鲁用手指过去,我远远地就看见了一节绿皮火车车厢停在生锈的铁轨上,阳光正从它后面的灰色水塔上一点点落下来。我有点看傻了眼,仿佛迷失在了一条时光隧道里,我喜欢绿皮火车碾过岁月的力量,无论远行还是归来,它都在潮起潮落的大地上撞击着世界,即使静止不动,也始终在铁轨上。这时鲁鲁碰了我一下,我才回过神来,示意一起过去看看,鲁鲁说这个时候菊子不在绿皮火车里,而是去了棚户区四周那些隐蔽的街口。但为了稳妥起见,我们还是猫着腰靠了上去。绿皮火车表面的漆水风化得很厉害,硕大的车轮锈迹斑驳,压在平坦的铁轨上,看上去结实而无法撼动,车窗和车门紧闭。鲁鲁悄悄攀上车窗看了看确信无人后,我才走上去,鲁鲁搬来了石头垫在我脚下,说口红就在靠窗的位置并要我站上去看看。毕竟窥探别人的隐私并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所以,我显得有些蹑手蹑脚,不过我总算看见了鲁鲁说的口红,还有眼影和指甲油,在傍晚最后一抹余光中,它们看上去是那样地夺目和寂静,再看过去一点,是一个拆了封口的牛皮信封,再远点是一个插着野花的葡萄酒瓶。牛皮信封胀鼓鼓的看来是装了什么,我想了一阵子不得不退下来,觉得自己有点可耻,低下头来一眼就看到了隐没在荒草中的野花,与葡萄酒瓶里插的一模一样。鲁鲁说菊子是无钱买化妆品才在废墟上捡口红的,我陷入了沉思。鲁鲁说他知道现在菊子在哪里,并说带我去找菊子。 鲁鲁领着我来到棚户区西面的一片残垣断壁的瓦砾上,转了几个圈子后突然听到了一阵叫骂声,鲁鲁说菊子又受人欺负了快过去看看。穿过几堵秃墙后,一眼就看到了菊子与一个秃顶的男人抓扯在一起,男人肮脏地叫骂着,气焰嚣张,看来是想赖账。鲁鲁带着豆豆和颗颗迎上前去,男人一见这阵势吃了一惊,再一看我站在暗影里,便有些心虚了,扔了五十块出来后,骂骂咧咧地甩手离去,豆豆和颗颗冲着他一阵狂吠,男人吓坏了拔腿就跑。那张五十块的人民币飘到了我脚下,我捡起来走过去递给了菊子。她有些诧异,用探询的眼光望着鲁鲁。鲁鲁介绍了我,说我是他刚认识不久的朋友,写东西的,我慌忙问候菊子,说认识她很高兴,菊子冷冷地道了谢后匆匆离去了,不过这一瞬间,我在她的苍白和冷漠里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矜持,既拒人千里,似乎又有许多难言之隐,仿佛她的漂亮不是给这个世界看的而是给自己看的。这时我突然想起了绿皮火车里的那一个胀鼓鼓的牛皮信封,就问鲁鲁是否知道牛皮信封里装的什么,鲁鲁说是一个男人的照片,一个失业的大学生,常来光顾菊子,后来去了国外,说等自己挣了钱后一定把菊子接走。这话让我很是惊诧,露出一丝不相信的表情,但很快就隐去了,因为鲁鲁不是一个信口开河的孩子。 三 一天,我正在低矮的阁楼里来回踱步,电脑屏幕空荡荡的,整整一下午,我没有敲出一个字来,我深感沮丧和绝望。这时我突然听到了一阵狗吠,是豆豆和颗颗,我急忙来到窗前看下去,惊讶地发现菊子正站在楼下,显得有些焦急不安。不一会儿,鲁鲁领着豆豆和颗颗下去了,菊子紧张地与鲁鲁交谈了一阵后,鲁鲁上来敲响了阁楼的门,我急忙开门,一眼就看到他一副心情低落的模样,便问他怎么一回事。鲁鲁说菊子欠了债,债主找上门扬言要烧掉菊子的绿皮火车。我震惊不已,噔噔噔下楼来到菊子面前,菊子苍白的脸略有所动,咬了咬嘴唇说对不起,惊动了我。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心痛,说菊子不着急,也许会有办法的。当我们一行人赶到绿皮火车跟前时,正好看见四五个颈项上露出刺青的男人靠在硕大的车轮上抽烟,一副目空一切的模样。我整理了一下衣服走上去问菊子欠了他们多少钱。一个染着白发的男人摘下墨镜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后轻蔑地说,我是不是睡过了菊子想来打抱不平,何必对一个婊子动情呢。我强压冲顶的怒火,与他邪恶的眼光对视了一阵,他有些心虚了躲闪开来,说钱不多不少,一万元,把头发都给拖欠白了。我说不就一万元钱吗,三天之内来取,决不食言。这时一个马仔突然说,他在绿皮火车里看到了口红眼影指甲油,没有钱怎么可能买这些东西,分明没有把老大放在眼里。鲁鲁毫不示弱地站出来说,那是菊子在废墟上捡的。那伙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后,染白头发的男人向他们挥了挥手,同时说,一言为定,三天后见分晓。 我卖了一台单反数码相机和一部平板电脑凑足一万元,装在一个牛皮信封里,让鲁鲁给菊子带去,一切似乎平静了下来。鲁鲁就要去探监看父亲了,社区街办和派出所的人找到了他,监狱在僻远的乡下,鲁鲁要去两三天的时间,临走前他把豆豆和颗颗托付给了我,嘱咐我这段时间狗贩子越来越凶,出去遛弯时不要带豆豆和颗颗。鲁鲁走的那一天,我怀着莫名的失落之感钻入了棚户区,已是冬至时分,傍晚的阳光透出了凉薄之意,不时有一两个骑着破旧单车的人拖着影子,摇着车铃一晃而过;而远处,一些灰头土脸的妇人正拿着衣叉夺晾晒的衣物,沉寂中,我似乎听到了水笼头哗哗的流水声,萦绕在脑际,仿佛是从我身体里的幽暗处发出来的。迷梦的气息笼罩住了我,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棚户区后面的旧工厂的废墟上,登上铺满碎石的路基,隐没在荒草中的野花出现在眼前,我下意识抬头向远处的绿皮火车望去,没想到看见了菊子站在铁轨上,像在等什么人。我吃了一惊,陡然觉得有些不妥,转过身来打算离开,却听到了菊子喊,请等一等。我怔愣了一下,停住脚步,菊子过来了,她冷漠的语调里透出一点悲凉。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卑微,根本就不屑于搭理我。 我措手不及,仓促应对:不不,你误会了,我是怕打扰你! 你帮我还了债,却让我欠了人情,我不知道该怎样报答你。 一点小事,不要再提了,你是鲁鲁的朋友,要是我不这么做的话,鲁鲁会看不起我的。 沉默,气氛有点尴尬。 我慌忙转移话题:鲁鲁去监狱看他父亲了,我在家里呆得无聊,就出来逛逛。 请跟我来吧。 就这样,我跟着菊子来到绿皮火车里,一眼就看到破砖砌成的炉灶里燃着炭火,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一股辛辣的热浪在额头上下徘徊,我感到了嘴唇与喉咙的干涩,似乎很难开口说点什么。离炉灶不远,是菊子就地取材搭的床。菊子让我坐在床边,她自己则拨弄炉火;在车窗边的茶桌上,我看见了菊子的口红眼影和指甲油,还有那一个鼓鼓的信封和那一束插在葡萄酒瓶里的野花。炉火在菊子手里旺了起来,她涂着口红的嘴唇在炉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地饱满和性感,而紫色的指甲油勾画的手纤细娇小。我望着炉火入神,就连菊子挪过来解我的衣扣都毫无反应;很快我的上半身就裸露出来了,而菊子的玉体也呈现在眼前,白得来晃眼。当她冰凉的手开始在我身上摩挲时,我才猛然醒悟,急忙推开她的手,说今天自己来不是为了这个,要她别误会,同时迅速合拢衣服,站起身来望着窗外。外面飘起了碎雪,茸茸的雪花在窗户上描画着,那个鼓鼓的牛皮信封就在我的手边,我似乎感到了它封口处的吸附力。沉思良久,我才鼓足勇气问菊子,是否可以看看信封里的东西。菊子走过来压住信封,问我是不是从鲁鲁那里听到了什么。我说就算是吧。菊子说她可不愿意牵连无辜,把信封里的人拉到这个肮脏的世界里来。她两眼似有警觉之意,问我今天是不是专门来找灵感的。我耸了耸肩无语可答,自觉无趣,来到门边打算离去。这时菊子把我叫了回去,重新坐中炉火旁,同时把牛皮信封递给了我。这让我陡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荣幸,能取得她的信任,不能不说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我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信封里的照片,一个清朗俊美的男孩子的模样呈现在眼前,虽然眼光里有忧郁颓废之气,但丝毫也不影响他给人阳光少年的感觉,而正是这两种交织在一起的力量最能让女人产生爱怜之意。我一张张取出照片来,动作很轻很轻;大部分照片都是在阳光明媚的校园摄的,男孩子洒脱不羁,眼光很有穿透力。我想这就是鲁鲁说的那个男孩子了,确实是个美少年。 都是几年前的照片。菊子淡淡说。 他现在去了哪里? 纽约的曼哈顿吧,或者法国的巴黎,总之去了国外。 你觉得他还会回来找你吗? 这是一个梦吧,我就是为这个梦而活着的。 我沉默了,静静地看着照片,脑子里一片空白,很久才起身道别。 四 我开始写菊子的故事,呆在阁楼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每写完一个章节,我就会读给鲁鲁听,鲁鲁说菊子要是出了名,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她了。他毕竟是一个孩子,太单纯了,对于我的勃勃野心,他一无所知,实际上我是想尽快地赚取名利,菊子这个人物形象有巨大的价值,我指望着能一鸣惊人,我现在需要的是赋予这个故事以虚构的力量,让它上升到摇撼世俗伦理的精神高度,撕碎卫道士们的傲慢和偏见。阁楼成了我的地狱,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向着自由爬去,几个月的奋笔疾书后,我终于抵近了结尾,这既让人兴奋又让人踌躇不前,前面的所有章节都得到了鲁鲁的认可,唯独最后收尾部分我再也写不下去了,不巧的是,鲁鲁的父亲越狱逃了出来,鲁鲁每天都带着豆豆和颗颗到处找他的父亲,根本没有心思听我的故事了,我也受到了影响,不得不停下笔来想鲁鲁父亲的事,他能逃到哪里去呢?他是不是想带走鲁鲁?如果那样的话,鲁鲁将过上永无宁日的逃亡生涯。 我又走出阁楼在棚户区转悠起来,心里想着鲁鲁的事,还有那无法完成的小说。雪,把棚户区若隐若现的轮廓勾画了出来,棚户区的屋顶像切片面包一样呈现在阴沉的天空下;雪的白,把阴暗的我衬托得格外清冷,我下意识地缩小身体,这让我看上去像一个迷了路的外省人。在一个迷离的拐角处,我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等一等,抬起头起一看,竟然是菊子,心里一惊,望着她发愣。她说她知道我会出来的,所以就在这里候着。我努力透过风雪看过去,她的脸依然那样苍白和冷漠,口红的色泽变得淡淡的,我一时语塞。她说她是来向我告别的。我猛然回过神来,问她怎么回事。她说这几天来了挖掘机和戴头盔的人,她的绿皮火车已经被他们烧掉了,这个时候挖掘机正在清理现场。我大惊失色,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我才问她那个牛皮信封呢。她淡漠地说一切都不存在。我想起了那些照片里透射出来的阳光,心里陡然升起不屈之感,说了一声菊子去看看,便执意迎着风雪向绿皮火车那个方向奔去。 当我站在铺满碎石的路基上时,远远就看见了化作一堆残烬的绿皮火车,冒出来的青烟与风雪缠绕在一起,向着它后面那一轮惨白的落日升腾起来,两台挖掘机正围着它伸出疯狂的大爪子,风雪带来了焦糊的烟味,也带来了末世之感,我陷入了悲凉之中。不过这时,我膝下突然有毛茸茸的东西在拱动,我低下头一看,原来是拉布拉多犬豆豆,它口里衔着一个牛皮信封,用怜悯的眼光望着我。我震惊不已,急忙拿过信封取出里面的照片一看,正是那个阳光美少年。这时鲁鲁带着颗颗出现在我面前,说这个牛皮信封是豆豆从大火里抢出来的。我有些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一声长叹,说菊子就要离开了,快去看看吧。 我和鲁鲁来到棚户区一个出口处,正好看见菊子站在一辆黑色的宝马车旁,左右顾盼着,风雪从她苍白而冷漠的脸上掠过,我和鲁鲁静静走过去,在离她两米左右的地方止步,菊子冷冷地说: 我正在等你们呢,道个别吧。 我从半掩的车门瞄过去,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坐在车里抽烟,仿佛外面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问,菊子,你打算去哪里? 谁知道呢,这个男人说,要带我去迪拜。 这是豆豆从火里抢出来的,物归原主吧。我把牛皮信封递给了她。 哦,这是真的吗!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向鲁鲁投去感激的眼光。 这个……带在身上方便吗?我有点担忧地问。 这是我生命中的那么一点点阳光,谁也无法抹去,当我经过上帝面前走向坟墓时,这一抹阳光将伴着我。另外有一个请求,请不要把我写在你的文章里。 我沉默了,一股风雪掩杀过来,菊子定了定神后,从容地钻进了车里,小车启动了,很快就消失在了风雪里。 几天后,鲁鲁留下一张字条后离去了,他说他要带着豆豆和颗颗去找父亲,要走很远很远,一直走到这座城市再也看不到自己为止,也许是大海边上,那里再也没有棚户区和绿皮火车。我站在阁楼的窗前望着外面的风雪,想像着绿皮火车在黑暗中狼奔豕突的情形,只要有铁轨,它就始终在去远方的路上,即使百转千回,也都在大地上。但是眼下,我的小说再也写不下去了,我既失去了故事中的人物菊子,又失去了小说的第一个读者鲁鲁,这样的作品已完全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于是,我开始焚烧小说的打印稿,一张一张地填入火里,橙红的火苗不动声色,把藏在字里行间的所有黑暗都化为了灰烬,我的额头被映红了,但却没有感到一点火的热量,就像此时此刻窗外那一片白茫茫的风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