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异黄淮墨牡丹 --《冯梦白画集》序
丁亥中秋后,我去邳州木头汪拜会冯梦白先生,他正患小恙,却依然亲和,依然慈祥,依然眼里飘出微笑,依然说到绘画、说到牡丹便充满欣悦。握别依依,我心凄凄,毕竟是年近八旬的高寿了! 入冬,时不时想到沂河岸边那个寂静的小村。先生的病早该好了吧!他一定又在洁白的宣纸上润染出一团锦簇、一脉清香了吧!或许是感应,不久,电话铃起,隔着二百里烟霭,传来先生浓重的沂河乡音:我打算出本画集,咱俩熟,你知道我的情况,这序言,只有托你写了!他没客气,我未犹豫,就这样说定了。 由一个画外人对一部画集作序,只能算"客串"。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因而我的序言模样的文字,对梦白先生人生、人品这涉及"人文"层面的内容,或能述其悲辛;而对他艺格、艺境这属于"艺术"领域的话题,大抵只能得其仿佛了。隔行如隔山,隔山打牛的神通吾不备焉。 梦白先生出邳州冯氏望族。原名宪法,字景熙,民国十八年生于邳城东十余里之木头汪村。村傍沂河,西望艾山,颇有钟灵毓秀之气。先生初读诗书,继入新式小学,后升山东临沂师范。喜绘事,为花鸟画家王小古先生入室弟子。共和国初,任乡村教师,一晃四十年,直到退休。所喜者,惟绘事不辍。课余挥墨,墨化五彩,水性、墨性、纸性、笔性,一一于人性之明悟中融贯为风姿绰约的画卷。甘苦备尝,寒暖自知,在玄运的精神清空,任伯年的意境清奇,徐文长的水墨酣畅,吴昌硕的古朴苍劲,齐白石的自然天趣都是他的艺术仪范。四师同尊,又最敬白石。"梦白"之更名,即缘曾于梦中得白石指点的醒悟励志。 取法前贤,追慕大师,这决定了梦白先生的绘画艺术以遵循传统为基本取向。若限于此,并止于此,他只能算个画师,至多是一位熟能生巧的画师。但先生的"梦白"之愿自有一个高远的期许,为了达于是境,先生又时时以师法自然、贯通天人为从艺大道,且坚持五十年而不辍。 十年面壁,佛知。五十年问花,天知。几乎是水到渠成,梦白先生有了双向的师承、双重的取法,因而他的水墨花卉也有了双重的艺术元质,这便是人的笔墨辛劳与超人的造化天成的合二而一。 这么说,似有宣说神秘论的嫌疑,其实,对于每一个专业领域里抱一精进之士而言,枯井涌泉、天雨落花都不是奇迹。 记得多年前我浏览先生的牡丹写生画稿,每一页都一无例外地标明了名称、瓣型、花色、叶状及临摹时日。就创作而言,每一幅写生稿都可以还原为一次画家对花当歌、别花当哭的超验经历。 为了画好牡丹,梦白先生曾七次远赴山东菏泽牡丹园写生。晨起,步行七里入园。中午不吃不歇,一直画到红日西坠。诚则灵,灵则验,其时菏泽牡丹园亦仅有六株绿牡丹,为先生精诚所感,园丁特持一株相赠。从一株到十株,再到一家满院,终于,梦白先生的牡丹园扩展到四亩之大...... 为画葡萄,则院中栽葡萄。为画荷,则水塘栽荷。为画牡丹,则院内院外尽植牡丹。这样的画家,这样的画,已经超越了咫尺纤缟,而将生命与艺术延伸向无尽的天地、无尽的岁月。 梦白先生将人与花的阻滞打通了。他的画,是人智对花魂的解读,也是花魂向人世的显身。对于丹青技法,梦白先生独有蹊径。他曾对我说:"我画牡丹,先借画葡萄之法,又借画墨荷之法,才形成今天的规矩。水墨花鸟,法虽相通,但求‘润'之术稍异。‘润'则出‘神',不‘润'则死。"我问求"润"之道,先生说:"求‘润'之道,在乎用水。水少,无质感,易呈枯势;水多,无层次,易显湿态。只有用水适中,才能当时出‘润',画面干爽后仍然也‘润'。" "润境",其实就是生命的鲜活。有呼吸,有悲欢,有画外之音,有形外之神。说者易,行者难,非当众表演、信笔涂抹、快马三刀之辈所愿意承认者也。 梦白先生的墨葡萄、墨荷、墨藤、墨牡丹皆冠绝一方,识者叹为观止。他的画展,曾先后在邳州、徐州、菏泽举办,他的画作亦多次在徐州市、江苏省乃至全国大展中获奖。而这一切都未曾干扰先生的心海平静。我懂先生的心:奖,再大,也是少数人关在小屋子里评出来的,而艺术欣赏则是大世界里大众的精神美餐。这正象央视的满汉全席大比拼不能代替千家万户的一日三餐一样简单。 牡丹的最宜生长地在黄河与淮河之间,因而我用"领异黄淮"礼赞牡丹,亦礼赞以画牡丹为艺术指归的梦白先生。先生画牡丹有心领神会、脱胎换骨之妙,彩牡丹与墨牡丹同趋化境,而我私心更推许其墨牡丹独步当今画坛。 今昔相照,这是一个艺术自由的时代。同类艺术相照,这又是一个艺术不平等的时代。歌唱家吼一嗓子,出场费三万五万,而民间歌手,玉音绕梁,唱半天,一顿饭。画界、书界无不如此。冷静地说一句,大抵是:上帝死了,人类疯了。谁疯让谁疯,庶民百姓绝大多数不疯。我与梦白先生心灵相通,故引为知己,他的画,我的文章,都是为了不疯狂的庶民百姓而作的。 疯狂的艺术氛围,构成了另一个世界。 有艺高而名微者,有艺劣而名噪者,有艺美而价廉者,有艺俗而值昂者,有敬艺而无名者,有借艺而沽名者,有生而名扬者,有没而名灭者......高天流云,长川逝水,弹指百年,谁能不朽?最后,一定是庶民百姓的群体认同,连缀成不绝如缕的良知裁判,将浮名淘尽,将珍品留下。 想到梦白先生眼中的笑意,我心充满温暖。他应该乐观,乐观于生命的刚健,乐观于艺术的长春。牡丹的美是永恒的,伴着这样的大美大艳,表现这样的大美大艳,是多少世才修得的福分呢? 先生的画结集出版(当然只是百不及一的一小部分),我不认为是一种狭隘的个人成果的展示。或许,这是先生借此提醒世人,在人生的种种不如意之外,还有一个美的境界,等待我们共同经营、共同享受。仁者寿,智者乐,惟以此相祝。
丁亥年十一月二十七日(2008年1月5日) 于彭城黄河新村益芳斋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