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祭文:我的父亲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问君欲往何处去, 寄托哀思去上坟。当年杜牧这样作诗,那就对了,清明时节还喝什么酒哟! 惺惺相惜,大凡人进入老年之后,更多的情思是思念父辈。尤其是到了清明时节,他们都会遵照文人们规定的时刻,到坟地给上辈人烧纸,以这种方式纪念父母。 我历来对文人很蔑视,因此很少遵守文人们制订的条条框框。我春节十多年不放鞭炮,不贴对联,父母去世十多年了,从来不烧纸,不上坟。(我觉得不需要给他们送冥币,他们变成鬼了,缺钱了,随时可以到银行去拿,连保安都不管他们的,烧纸上坟是给活人看的) 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怀念父母,除了在他们的坟前立碑之外,更多的是在枕边落泪和思念。 碑文是我自己撰写的,以四字诗的形式,共四十八句,一百九十二个字,叙述了他们的经历和磨难,更多的是我们子女的感恩之情。尽管是比较长的诗文,但是,所承载的思想容量还是比较有限,所以,借清明之际,写一篇祭文,补充一下,尤其是对父亲,作一个简单地评判,高山流水,愿他在天之灵,看到儿子的理解和总结,得到一些慰藉。 在父亲逝世的几天里,我从外地赶回家,每天要应酬很多父老乡亲和亲戚,我没有落泪,连下葬摔盆的时刻也没有嚎啕大哭,连搀扶我的姥姥家的表哥们,都催促我哭,我摇头作罢。我被沉痛重压着,没有表演的欲望。 我一生在外工作,没有在父母面前很好的尽孝,我愧疚之极。我鄙视做表面文章,我连他们的一周年、三周年都没有做,姊妹们对我很有意见。曾经想办一个十周年,写一篇长长的祭文,在父母的坟前哭诉一番,表达一下内心的话语。后来觉得还是太俗气了,表演的色彩太重,于是就取消了。但是,对他们的思念丝毫没有减少,时常想念他们,每当想到他们,禁不住泪流满面。 我上面三代人都不识字,因此我从来没有资格说自己出身书香门第的。皇帝轮流做,文化到我家。我是本科毕业,我的两个子女都是研究生学历。在迷信教育中,有一种叫做蒙阴思想或蒙荫思想,或者叫做积阴德。前辈人积下了阴德之后,可以庇护后代人祈福或去灾,这种阴德蒙罩着后代人不断获得好运。所以,几代人的文盲,积累下一个大文化的阶段出现在我们杨家。 感恩是每个人天生已有的,哪怕在资本主义疯狂的今天,一些家庭产生了上下辈之间的仇恨,在闲暇之余,或者在深刻反省之后,子女还是对上辈人感恩的。正是在这种思想之下,我要写一篇祭文,对父亲进行祭奠,因为他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我爷爷去世时候我还很小,记忆很模糊。他是一个高大强壮的人,没有文化,很本分,一辈子给庄户人家当长工。爷爷弟兄三人,一个在20岁左右失踪了,估计是当兵死亡在外地了,家里没有音信。还有一个到十多岁夭折了,等于是弟兄一人了。我父亲也很高大,力气大,弟兄一人。我也是弟兄一人,下一代还是独苗。 父亲从13岁开始给大户人家干活,全套的庄稼活都能拿下来。我从小个子低矮,身体瘦弱,给我们杨家丢尽了脸(年轻时最高达到1.65公分,体重102斤,现在将近140斤了)。由于我弟兄一个,长得再难看,父亲也只好接受了。在我十多岁的时候,赶上三年自然灾害,连吃糠咽菜、树皮草根都不能吃饱。我家七口人,很多人家都有人饿死,多亏父亲能干,肯吃苦,很勤快,每天天不亮,强迫着我这个高个子侏儒、二等残废的人,跟着他去扫碱土。严寒的冬天,衣服单薄,没有手套,父亲前边把碱土扫成一堆一堆的,我用箩筐收集在一起,一箩筐碱土,几十斤重,那时节身体还没有长出劲头来,总是压得我呲牙咧嘴的。尽管如此,父亲总是训斥我偷奸耍滑。为了一家人吃饱饭,不被饿死,无论父亲怎么训斥,我都是默默地承受,从来不敢辩驳和顶撞。我一生中没有怕过谁,只有在父亲面前,我始终像个小奴隶一样,尽管他没有打过我,我就是怕他,包括到他年迈之后,我在他跟前也仍然像个猫一样。 父亲出生在一个穷人的家庭,他没有上学,但是,他很有自知之明。无法选择的是家庭出身,他从小就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他该做的事情都做的很好, 但是,命运是无情的,他的命运太不如人意啦。 在旧社会的农村,做人十分艰难。尤其是农村,弟兄少了,人家欺负你,我们当地人叫瓤门头。我父亲虽然弟兄一人,但是,他身强力壮,非常聪明,从小很勤快,各种技艺都会。比如扬场放磙、犁耧锄耙、编筐握篓、做豆腐、轧棉花、酿醋、做点心、自己用剃刀剃胡子、做凳子、熬制土碱的整套技术等等,他从来没有投过师傅,农村所有的技术活,他一看就会,虽然没有专业人员纯熟,可是比一般人强得多。 他很自信,也很自强,敢于命运抗争。但是,一个人的命运是不好改变的,我们大凡人往往是在命运面前束手无策。正是他这种要强的性格,因此他身上具有很强烈的抗上精神,以至于遗传到我身上。 在我们西半个村子里,没有人敢对他怎么样。我们村是一个杨姓大村,东半个村居住的杨姓人家比较富裕,大概相当于美国现在在世界上的地位一样。西半个村子是第三世界,我们村十多个姓氏人家,没有人家敢招惹美国的。虽然我们家也姓杨,但是,居住在第三世界的地方,都是穷苦人家。有一些杂姓人家,弟兄多也不敢与美国抗衡,他们中的个别人就投靠到我父亲的帐下,免受美国的欺辱。过去把农村中的美国叫做光棍,尤其是老光棍们,害怕新上来的年轻人夺取他们的霸主地位,他们采取的措施就是把新上来的强壮青年消灭在萌芽状态。 我父亲在二十来岁的时候,对东头的霸主构成了威胁,那霸主都是地主,而且在四十来岁的壮年,于是,借着一次机会(父亲到外村铲麦苗,旧社会大麦的麦苗可以做菜馍,穷人家通常这样做),那霸主就找来外村的枪手暗害父亲和另外一个小老弟。由于爷爷找一个德高望重的地主出来说情,才勉强留下一条命,把另外一个人杀掉了。 从此,父亲也开始反省,认命了,不那么狂妄了。但是,由于能干,力量大,从内心里还是不服他们的。 无论父亲多么勤劳和能干,命运还是非常苦楚的。晚年儿大女高了,可以享受一下幸福了吧,偏偏患了食道癌,那时候我没有发现疾病原理,我不会治病,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我带领他去很多地方看病,专门找到我的一个好邻居,是食道癌专科医院的院长,他真诚地告诉我,已经到了晚期了,没有办法挽救了。去世时才78岁,身体还非常强壮,由于不能吃食物,最后消瘦的皮包骨了。 现在才明白,如果他现在出现这种症状,我轻易地就可以给他治好了。根据目前的理解,他应该是长期慢性胃溃疡,由于感冒,溃疡加重,糜烂到食道,造成吞食困难。唉!他命该如此,没有办法呀! 我家的老屋,没有人居住,十多年没有维修了,房顶塌了几个大窟窿,房门敞开着,屋里的东西有用的东西人家都拿走了。我前年到里面转了转,发现一根扁担没有人要,正好我正在锻炼身体,就拿回开封收藏起来了。那是一根槡木扁担,是父亲年轻时候的劳动工具。负荷在一百斤以下它根本就不忽闪的,它是一个豆角弯儿,两头向上翘起来,承重一百斤,那扁担才平直。它的有效荷重是在120-160斤的范围内,一般人承受不起的,只有少数力气大的人,才到我家借过这个扁担用的。我锻炼身体一年之后,我用它挑起140斤行走了几十米,吃不消了,超过了体重身体直摇晃。第二天感到膝盖疼,那是几十年没有使用过它,缺乏锻炼,膝盖的鼓膜压损伤了。它是我父亲强壮的见证,睹物思人,收藏它就是对父亲的纪念。 父亲在很多方面都很出众,峣峣者易折,佼佼者易污。阳春白雪,和者盖寡,树大必然招风。 父亲不识字,不等于没有文化。封建的思想和传统的礼仪道德他身上还是很浓重的。他知道做人难,做一个强人和村里的名人更难。自从那次差点被暗害之后,他就矜持了很多,对自己的言行收敛不少。大部分农村人素质比较低,出口成脏,一般男女说话都带脏字,我父亲好像从来就比较文明,很少带脏字的。由于他勤劳能干,各种技艺都会一些,受到众多的农村娘们的青睐,与她们的老公相比,父亲优秀很多,于是她们就跟父亲套近乎,通常的方式是打缠(当地土话,即开玩笑,骂着玩),叫他老杨,几乎一个村里的男女就不知道他的大名,都是叫他的这个外号,甚至连跟着他玩的我,也连带着送个外号叫羊羔(老羊的儿子当然是羊羔了)。我们当地有个风俗习惯,叔嫂之间和叔侄之间可以开玩笑、骂着玩,我父亲都是编着圈儿骂他们和她们,从来不带脏字。 人是有遗传性的,我从生理上得到了父辈的遗传,明显的是肠胃。父亲到五十岁的时候,不喜欢吃冷食,我也是。父亲晚年患上食道癌,前一段我也被医院诊断为疑似胃癌。但是,我现在懂得了疾病原理了,退休后,我自己就把不能吃冷食的毛病治疗好了。医院怀疑我是胃癌,我笑了,我用一年多的时间,彻底把胃搞定了。 还有一个明显的遗传性,就是脾气性格,即抗上的精神。 受到父亲的影响,我十多岁就挑起担子去卖碱,最多挑起过110斤,超过了我当时的体重了。瘦小的身体,肩负着重担,到周边村庄里吆喝,是我一生中难以忘记的记忆。中学毕业后,当时还不够劳动力,我割草交给生产队里之外,还留下一些晒干垛起来,冬天拉到外地换粮食,贴补家用。我开荒,搞小自由,在我们村里是出了名的,村干部在大会上点名批评我,一次因为砍林场的树枝,我与干部辩驳,惹得大队支书非常恼怒,不让我去上学(到四十里外的陈留镇上中学),差点终止了我的学业。还有一次差点游街,我的命运几乎要发生改变。 勤劳的习惯,坚强的秉性,全面的手艺,抗上的精神,吃苦耐劳和勤俭节约的品质,是父亲遗传到我身上的基本元素。 我一生中不畏强势,敢于斗争,能说会道,与这种遗传性是分不开的。在农村就跟大队干部对着干,毕业后在一家化肥厂跟党委班子六个人对着干,后来到一家糖酒厂又跟一把手干(因为调工资),八十年代初期在开封地区劳动局又跟局长干(因为分房),八九年调到开封市劳动局又跟一把手干(因为申请了专利和家庭问题,并抛弃工作到外地去),九十年代中期在连云港劳动局又跟局长干(因为下棋和业余时间搞技术服务),十年前划归连云港技术监督局又跟一个副局长干(因为开处分部分领导中午喝酒大会上我嗑瓜子),这些领导我从内心就瞧不起他们,一旦他们找我的毛病,坚决不让步! 我一个名牌大学的技术人员,在机关混了一辈子,连个组长大的官儿也没有当过,可见这种扛上精神害死人哟!我多次拒绝了提干的机会,我鄙视那些行政干部,退休后这些局长们从工资上和身体上都不如我,我坚信我从事一门技术不走官场没有错。 人只有失去什么,才觉得什么珍贵。当父母亲与世长辞之后,我们才觉得更加怀念他们。 我要给父母诉说的话很多很多,千言万语不能表达对他们的感恩,唯有祝福他们在地下安息,在天堂里愉快。 儿于2014年清明节叩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