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虎英雄武二郎在众多读者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时时嫉恶如仇,处处打抱不平。这种性格其实也是梁山好汉的基本性格,扩而大之来看,也是封建时代中国民族的基本性格。 但是如果武松仅仅就是这样一个毫无张力的人,那我的这篇文章也没有写下去的必要。以这样的认识加于这部性格特点极其鲜明的古典名著,可以断定读书者根本没有领会到小说的妙处,更没有读懂武松这个性格非常复杂且颇具思想深度的封建统治叛逆者。读到斗杀西门庆、血溅鸳鸯楼这些情节,常人但觉过瘾、痛快,很少注意到在这些痛快淋漓的文字背后,英雄武二郎所承受着的巨大痛楚。有谁知道武松在杀其嫂时,虽然下刀如风,看似快意恩仇,胸中实有千重惊涛万倾骇浪在无休无止地撞击着他,撕裂着他,以至于他不得不尽快结果掉这个让自己痛彻心肺的女人,以便从此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 这种复杂的感受在杀西门庆时,业已转化为一种单纯的仇恨和愤怒,到得后来杀人已成为一种职业时,这样的感觉就再未出现过。由此看来,杀潘金莲应该是武二杀人生涯中的一道坎,过了这道坎,一切都顺理成章,一切都平静如水了。那么,这道坎究竟是什么呢?是一个善良人第一次手握屠刀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早在武大郎搬来阳谷之前,武松已有血案在身,并且还因此流落江湖数年之久。因而杀人对于见惯世间不平的武松来说,并不是一件陌生的事,也不该是件令人为难的事。再说,对于这个毒杀了自己视同父母的兄长的女人,他还能有任何姑息的理由吗?何以面对猛虎恶霸尚能面不改色的打虎英雄会在杀一个谋害亲夫的"淫妇"时,会如此无法平静呢? 再看此时的潘金莲,昂首挺胸,仪态从容,面对屠刀毫无怯色,简直是一副英勇就义的气慨。问君何能尔?恐怕只有这两位当事人才有最终的解释权了。但是笔者不揣冒昧,偏要来解开这颗难解的纽扣,归还英雄武二与"淫妇"潘金莲的本来面目。 要揭开这个谜底,需要从武氏兄弟的身世说起。 我们都知道,武松自幼失去了双亲,是哥哥武大郎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因而在他的心目中,哥哥就意味着父亲和母亲,意味着生活的全部。这样的家庭组合肯定也会给一个人的成长带来许多的缺憾和负面的影响。正如现在的单亲家庭子女,多半会身怀种种"问题",只不过这些问题有的可能会造成一定的社会性危害,有的只对自己的个人生活产生一定的消极影响。 在武松的成长过程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女人,女人于他而言,完全是一个陌生的物种,一个新鲜的天地。因而当他来到哥哥家里,第一次受到一个浑身散发着脂粉气的女人慈母般的关爱,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家庭的温馨时,他立刻就沉醉在其中了。哥哥仁厚,嫂嫂柔情,自己事业有成,这段时间对他来说,肯定是他二十五年来最快乐的时光。而这种前所未有的温馨感受,无疑是由于家里多了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个识大体、会打扮的漂亮女人。对于从小缺乏母爱的武松,第一个近距离相处的女人,也就是他的嫂嫂潘金莲,渐渐占据了他的想象空间,融化了他一颗刚强的男人心,如果此时的潘金莲尚待字闺中,从未考虑过儿女情的武松一定会留意起自己的终身大事来了。然而造化弄人,这个花容月貌又会体贴人的潘金莲偏偏是自己的嫂子,是自己视同父母的那个人的妻子。在理学正盛的宋朝,非但"朋友妻不可欺",便是心中有了这个念头,也是一种罪孽。 对其嫂本非无情的武松在面对潘金莲的几番挑逗时,如何还能做到心如止水?而哥哥对他的如山恩情和强大的社会舆论又不可能让他做出连自己都不齿的苟且之事来。处在这样一种尴尬处境下的男人武松唯一的能做出的选择就是离开哥哥家,实际上是离开那个让自己欲爱不能的女人,他唯一能保持的姿态就是重塑坚韧与刚毅的形象,使自己成为一个社会趋势推动下的道德机器。过来人都知道,一个男人在从未接触过女人时,不知女人的好处,是不会对其产生刻骨的记忆的。但武松不同,如果说过去他还能做到绝对的不近女色,现在他已无法摆脱潘金莲的影子了。这种感情在他自己动手做饭、缝补衣服时来得特别强烈,折磨得他寝食难安。为了彻底摆脱潘金莲留在他心上的阴影,武松借押送生辰纲之机毅然辞别远行,想用这几个月的时间来冷却胸中团团烈火,这趟出差完全可以看成是对一场没有任何成功可能的爱情的逃离。如果不发生后面的故事,这次短暂的出行也将成为他与兄嫂(或者说是与一种生活)永别的预演。 是的,对于英雄盖世的武二郎来说,如果真被一段连想想都有罪的孽缘牵绊住,不但有损自己的声名,也难容于世道人情,更有愧于养育了自己的哥哥。此处宕开一笔,说说传统观念下的中国女人的形象。任何人在阅读中国古典文学或史学著作时,总会看到"红颜祸水"这样的词语和说法,总会遇见一个又一个祸国殃民的绝色女子。绝大多数荒淫无道的贪官在倒台时,都会感叹:是女人害了我啊!或者:是金钱害了我啊! 作为具有一定辩证唯物主义思想的当代读者都应该知道,金钱本无罪,有罪的是贪婪的人心。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对女人的辩解。在古代中国,女人是没有多少自主权的,她们可以被这个男权社会当作牲口来交易。可以肯定的是,凡是对历史产生了影响的女人,她们的婚姻都不可能出自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们多是来自民间,与等级森严的宫廷隔着天堑般的鸿沟,如果不是上天的垂爱,给了她们一副沉鱼落雁的容貌,她们永生永世也无法想象那金碧辉煌的宫廷中的生活。由此可以断定,她们进宫的途径,定非正规渠道,这中间,有多少人不是出于本意,就难以计数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们在没有经过个人意愿的情况下,沦为了封建统治者的玩物。她们无疑是封建统治下的牺牲品,她们的经历,几乎都是一部部厚厚的血泪史。既然她们连自主的权利都失去了,她们怎么能够败坏朝纲、断送江山呢? 在这场情感纠葛中挣扎的武松自然不是一个无行浪子,但正因如此,他才更需要挥动慧剑,驱除心中的魔障。对于一个志在四方的好男儿,儿女之情通常就是声色犬马的代名词,是六根未尽的具体表现,也是隐伏祸患的糖衣炮弹。武松之所以为英雄而不是一个凡夫俗子,就在于他能及时抽身出来,用社会道德的正义之剑斩断个人的原欲,没有让自己继续在这个"罪恶"的渊薮中越陷越深。 同时我们也可看出,武松之所以区别于其他的梁山好汉,是因为他并不是个感觉粗糙、纯粹不解风情的莽夫。若把武松换李逵,只怕早在潘金莲挑逗他时,就手起斧落,让那"淫妇"身首异处了。武松的人格魅力就在于他刚毅而不失温柔,强悍但并不残忍,这也正是潘金莲深深地被他所吸引的地方。我们可以把潘金莲的情况跟《水浒传》中的其他女人比较一下。在《水浒传》中,出场的女人数量很少,少到伸出双手都还不能把手指用完,但每一个人都能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书中的女人主要有两类,一类是梁山上的"巾帼英雄",如孙二娘、顾大嫂和扈三娘等。一类是梁山好汉的家室或亲属,如潘金莲、潘巧云和阎婆惜等,在这里我们要说的主要是后者,她们毫无疑义都是些"淫妇",潘巧云勾搭和尚裴如海,后被石秀窥破情,阎婆惜勾搭张文远,后又抓住把柄要胁宋江。从作者的观念出发,这些女人都是败坏了社会风气和封建伦常的罪人,她们的行为为当时的道德法律所不容,因而她们的下场必然是可悲的。最终潘巧云被杨雄"一刀从心窝里割了,挖出心肝肚肺,挂在松树上。"阎婆惜被宋江"手起刀落,望那婆娘脖子上只一勒......怕她不死,又复一刀,那颗头伶伶丁丁落在枕头上。" 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描写向我们展示了那个野蛮时代缺乏人性与人道精神的罪恶本质。更可悲的是,作者是带着一种对"英雄"的当机立断的欣赏,以及对淫妇失贞背德的愤慨的心情来写的,并且还是通过一群最为大众化的普通百姓的行为来传达这种认识,这就使这样的悲剧具有了一种普遍的意义。灭绝人欲,践踏人性,把愚昧当成义气,把残忍当成豪迈,这不但是大宋朝的悲哀,也是整个封建时代的悲哀。潘金莲比起她的几个"同类"来,还算是"幸运"的了,因为她的丈夫是人见人欺的武大郎,武大郎至少没有在发现情后即举刀杀人的勇气和能力。如果不是出了人命,她多半不会落到阎婆惜等人的下场。 再来说潘金莲。 上面我们说过,封建社会里的女子是没有自主权的,她们不但是那个阶级分明的时代的牺牲品,也是男权世界的牺牲品。这当中自然也包括留下了千载骂名的"淫妇"潘金莲。潘金莲作为"牺牲品"的历程是足以摧人泪下的:她自幼被卖入张大户家作婢女,历尽苦难不说,还遭到了主人的性骚扰。在遭到拒绝后,张大户使了个恶毒手段,将潘金莲送给了矮小丑陋又软弱无能的"三寸丁谷树皮"武大郎。 从潘金莲严拒张大户的举动来看,她并不是一个天生的淫妇。但她是一个"颇有几分颜色"的女人。在法治不健全的社会,拥有如花的美貌对于社会是一种罪过,对于自身则是一场悲剧。潘金莲的遭遇就充分说明了这个道理。以她的姿色,却被配与人才萎缩的武大郎,无论从任何方面说都是一种莫大的悲哀。不对称的婚姻在任何时代都不会组成真正稳定和谐的家庭。此时的潘金莲若还能安于天命,反倒失去了她的价值。对于一个家庭就意味着生活的全部的家庭妇女,还有什么比婚姻不般配,性生活不和谐,丈夫懦弱无能,家人常被流氓无赖欺凌更令她伤心的呢?向往美满爱情,和谐婚姻和幸福生活是每个公民的权利,背叛武大郎的行为,虽说于法难容,于理不顺,于德有亏,但是如果在这前面加上一个前提,即以尊重自然人性,自主婚姻为基础的话,潘金莲的红杏出墙就谈不上什么背叛,更不能说是"万恶之首"了。 只是非常不幸的是,潘金莲那"前世的冤家"非他,恰是自己丈夫的兄弟,这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坎,更兼武松又是个堂堂正正,不欺暗室的奇男儿,伟丈夫,这又是一道坎,命中注定两人是没戏的。"恨不相逢未嫁时",确是天下痴男怨女的一大恨事。金莲本已感叹命薄福浅,更哪堪心上人非但没有一点回应,反倒对自己的品质产生怀疑,对自己的人格加以践踏?在武松来说,这种危险的情感非如此不能斩断,因此他在面对金莲的挑逗时,必须得义正辞严,方可打消这女人的非份之想,倒并非全为了自己的兄长。然而他错看了潘金莲的人品,也低估了她反抗的力量,他简单而粗暴的方式让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造成了四人亡命,自己落草为寇的结局。 对于潘金莲的人品,还是让我们从她严拒张大户一事来看吧。张大户有钱有势,又是她的主子,掌握着她的命运甚至生死,金莲尚且能不为所动,还毫不犹豫地将其恶行告知了夫人,单从这一件事,已可看出潘金莲洁身自好、不图荣华以及不畏强暴等多种优良品质。这样的一个贞杰烈女,最终竟然沦为伙同夫谋杀亲夫的淫妇和毒妇的代名词,这是多么让人痛心的一件事啊!想那潘金莲本是一个"响当当的婆娘",守得篱牢,鸡犬不入,现在却被人视为邪淫荡之人,这是谁人能承受的屈辱?可气那武松,由于自己掌握着道义上的话语权力,因而总在她面前作出一付正义凛然居高临下的姿态,这种姿态把他(一个道德的评判者)和她(一个有失妇德的人)远远隔离开来,这严重地刺伤到了她的自尊。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道德的力量虽然强大,一个有着强烈自尊的弱小者在受到了侮辱和伤害后的报复的力量同样是不可小觑的。特别当这伤害来自于自己曾深爱过的人时,这种报复就会来得更为猛烈,这正所谓爱之弥切,恨之弥深。潘金莲的复仇方式是偷汉子:你不是认为我是个淫妇吗?那我就做给你看。如果要问什么叫做背叛,这就是背叛。对于武大郎,潘金莲多少会有些愧疚,却绝不会产生这种复仇的快感,一个女人的红杏出墙只有对自己的爱人才具有杀伤力。她的目的达到了吗?答案是肯定的,并且还远远地超出了她的预计。从此之后的行者武松永远再找不到快乐的理由,他的生命失去了光彩,生活过得毫无生气可言,因为从那一刻起,他同时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亲人。更确切地说,亲情和爱情从那一刻起,同时远离了他,并且永远也不会再回来,这两者,一是由于人死,一是由于心死。转瞬间,他已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了。 对于潘金莲杀夫一案,我觉得有必要说两句。 前面我们说过,潘金莲并不是一个天生的淫妇,她的爱的觉醒是来自于武松的出现。然而这种觉醒并没补偿给她业已遭到蹂躏的爱的权利,相反还使她的人格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污辱。于是受伤的潘金莲愤然走向了背叛,这种行为于她,无疑是一种自戗。所有的报复都是一柄双刃剑,在刺伤别人的同时,也会刺伤到自己,但潘金莲无路可退,她只有孤注一掷了。 然而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是,这一步走错,后果会落得如此惨烈。也许她的出发点是非常单纯的,但只要她一旦走向了社会,她就失去了所有的经验与认识,更谈不上什么自主的权力了。在那样一个臣当道、小人横行的流氓时代,社会就是一口散发着恶臭的大染缸,任何人陷入其中,都无法再保持一副清白的势态。一个污浊社会的最大特征,就是竭力地诱使一个人学坏,然后将其消灭掉。王婆与西门庆等人的所作所为,正是这种种罪恶现象的具体表现。我在读到王婆和西门庆对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潘金莲威逼利诱的场景时,总会不自觉地想到格林童话中的狼和狐狸。在我看来,西门庆财大气粗,为祸一方,就像是那头凶残的狼的化身,而王婆老巨滑,足智多谋,完全是那只狐狸的翻板。在这里,施耐庵对这两人的刻画,可以说是达到了一种寓言的高度。单纯无知的潘金莲在走向社会的第一步,就遇上了这两个家伙,以她的姣好的容貌身段,以她不平衡的心理状况,能不走向罪恶深渊才是奇迹。 在这种背景下,不管是拥有倾倒众生的容颜的潘金莲,还是勇气过人的武二郎,他们的力量都不足与这个罪恶的时代相抗衡。武松后来的好勇斗狠,看似潇洒豪迈,意气风发,实则是弱小者在面对强大的恶势力时一声痛苦的呻吟。而潘金莲则更惨,她连呻吟出来的力气都失去了,她在这个弱肉强食的食物链上,处于最下面的一环。 潘金莲的背叛对于饱经磨难、缺乏关爱的武松来说,无疑是一场巨大的打击,这种打击的力量,甚至于超过了她毒害武大郎带给他的悲痛。特别是这次打击所产生的远程效应,更是无法估量,以至于经过此事后的武松整个性格都发生了扭曲,首先是他不再相信女人,尽量避免接触到女人或与女人相关的东西。这样的心态让他的心境更加灰暗,使他的感觉变得粗糙,令他的心变得坚硬。他像一匹孤傲的狼,在暗无天日的江湖中踽踽独行,他只有通过不断地杀人来刺激自己已经麻木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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